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我和抑郁症（三）求医问药
奶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这世界上我最亲密的人，没有之一。我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奶奶没有女儿，而我是长孙 。奶奶把对女儿的渴望和对孙女的疼爱都给了我。小时候，我常常想，我如果是奶奶的小女儿该多好，这样就可以天天和奶奶在一起了。
我有一个优秀的妹妹，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童年，我基本上是在她的阴影下度过。我不如她聪明伶俐，不如她学习优异，不如她漂亮可爱······客观的说，父母没有在生活和学习上克扣我，反而因为我学习吃力，家里付出了额外的补课开销。但是，感情上无形的倾斜和认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致命的。我努力的讨好父母，刻苦学习，做家务，听话乖巧。可是，妹妹太好了，我完败。
奶奶是唯一包容认可我的人，只有在她身边，我才能感到安全和温暖。每到假期，我一定要在奶奶家住几天，和奶奶睡在一起，直到大学毕业。在奶奶眼里，我就是最好的。这点温暖，支撑着我，倔强的长大。这点依靠，让我敢往前走。
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奶奶虽然老了，但依然在我身边，让我很踏实。
一天下午，我在公交车上，妈妈打电话来说，奶奶刚刚查出肝癌晚期！我傻了，拿着手机，失语，只有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车上的人，奇怪的看着我。我没有感觉。很快，奶奶住院了。大家不敢告诉她实情。我每周去看她，她总是不让我就呆，因为医院病菌多，她怕传染我和孩子。我说：“奶奶，你好好治疗。过几天就能出院了。”她说：“是呢，没事的。你上班忙，不用常来。你爸妈和叔叔们都在呢。你回家带孩子吧。我住两天就回去了。”
我低估了癌症，以为奶奶还能出院。很快，奶奶昏迷了。我再去看她时，她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不省人事。我只会哭，只会哭。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奶奶要走了。于是，我跟他们说，有事随时通知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夜夜放在床头。每天下午打电话给爸妈，询问情况。我仍幻想着，奶奶会醒来，回家。
又是一天下午，我突然很想奶奶，请假去了医院。奶奶还是昏迷着，我默默的坐在床边，默默的流泪。第二天，奶奶过世。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奶奶已经送往殡仪馆。愤怒和悲伤交织着，没人通知我，他们觉得不需要，因为我只是孙女。就这样，我失去了跟奶奶告别的最后机会。我再见奶奶时，是追悼会上，她躺在那，就像睡着了。
我喊她：“奶奶，醒醒，别睡了。起来吧，我们回家。”一遍，两遍，三遍······我声嘶力竭，她仍然睡着。身边的人拉我走开，我怎么能走？奶奶还没醒呢！
火化室里弥漫着怪异难闻的气味，屋里只有火化炉，一排排的，那么高，那么大。挡住了外面的阳光，只看见炉内的火光，打开炉门，热浪袭来，我们跪成一排。有人把奶奶推进来，停在炉口。过了会儿，有人说：“要烧了，你们快喊！”他们喊着：“老娘，快跑！”我喊的是：“别烧我奶奶，她只是睡着了，她会疼的！别烧啊，别烧。奶奶，你快醒吧······”
办完奶奶的后事，我没上班，也不敢去看爷爷。躲在家里，完全失去感觉，不饿不困不累······好像也不悲伤，只是会流泪。就这样过了几天，有天，忽然感觉自己肢体残缺不全，真真切切的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说不清是哪部分丢失，但失去的感觉那么真实，以致于行动迟缓不便。我有点愕然，怎么了？又恍然大悟，我失去了奶奶，我的生命残缺不全了······我嚎啕大哭。
这一年是2009年。
噩梦加剧，抑郁加重。我生命中仅有的温暖和依靠都被上天夺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奶奶，你带我走吧！我独自在这世上，好孤单······
奶奶的突然离世，使我从轻度抑郁迅速转变为中度抑郁。噩梦连连，生不如死。三十多岁的我就像个孤儿一样，孤苦无助，不知所措。自杀的念头越来越频繁的升起，尤其是在噩梦惊醒后。死亡，是唯一可以和奶奶再次相聚的途径。只有那儿才有光明和温暖，即便是飞蛾扑火，我也会奋不顾身。
可是回到家，看着孩子，我知道，我走了，他就变成了另一个孤儿。
每天我就在死与不死间挣扎，每天我就在噩梦中醒来，每天我就像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带着血和泪······
心理治疗，精神分析，伤口一个又一个的被揭开。愤怒、悲伤、痛苦、无助······各种体验和情绪袭来，我 一一承受，没有外援。终于有一天，我再次被噩梦惊醒，半夜躺在床上，四周寂静，我拿起手机，给咨询师发了条信息：“我觉得自己好孤单，我想走了，谢谢你的帮助。”第二天很早，他就联系了我，我坐在了咨询室。他建议我住院，我拒绝了。我们开始谈奶奶，谈奶奶的离去。我痛哭失声，我恨自己没有好好为奶奶做点什么，恨自己没有多去医院几次，恨自己在奶奶弥留之际没守在身旁，恨自己······
“我从来没想过奶奶会死，我以为她会好起来，会回家······”我边哭边说，“奶奶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我像个孩子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哭诉。
咨询师看着我，说：“你没有错，奶奶不会怪你的。”
“可是我会！”我喊着，“我是一个坏孩子！我什么也没做！本来我可以做的，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不，你是个好孩子。”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奶奶都知道的，你那么爱她。”
“我现在好孤单，我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我想跟奶奶一起走。”
“我知道，我能理解。”他说。
“不，你不能！”我愤怒地打断他，“不是你失去，你怎么能体会？！”
“我也有亲人很早就过世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而且我是医生，我眼睁睁的看着亲人病逝，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感受比你更痛苦。我想，离去的亲人肯定希望看到我们好好活着，而不是随他们而去，对吧？奶奶走了，但你不是一个人，还有我。请相信我，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伴你，我会尽力帮助你。请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一起往前走，好吗？”
······
奶奶的话题又谈论过几次，每次都是以我痛哭流涕结束。我无法接受奶奶已经去世的这个事实。愤怒、悲伤、后悔、自责，让我无法自拔。梦中，我也总是听见奶奶在责怪我，怪我不管她，她一个人在老家好孤单。我把梦告诉咨询师，他听我说，看我哭，然后告诉我，他也这样痛过，生命如此脆弱，死亡随时来袭。所以，他倍加珍惜活着的时光。我固执的坚持自己，不接受。他说，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奶奶的爱存在过，就在你心里，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失去，谁也拿不走。那是只属于你的爱。
就这样到了2016年。我又梦见了奶奶，但这次奶奶并没有出现。我梦见的是她的坟墓，爷爷在墓前烧香，让我上前磕头。我在墓前磕头，并不是特别悲伤。早晨醒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我突然明白，奶奶死了！奶奶真的死了！我内心开始接纳这一事实，我抗拒了七年的事实。这时的我，却没有以前那么无助和孤单。因为。我更真切的体会到，奶奶虽然离去，但她的爱就像颗火种，藏在我心底，永不熄灭。她曾给我一切，并未带走，永远的留给了我。泪水奔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后悔，而是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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