一次散步
母亲寻我出去走走,是一次晚间饭后的散步,做些保证健康的运动,带着点探访外婆的冒险味道。想起自己已经太久没有出门了,几乎忘了以脚步所能观察到的黄昏落幕时的景色,就欣欣然应了下来。
换上一条黑色短裤,一双黑色运动鞋,再喝上一口凉开水,出发。奇怪的是我有这么多用作出行的衣物,却鲜少出门行走。可能人就是喜欢做好对未来的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又或是无力抵抗。只是有这些衣物与没有它们相比虽然更专业更轻松些,但既然他们成不了我出行的动力,再如何好用好看,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出门后将门锁固定,并不上锁。小村里的人大多都是熟人,也就成了天然的防盗摄像头,且比摄像头智能的多,话多的多。
母亲活动着腰背,慢慢的走在前面。太阳还在天上,我们一同走在房屋投下的阴影里。两边是看了许多年的家乡小屋,早已没了砖瓦,取而代之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别墅,商品房。农村里人们的审美趣味总是惊人的相似,除去大小不一,颜色不同之外。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区别主要是看主人叫什么名字。
新近在隔壁有户人家建房子,楼已经竖在地上大半年了,等着下半年好好装修,争取过年能住上新房。如今红砖与灰泥构筑成狰狞粗糙的毛坯房,只三层高,阳台伸出去老长,把地面占不得的土地在空中收入囊中,头重脚轻用在建筑物上大约就是这种做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门前的路边都堆积着沙土与石块,把原本宽敞的马路生生挤占成了单行道。好在这种日子总归是有个尽头的,沙堆上生出的野草总会在恰当的时候被扫除干净。
一路向西走去,经过奶奶家的小屋,就在近旁。屋子小却精致,有着鸽子羽毛般白色的墙壁,青鱼鳞片般灰色的屋瓦,还有飘洒着植物香气的洗衣槽。
奶奶也总在傍晚出门,去找她新交的老年朋友,去广场看并不比她更年轻的人们跳舞,去找一个幽静凉爽的小巷里乘凉。老来的生活安逸却没多大趣味,多些走动要比窝在家中好上许多。我不大出门,却也在书桌前无聊到生锈。精神毕竟不能取代肉体,而偶遇的惊喜与快乐依靠想象则没办法体验。年轻人要旅行,要经历,为的不是洗涤心灵,而是别让随身体成熟的想象力过早枯萎。
过了奶奶家之后的不远处,有条架在高处的高速路,每天都有无数长长短短的车子呼啸着穿行其上,在白天追逐太阳,在夜间化做虹彩。承载一切道路横亘在两个村子间的小山旁,我们要穿过幽暗的桥洞,翻过小山,走到另一个村子里的另一条路上。
那条路旁是大片的稻田,在多风的季节里不断的发出哗哗的草叶摩擦声,天色还亮的很,大朵的白云在西边堆叠在一起,阳光是稍显疲惫的橙金色,越过最高的云峰,在天空中显出实质般的明亮光束。
田间的小路上有许多人在散步,大多三五成群,女性用大声的惊呼和小声的议论表演高雅的田间戏剧,男性却大多垂垂老矣,蹒跚的踱着僵硬的步子。不达标的观众总得不到演员们的欢心,哀怨的苦情也迎着暮色逐渐笼罩住大片稻田。
母亲看着一个矮胖的男子,对我说,男孩子还是高些、瘦些好看,太胖了就没样子了。我看着那个男子,宽松的黄色上衣和宽松的灰色短裤,走路时摇摆肚腩,大腿间赘肉晃动,时时拉扯着棉质的衣物,在与身体紧贴着的细小部位上被汗水濡湿,身不由己的样子有些委屈。我笑着说,这不正在减肥嘛。
这片稻田的尽头是一条小河,小河旁有一座中学,如果学生们上学,每到傍晚时分就有一阵轻盈的音乐响起。调子欢快,一圈一圈的扩散开去,沿着河岸一半去往带来风的南方,一半去往风要去的北方。
学校正门的对面是一间家具厂,废弃过好多年后又重新开业,全新的招牌引人注目,只是与长满岁月霉斑的四壁格格不入。厂棚后面的围墙旁有两只头戴艳红色肉冠的公鸡,我看着它们用力地扑腾翅膀,半爬半飞的上了两米高的绿墙。在墙上一步一伸头的走着,半点没有上来时的吃力费劲,肉冠随着灵活的脖子转动而轻颤,比生在灌木丛中的玫瑰更有活力,处处透着自信而骄傲的情绪,也许公鸡们在日复一日的晨曦中汲取到了填满生命的能量,懂得在每一个时刻里保持自信。
从前舅妈家是在另一座小山的山脚,可以走一条狭窄的山路直接抵达,外婆就在舅妈家的旁边,去拜访时总要全都走上一遍。只是母亲和我太久没有走这条山路了,那么些年的变化像烧水壶底下一点点沉积的水垢,当我们再次寻找那条记忆中的小路时,却发现山体已经被挖出了一个个坑陷,那条小路因此不见了踪影。
我想起从前去往舅妈家找表哥玩儿,他总带我去后山抓蛐蛐,在漫山的杂草丛里、山岩间鸣叫着的蛐蛐,一蹦一跳的窜入某个幽深黑暗的洞穴里,钻进那悠远安逸的时光深处,交错着时间的光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在从前外婆煮猪食的小草屋里烤地瓜吃。那时候山间没有那么多肆意生长的藤蔓和野草,山路虽然稍显陡峭,但每上来几米,就会有一块不大的山田,多数种着番薯和花生。金红色土地上的出产是从前人们的维生的保证,如今日子好起来了,处处都在翻新,只有山里的天地没人再管。
我们绕回大路,在山道旁看见有颗柿子树伸出了圈禁着他的院墙,在头顶垂下颜色青白的大颗柿子,累累地缀满枝头。不知等秋风再起之后,这华盖覆顶的枝叶间会是什么样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