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拿起鲁迅先生的《孔已己》来看,内心涌动着不一样的思绪。这是一篇曾被选入初中课文的文章,这么些年来,我记住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个人物,也记住了鲁迅先生是为了抨击封建制度及封建制度下的科举考试对学子的残害这样一种思想。可是真的只限于这些。重新去阅读这篇文章,只因为我突然觉得这样一个人物,似乎仍然还活在我们身边,仍然活在我们心里,是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的情结。
“孔已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就这么一句话,道尽了他所有的尴尬。穿着长衫,那么说明他身份不俗,“他应该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可他却偏只能站着,穿长衫的人当然把他排除在外了;他站着喝酒,说明他贫穷潦倒,只能加入短衣帮之列,跟他们一起站着,可是他却又偏偏穿着长衫。就这么一句话,孔已己立刻变得孤立无援起来,他不属于任何一派,他只属于他自己,而自己又是这么卑微、懒惰、时运不济而无前途,因此似乎也就人人得而欺之了,何其可悲!
在这里,我不想去追究这个人物身上所蕴含的时代意义和批判性,我只想把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说说他的“心”。是的,他当然是有“心”的,他应该有自己诸多的想法,也有自己诸多的固守,比如固守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语言习惯、清高等,就像许多遗老遗少们不也很喜欢做派吗?只是每个人做的派有大小多少的不同而已!想想自己也算是寒窗苦读过,虽没有“一朝闻名天下知”,但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旧社会,这当然也算了不得的大事了。而了不得是要人赏识,要人追捧的,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尊严和高贵来,自吹自擂是没用的。可他又偏偏没有这样一群人跟着,也没有这样的权力和财力让别人违心地奉承,于是他就只好自己来欣赏自己。说他“好喝懒做”,人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想所谓的面子可能真的被丢尽了,还有什么好不去做的,可是他却愣是放不下架子来,非其不能也,乃其不愿也。这只是他对自己另一种欣赏的方式而已。
无奈之下,只能走偷鸡摸狗这条路了,虽然他一再说“窃书不算偷也”,可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荒谬的说法,其性质是一样的。孔已己是不幸的,无奈之下,读书之人,做起了此等偷盗之事,真是有辱读书人之斯文;可孔已己又是幸运的,这样的读书人,一旦为官,无奈或不无奈之下,都是极有可能再起“偷盗之心”的,爪子伸得太长,总有一天是要被砍断的,或者还连同身体的其他部位,这样的读书人当然自古至今都不少,而他至少避免了这一种更有辱斯文的境地,岂不可说是另一种幸运?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所生活的时代让他饱受嘲笑而少同情,徒添失意而少安慰,沧桑历尽之后,剩下的只是那一片孤独和凄凉,无处诉说,无人倾听。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人生最大的悲怆和失败!我们未必如此凄凉,可是孤独却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最真实的状态?古来圣贤皆寂寞!或者应该改为古来人类皆寂寞,谁得不寂寞!人生几十年,除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阶段,越往后走,这种感受应该会越来越深刻,那种举目四望,壁垒林立,或苍茫无边的感受,谁能体会不到?孔已己腿被打折之后,最后一次到酒店喝酒,“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作者至此戛然而止,可是孔已己远去的、孤寂的、悲剧意味浓厚的背影却永远留在了我们视线里,他又该是如何走完自己最后孤独的人生啊!
大师就是大师,一篇简短的作品,常读常新,一个可鄙的人物,却能从他身上挖掘出这个民族各个时代不同的剪影,民族大幸!民族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