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白诚然可敬又可爱。而其妻子芸娘,更是一位在文中神形俱佳,姿态绝然的人物。
芸娘的人物魅力,在于才情四溢的红颜知己与操持柴米油盐的贤良妻子二者在她身上的完美融合。作为红颜知己,芸娘依靠幼时自学诗书的积累与沈复并肩品评世间风月,饮酒对诗;又有非同一般女子的兰心蕙质,以昆虫标本为草木盆景点睛;性情活泼风趣,既能与沈复相互打趣,又有变装男子跟随沈复共游花灯会的勇敢。作为操持家务的妻子,芸娘总能用最简单的食材烹出美味,来招待夫君的友人,不至因贫苦而失了体面;在夫君与好友相约出游野餐的前一天雇好了馄饨摊子,同去温酒热菜;在生活情趣上,芸娘更是发挥了自己的艺术天分:手编花藤屏风以饰简陋的居所,拼制梅花食盒为夫君的书案添趣;更不用说尽心侍奉双亲,即使频遭误会冷眼也不肯废止……
林语堂先生评价芸是“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一个女人”,我深以为然。书中的种种韵和趣都是因为芸娘的存在,她的美是风雅之后的宁静缄默,是在丈夫宠爱,夫妻和美背后对这个物质条件不甚乐观的家的苦心经营。沈复那文人的风流倜傥里,总是透着来自芸的清暖温情,他们二人结合所散发出的人物美,正是此作自由酣畅的气质的源头。
《浮生六记》,其风雅,其也快意潇洒,然而在这些审美特点的背后,还藏着些许的惆怅与隐痛。这些情感像细小的银针,稀疏地散布在全书之中,在主人公与读者间产生温情浪漫、恣意畅快或是悲伤忧愁的共情之时,持久地刺着你的心,一下又一下,很轻,却是压抑隐忍的痛。闺房记乐,这“乐”当真萦绕全篇吗?闲情记趣,这“趣”当真是如字面这般轻快吗?回忆与逝去的挚爱的点滴,又怎会没有遗憾,又怎能避免伤怀?沈复没有使这样的伤感喷薄四溢,而是借着与芸娘月下来世的约定,借着芸娘为憨园过门的奔走,借着同吃的酱瓜和粥,释放出丝丝缕缕,缠绕读者心间。浪游记快,这“快”也当真是纯粹的吗?居无定所,没有了芸娘的相知,儿女的相伴,沈复即使游历四方从未止息,行酒听曲赋诗,登高长啸泛舟,潇洒恣意表面上一如既往,却也再没有从前那般无忧无虑。这时沈复文字中的隐痛,已然变为亲情上的遗憾,以及漂泊羁旅,无根无依的怅惘了。
失去、不得志、无法弥补的遗憾等诸多隐痛是生活赋予每个人无法摆脱的梦魇。对于沈复来说,他并未做激烈的反抗与挣扎,而是以自身生命的韧性平静而从容地扛住这些悲欢离合,再从笔下温和,波澜不惊地流淌出来,铸成《浮生六记》中散发着清幽和淡淡惆怅的文字。这样看来,此作竟蒙上了一层空旷孤寂,又有些许清冷的美感体验。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生活方式与习惯,并不能阻止优秀的文学作品为读者创设意境,引起共鸣。《浮生六记》以简洁明朗的笔调,清雅温和的风格把一个人从少年时期至中年的境遇坦诚地叙述出来,没有情感的大起大落,有的只是对于生活最真切鲜活的感受。我想,正是这些从文中流露出来的期待、幸福、悲痛、忧愁、自在、欣慰、遗憾等人类会经历的情感与寻常生活场景结合创造出的人生感与历史感,使得这部散文散发着自己独特的审美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