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见伊川——树下独彳亍,洛城长夜寂。
那天清晨,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踏上了开往伊川县城的小巴。一路上,天空蔚蓝,高楼林立,并没有预想中小县城的破败。走进黄村小学,孩子们的热情与笑容令我感慨不已,他们并不畏生,似乎对我这个新老师充满兴趣。
次日早晨,校长临时有事,邀我代他上一节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好!”一进班级,清脆响亮的童声登时响了起来。因来不及备课,索性带着他们复习,读课文、角色扮演、问题抢答……孩子们兴致高昂,争先恐后地举起小手。时间溜得飞快,下课铃响时大家还意犹未尽,纷纷围过来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他们下节是什么课?他们说数学。结果,直到第二节课上课,我都没能顺利回到办公室,而是被满怀期待的孩子们推进了教室,终究盛情难却,我勉为其难地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数学教学。
孩子们的学习热情令我惊讶,或许,正是因为资源匮乏,他们才会尤为珍惜吧。毕竟,一所学校只能配备五名正式教师,三名支教老师,多一个都不行,哪怕是每月补贴仅三百的支教老师,上面都“负担不起”。
乡村小学的日子很平静,学校里本地老师有五个。初时,支教老师只有我与另一个男老师,人称小周。
每天放学后,小周做晚饭我洗碗,许是条件所限,夸口继承了老爸大厨手艺的他做的不是清汤面就是清汤面加萝卜丝。厨房没有自来水,只能从水桶里盛一点出来冲洗,所幸碗里也没什么油,如此,一个星期后我瘦了五斤。某日,实在馋得不行的我们出门蹭饭。天空阔远,小周骑车穿行乡间,我坐在后座看夕阳垂下的光幕笼罩着绿野,无奈路途颠簸,我差点在这七拐八绕的小路上把午饭吐了出来。回去的时候天完全黑了,小周指着天上说这是什么星那是什么星,我只见星河灿烂,却辨不清方向。老乡不放心,坚持开三轮车送我们,因为没有路灯,我有些忐忑,紧抓车壁脑补了无数翻车的场景,早把北斗七星什么的抛在了九霄云外。
白天的校园是热闹的,孩子们虽然闹腾,却也可爱,他们喜欢给我送花,喜欢和我做游戏,喜欢围着我嬉笑……可,到了傍晚,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寂了。似乎很多个晚上,夜色都是那么的深沉,无边的黑暗笼罩着我,唯二的光明便是台阶尽头办公室的灯火,以及宿舍里微弱的亮点。来伊川的前两个夜晚,漫天星光璀璨,我雀跃不已,兴奋难言,原以为每天都能见到这么美的繁星。后来,星光淡了,月亮还在。洛阳长夜寂寥,月下树影斑驳:
春枝藏玉兔,浮草荡清漪。
树下独彳亍,洛城长夜寂。
风起闻窸窣,谁人忆折柳。
惊鸟飞何处,还往东南栖。
东南,是故乡。东南,是归处。
2步入正轨 ——天清田野旷,山远书声琅。
早晨,温暖的日光洒在身上。一个女孩跑了过来,仰起头看我,我移开投向手机的目光,与她对视。她的杏眼圆睁,明亮而清澈,她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投以疑惑的眼神,忽然,她弯了弯眉眼,对我嫣然一笑,灿烂如同春阳。接着,便飞也似地跑开了。
那一刻,我的心被慰藉。
难言的环境,粗糙的伙食,迥异的生活习惯,在那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没有水池?接完水回宿舍洗呗。面条难吃?权当减肥了嘛。快递难取?正好省点钱呀。旱厕受不了?这个速战速决吧……所以说,我这个人心态还是很好的。
唯有一点,孤独。
好在上天还是待见我的,十天后,我终于替学校招来一个女老师同时也为自己招来一个室友。室友小陈,安徽老乡,软萌妹子,喜欢汉服lo裙等美好事物,最重要的一点是,与我三观合!
