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俞连昭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一口水,背心仍旧热得不停冒汗。寻了一块青石板盘坐在上面运气,真气从经脉中丝丝涌出,方才感到清凉镇定。他们已经赶了半个月的路,十月的天气本应秋高气爽,然而越靠近南岭地界,俞连昭却越感到燥热难耐。
给她引路的是一个黑衣年轻人,俞连昭认得他,他是叶观宁座下的暗影死士司迦。这一路走来二人几乎没有交谈,俞连昭累了就自己坐下休息,饿了就吃干粮,司迦就总是站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既不催促也不搭讪。倒是很符合他暗影的身份。俞连昭又咬了一口馒头,眯起眼睛远远地看着地上的斜影。
过了半个时辰后,俞连昭吃饱喝足,起身欲走。
然而司迦却没有跟上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道影子果然消失了。她摇摇头,想可能南岭已经到了。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却走到了一处破败山的村庄。
这村子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死沉沉的气息,破败的茅草四处飞散,尘土和风沙纠缠不清,朝人脸上迎面吹来。
俞连昭心中泛起疑惑,她不急着走进去,折回身看了看天色,仰观之间里面却发生了些动静,俞连昭靠在一棵大树背后,她个子高瘦,穿着暗沉的衣物,不仔细看甚至不能轻易发现她。那声响好像是碗碎掉的声音,紧接着,只见一个十分瘦弱的孩子从村子里跑出来,那孩子满脸污垢,看不清生的什么模样,身上衣衫褴褛,与街边乞丐一般无二。
他踉跄地使劲儿奔跑,却被石头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村子寂静极了,没有丝毫活气,俞连昭站在门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摔在地上的小孩,没有动作。孩子可能有些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没有再跑,而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他跑出来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本来十分惊慌,摔了一跤之后反而变得很平静了。俞连昭站在树荫后面,越看越奇怪。
瘴气已经浓得化不开,俞连昭仗着内功护体并没感到不适,当瘴气飘散开来的时候,那个举止古怪的孩子已经消失了。俞连昭的眉头紧皱,手不自觉放到了刀柄上。太阳渐渐西沉,远方暗淡得还剩一丝亮光,狼嚎哭声开始传来,四周越发寂静得如同死窟。
不一会,俞连昭就嗅到了一股血腥气味。
那是四五个山鬼集在一处饮噬人肉白骨的血腥场面。腥臭的气味不断从村口传过来,腐肉、鲜血、死亡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真切地飘到俞连昭面前,她的姿势有些僵硬,一双眼睛依旧在寻找着那个孩子的踪影。咬住唇,俞连昭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几米之外还有一群似鬼非人的妖物在进行着他们的饕餮盛宴。不知道过了多久,走了两只山鬼,剩下的两只还在不断翻找,有一只山鬼蹿进村子中,将一副白骨架子拉出来摔在地上,俞连昭心想不妙,果不其然又吸引过来了一大群。有男有女,皆是森然丑陋的模样。
她总觉得那个孩子还没死。那个孩子给她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如果说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山鬼杀了的话,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村子里?还是他幸免于难逃过了一截?俞连昭动了动自己的肩,疼痛感依旧如初。忽然,透着树隙间的光线,她看到有一双手搭在自己的肩头。
那双手用力很轻,让她难以察觉,若非看到,俞连昭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邪魅给盯上了。电光火石间她抽刀径直砍下去,也顾不得闹出动静,然而正当她要下手的瞬间,那只手的主人开了口——是一道十分稚嫩的声音。俞连昭眼尾跳了跳,才仔细辨认出那双满是污泥的手。
孩子从另外的一棵树后面挪到她这边,他身上满是酸臭的味道,俞连昭闭了闭眼睛。
“姑娘千万别轻举妄动,若被那些山鬼发现了,你我都要死的!”他说话的时候比了一个手刀横在脖子上,脸上因为太脏了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
俞连昭直觉这孩子有古怪,一直没有放松戒备。
她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此处?”或许是俞连昭的表情太过僵硬,孩子愣了一下,“哼”了一声道:“我还没问你是谁,你倒是质问起我来了。”
“那好,你告诉我你的身份,我也告诉你我的身份。”俞连昭出奇地有耐心。
孩子狡黠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自然知道你是谁,这桩交易可不划算。”
俞连昭抿唇道:“我没有和你做交易。你想要什么?”她一贯擅长直来直往,孩子精明的眼睛在她身后的包袱和挂在腰间的刀转了一圈。
“饿了,你有吃的吗?”
