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腐朽与万物生长2
我从那个村子穿过去的时候,劳作的人们抬起头来打量我,一直盯着我从北到南,淡出视线。在漫长而平淡的一生中,肯定有无数像我一样的过客,从他们生命中轻轻穿过去,不留一点痕迹。
可能是单纯地觉得我装束奇特,一身黑色,背着大包,“他是干什么的?”他们一定这样想,想想觉得和自己没关系,就又低头干活去了。
孩童们不一样,他们心里有种子,一个种子被播撒下去,发起来的不一定是草还是参天大树,我相信他们中有人终究会和我走到一条路上的,只不过他踩着我踩硬了的泥土,涉过我曾涉过的小溪。
是谁呢,谁在我童年的窗口走过,谁在我童年没有星光的深夜,在窗上哈气,划下神秘的符号?谁在我的童年中留下远行的种子,我走到他走过的路上,认真而沉缓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快黑了。还有十几公里到一个镇子,得赶快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很多年前一个这样的季节里,我才十二岁,小学毕业后享受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作业的长假,两个月时间,我天天和友人打扑克、聚餐、唱歌、去网吧、到郊区玩,在石山上拍照,这样玩了一个月后,我终于厌烦了。某天下午在河边,我趴在栏杆上看着水面,友人Z走过来。
“真无聊啊,我们每天都在干什么?”
“玩呗,玩玩就没意思了。”
我捡起一个石子,用力向水面掷去。石子仅仅打了一个水漂就沉下去了。
他也捡起一个石子掷了过去,这块石子打了好几个水漂。
“我觉得这样每天过得没什么意义。”隔了几分钟,他又开了口。
“什么是意义?”我问。
他沉默。
我转身迎着夕阳狂奔过去,跑了几百米便筋疲力尽,我扭头大喊,“是这样吗?”
很多年以后,我也记得这个场景,后来我们去做了什么无关紧要,他渴望真理的心情愈发强烈,终日疯狂地学习,在大学中选择了历史和哲学。
我自恃擅长跑步,可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我又能跑多远呢?
路边有一个公园,在这样的郊区竟然有一个公园,还挺大的,白色大理石的栏杆看起来有些年头。西面是一条河,很宽的河,应该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河边竖着一块蓝牌子:“请勿下水,血吸虫疫区!”我赶紧离开岸边,重新走上大路。
偶尔路过一两辆车,都是货车,没法搭车。我的脚已经磨破两处了,离镇子还有几公里路程,赶快找个地方歇脚,也好处理一下伤口。日色西沉,我爬上小丘陵,地平线被远处的山所阻挡,谷地中是一座城市,小镇不大,房屋棋布,最高的楼不过七八层。南方的城市和北方的终归是不一样的,北方的感觉是清晨与凉爽,南方是黄昏与莫名燥热,整座城市像从过度午睡中苏醒,呜呜作响的风扇、梦魇、不太新鲜的西瓜、摇椅和沉默的人们。
七点多,人们快结束一天的劳动了,我从城南大路走来,一眼就看到了客运站。这样的小镇子不太繁华,很乱,人们操着我根本听不懂的方言,吸毒的、赌博的、贰佰包夜的生意聚集在阴郁低暗的巷子里。除非迫不得已,我不想在这落脚。离大一些的城市还有六十公里,滴滴是没有的,我心想能不能打个黑车。
客运站门口有很多辆车,我随便走向一人师傅,去CB多少钱。”
中年男人抬头打量了一下我,问道:“去哪?”
“CB。”
“五百。”
我扭头就走,生意是谈不成了,在我们那里 ,一百五十公里才二百块钱。看不出这里经济比我们发达多少,价这么贵?
“哎小兄弟,你要走就四百五。”
我摆摆手,“不用了。”然后在心里默默道“滚吧。”
又去问了几家,都在四五百的样子,心想算了吧,今天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明天再启程过去。我在路上缓缓地走着,感受着肌肉的疼痛、路边传来的气味、路面脏乱、垃圾遍地,匆匆回家的人们汇聚成河。
很多个这样的黄昏里,我在干什么呢?
我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在一个房间里,很暗很暗,什么都看不到。我以为自己瞎了,然后恐惧的我就跑出这个屋子,外面也很暗很暗,整个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没有光,我在路上不停地奔跑,四周就像永远地黄昏一样。
①(《谁从我童年的窗前走过》
拉格克维斯特
(1、2节)
谁从我童年的窗口走过,
在窗上哈气,
谁在我童年没有星光的深夜,
从我窗口走过?
他用手指,用手指的温柔,
在玻璃上,在水气蒙蒙的玻璃上,
划一个符号,
然后沉思着离去。
永恒地,
把我弃置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