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步入正轨。我正式成为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兼五年级的英语老师。与此同时,校建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水池、厨房开始建造、布置,公益午餐也即将落实。
小陈来后,我们将穷则思变发挥到了极致。比如,将没吃完的馒头切片,加一点火鸡面调料煎炒,味道竟然很好,有一次我心血来潮去小卖部买了真空鸡腿就着妈妈寄来的咖喱和厨房的剩土豆做了顿炒饭,小陈吃着吃着就哭了,说没想到在这里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此后我们又鼓捣出诸如馒头夹火腿肠刷牛肉酱加西红柿煎鸡蛋之类的早餐,有时还会托县城来的老师帮忙带早点,而小周嫌我们挑食,并不与我们同流。直到有一天,我们又做起炒饭,小周主动请缨来炒,只见他将一团米饭倒进锅里却不放一滴油,小陈气恼得抢过锅铲,哗哗倒了好多油,小周说,太浪费了。
是啊,这里的人真的很节俭。起初,我看到这群脸上挂着鼻涕,指甲里藏着污泥的孩子,内心是拒绝的,尤其是,他们兴高采烈拉着我的手、甚至扑上来抱住我的时候,我心疼我洁白的裙子上多了几个乌黑的爪印。后来,学校的水池总算建好,我勒令他们必须勤洗手。学校的水龙头一共有三个,两个在厨房里锁着,还有一个在室外,大多时候,他们只能在水龙头旁边的大水桶里舀上一点水擦洗,甚至饮用。室外的水龙头经常会上锁,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水龙头竟然也是能上锁的。
相对男孩子来说,女孩子要干净得多,至少脸上是白净的。除了两个人。一个女孩五官精致,眼睛大而亮,皮肤却黑得很,似乎很久没有洗过似的,有时走近我,一股怪味便扑面而来。学生告诉我,她是个小偷。甚至校长也悄悄对我说,小范啊,你不要靠xx太近,她妈妈是缅甸那边的,走了,身上好像有什么病,你不要太管她。另一个女孩是个短发的假小子,几乎从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自闭症孤儿。
其实,大多数孩子都很聪明,只是受环境所限,视野不够开阔。除了课本,他们几乎就没有别的书可读了。甚至,连课本也不一定全,诸如音乐美术,因为没人教,课本也不够,索性连书也不发了。这些副科的课本和一些旧练习册堆放在办公室角落的书架上,偶尔会有学生来借,往往一本美术书便能让他们手不释卷。学习语文,没有阅读量怎么行呢?我开始寻求外援,很快,上百本少儿读物便陆续寄了过来。在此,我要感谢那些捐书捐文具的同学、朋友。孩子们对图文并茂的故事书青睐有加,甚至连最心爱的体育课都顾不上了,纷纷跑来借书。其中,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不出所料,班上的前几名几乎也都是女孩。只是,年级越高,女孩越少。恰在那时,四年级一个女孩家里发生了十分不幸的事,甚至还上了腾讯新闻头条。妈妈意外离世,爸爸在外打工,家庭的重任全落到了那个十岁女孩的肩头,她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尚在襁褓的弟弟。我不知这样的悲剧是否罕见,亦不知如她一样的农村女孩路在何方。
3故地重游 ——冷雨湿轻衫,凯风慰我心
伊川的春天来得很迟,早晚温差极大,三四月的天,最低温度往往还在零下。
人有三急,每天晚上,不得不鼓起勇气出门,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挎小陈,小心地走下21级台阶,顶着寒风疾步穿过漆黑小路,奔向目的地。天上星光点点,却照不见脚下的方位。四野俱寂,时有硕鼠乱窜蜘蛛结网,不禁悲从中来,有一次我问她,以后我们会不会怀念这段时光?她说,肯定啊,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从未体验过的艰辛。不久,我二人皆病了,各自躺在床上,卧听屋外妖风呼啸,遥想城中火锅飘香。
随着气温上升,原本光秃秃的树伸开了枝条,田间不知名的花儿绽开了笑颜,而我和室友也好得差不多了。某日傍晚,寻芳而去,夕阳西下,花枝影动,天清地阔,远山朦胧,路上只我二人,宁静的田间美不胜收,恰如“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之态,又似“野旷天低树”,虽无“江清月近人”,但,心中自有一湾春水。
踏上归程,远远便瞧见一面红旗迎风招展,在众多低矮的村舍中格外引人注目。
枯燥的乡村生活过久了,难免念起城市,尤其是,城市的美食。
一个周末,我和小陈坐了近三个小时的车,风尘仆仆赶到洛阳。记得第一次来洛阳,也是四月牡丹盛开的时节。此时此地,花开依旧,明堂天堂恢宏庄严,屹立在古城的中轴线上。可,神都虽好,到底不复昔日繁华。
次日,洛阳下起了小雨,博物馆外,因头疼不得不放弃游览的我躲在树下,出租久等不至,滴滴无人接单。按着太阳穴,头却疼得更厉害,几乎要裂开了似的,那是从未有过的感受。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地上了车,又下了车,总算来到火车站,那一刻,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买张回合肥的票吧!