此刻的气味有些难以言明,俞连昭将包袱中的干粮递给孩子,孩子眨眨眼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俞连昭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显然是饿了很久,吃相与那些山鬼相差无几。
“叫什么名字?”俞连昭言简意赅,手里拿着水壶。
孩子咽了口水,眼睛发直:“殷祈。南岭重丘的赶山人。”
俞连昭说:“赶山人?”
殷祈抢过水灌进喉咙:“难道你不知道么,当初缥缈阁与四大门派联手围剿南岭后分派了几百个赶山人来镇压此处。否则你以为,这些畜生能够这么安生地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围剿南岭重丘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俞连昭打量这孩子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道:“你今年多大了?”
殷祈眼中精光一闪,朝俞连昭伸出三根手指,沉了嗓音:“老夫今年三百岁。”俞连昭低下头,一只脚踩在殷祈的赤脚上,还未使力,殷祈已经痛得眼泛泪光:“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心狠手辣……我操!”
俞连昭伸出手拿过水壶:“说不说?”
她的眼光扫了扫外边还没有走完的山鬼。殷祈从她的目光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我的确是赶山人,不过是赶山后人。我爹是人,我娘……你也看到了,就是那种人。”殷祈指了指山鬼。话里虽然迟疑,但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半分难堪。
这场盛宴持续的时间比他们想得更久。
殷祈在树丛中醒过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看到身侧的俞连昭纹丝未动地靠在树上,一夜未合眼的样子。她的脸本就白,南岭瘴气浓重,虽有内功护体,依旧吸了些毒气进去,一张脸越发惨白。
俞连昭见殷祈醒了,把剩下的水都递给他。看了他一眼后又转头盯梢。
殷祈一愣,喝了一口水:“别看了,这些年南岭被压得太死,鬼也缺吃的,逮着一顿不吃爽是不会走的。”
俞连昭开口:“死的人是什么人?”
殷祈褐色的眼珠转了转,冷笑道:“青城门的杂碎啊。上个月进入这儿杀了好多个山鬼,把他们的精血采集后拿回去不晓得炼个什么鬼东西。结果这个月又来,山鬼们生气了,就杀了好多人。”
这一席话又让俞连昭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次决斗。
殷祈看她又走神,咳了一声:“喂,我说你还真是不怕死啊,竟只身一人前来。看你这样子是哪门的弟子?又是来采集精血的么?”
俞连昭没有回答他的话。
殷祈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话还未说完,便见俞连昭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狩食的那群怪,有一只山鬼从一片狼籍中缓缓抬起头,他的脸惨白森然,两只眼珠空洞无神,毫无生气,嘴角还挂着血迹。
俞连昭看着他的双眼,浑身静伫,犹似被那鬼迷去了心魄。
殷祈推了推她:“喂!”
俞连昭指着那只山鬼:“他是谁?”
殷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反而沉默了下去。俞连昭得不到回应,拿起刀准备出去,殷祈慌忙拉住她,大惊失色:“我操!你疯了?那些山鬼都要走了,你想把它们引过来么!”
俞连昭转过头问殷祈:“我来时,我师傅祖鹤云托我替他寻一个故人。这位故人对他有救命之恩,我流放到此地,若能寻着这人,便要替我师傅向他报恩。殷祈,你是在南岭长大的,我说的那个人,名叫宋庭。你可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