可是,不能。
终于站到黄村路口,看着雨中灰蒙蒙的前方小路,不禁百感交集。安慰自己:再走十几分钟就能到了。再说,前面不是还有一个人吗?看了看不远处背着包裹的村民,我和腰疼复发的小陈相扶向前,突然,后面一辆车驶来,直接停在了那村民的旁边,很快,村民和车便消失在了宛若迷雾森林的乡村路上,徒留我二人面面相觑,欲哭无泪。
狼狈不堪地捱到学校,喝了药便早早歇下,却睡不着。我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放下安逸的生活来这里吃苦?忽然间,所有的情绪爆发了。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天天吃面条馒头大杂烩的日子是难以想象的。对于一个路痴来说,来到一个手机地图基本无用的村庄,坐着招手即停又不报站的公交,是难有安全感的。对于一个在城市长大的女孩来说,每当夜深人静,做着和蜘蛛老鼠大眼瞪小眼的心里预设的时候,内心之忐忑,堪比探险。
偶尔会想家,偶尔会生出独在异乡的凄凉之感。只是,再艰苦的生活,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最令我感到悲哀的却不是这些。悲哀来自于这里的孩子。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问题暴露出来。年级越高,不听课的孩子也就越多。有一次问五年级的孩子谁想读大学,只有一人举了手,问其他人,他们说干嘛要读大学?有什么用?问不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他们说想啊,去打工呗。
难以置信的不仅于此,第一次月考,及格的人不到一半,考二三十分的的也不以为意。“我成绩不好”便是答不出问题的理由,“我考了23分”便是两天背八个单词结果一个都写不出的借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无力,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家长不重视教育,政府舍不得拨款,老师只能得过且过。
错在谁呢。
4又别洛阳——聚散终有时,离合共悲欢。
转眼我的支教生涯就要结束了。
我将孩子们给我的祝福打包进了行李箱,大多是孩子们的画和信,令我诧异的是,那个上课鲜少听讲的缅甸女孩竟也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离别当天,由晴转阴,很快电闪雷鸣,下起了雨。平日里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见此很是兴奋,喊道:“下雨了下雨了,老师走不了了。”心里有些发酸,雨总会停的,即便不停,我便不走了吗?夏天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不久雨过天晴,离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临走之前,我教了他们一首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我向他们解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意思 ,他们懵懵懂懂地点点头,说明白了。放学了,一些孩子却不着急走,他们说,老师我送你。可,几个女孩子却手牵着手把我围在了中间,她们说,这样老师就走不了了。其实她们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是要走的。最终,她们有些失落地松开手,抢着拉起一旁的行李箱,送我到了村口。路上,她们问,老师你还会回来吗?我说,会啊。她们笑了,什么时候呢?六一好不好?我说,等你们几个下次语文都考到九十的时候吧。
支教,我有我的私心。而孩子们是最天真烂漫的,他们给予我的震撼远比我给他们的多得多。
现在想来,那段八九点就上床睡觉每天早晨被鸡叫鸟鸣混杂着学生的喊门声吵醒的日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我至今记得那个杏眼圆睁的二年级女孩,那天,她仰着头对我说,老师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笑着弯下腰,“老师,祝你一路顺风哦。”她很小声地说道,软软糯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