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我是怎么认识的我的爷爷、奶奶和叔叔的了,等我开始记事,我已经叫他们“公”“婆”和“叔”了,仿佛我已经叫了一辈子,叫了与周围的青山和门前的河一样长的时间。
爷爷奶奶和叔叔跟我们同住一个房子,但是分出去的,我们是一家,他们是一家,这让我十分的迷茫,爷爷不是爸爸的爸爸吗。我们一家用左边的厨房,他们用右边的厨房,我们有我们的水源和蓄水桶,他们有专门的水源和蓄水桶。但是我们的堂屋和堂屋的二楼却是共用的。
爷爷跟奶奶和叔叔好像也是分家的,因为爷爷不用奶奶的灶台。奶奶的灶台面向厨房前门,整齐、小巧,有烟囱。爷爷的灶台则搭在离前门最远的角落里,只是三角形摆放的三块大石头,上面放个小铝锅或者小水壶,几乎像原始人用的,简陋得可怜。因为没有烟囱,角落两边的墙已经被熏得乌漆嘛黑,就跟可怜了。
爷爷老、瘦、黑,微微佝偻,还走路行动还算硬朗敏捷,表情也坚毅。但是每次看到他弯着腰,独自在那个地灶上忙东忙西的时候我总觉他很可怜。
我总是一个人或者带着弟弟,呆呆在旁边站很久,目不转睛的看他生火、上柴、架上已经装好米的铝锅。
他边干活的时候总是边跟我们说说话,问问“爸爸去哪啦”,我们回答去哪了或者不知道,他满意的点点头。过一会儿又问“妈妈在干嘛啊”,我就回答在干嘛或者不知道,他又点点头。
有的时候他也暴躁,坏脾气的冲我们摆手,“回去!回去!回你们那边去,别妨碍我做事。”我则或者一个人或带着弟弟咚咚咚的穿过奶奶的卧房和堂屋回到自己那边。可是过了一会,我们又跑过去,他已经端着碗,坐在地灶旁边的小矮凳上开吃了。我们仍旧呆呆的站在旁边看。
有时候他会抬起头温和的问我们要不要吃一点,我们回答吃或不吃;有时候则完全不理我们,只顾埋头夹菜和往嘴里巴拉饭。
我很好奇,问爸爸“为什么爷爷跟奶奶不一起吃饭呢?”他们的关系不是跟爸爸妈妈的一样的吗,爸爸妈妈就一起吃。
“因为他跟你奶奶分家啦,而且他吃长斋,嫌你奶奶的锅有腥味”。
我叫爷爷为“公”,但是爸爸和妈妈却叫他“爷的”,爸爸站在我家高高的灶台边,边用锅铲在大锅里搅动,对妈妈说“爷的也是好玩,长斋一会吃一会不吃的,人就瘦得跟鬼一样。”有的时候他又说“爷的的那首字是真的写得好。”
爷爷和奶奶的厨房里,有一样似乎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东西——整整两面墙的毛笔字。那个时候,我还不识字,并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知道微微泛黄和积灰的巨大的白纸上,黑色的毛笔字整齐、利落、精神饱满。我没事总是过去趴在奶奶的的高条凳上仔仔细细的看,也不知道看点什么。
那些字在我上学之前很多年就老朽破裂了,最终只剩下一点点黄白色的随纸条挂在上面,它们是跟着爷爷一起消失的。
待我长到大学,出来工作之后,若是我无事可想的时候,脑中总是盘旋一首歌。
“八月十五月儿圆哦,
爷爷教我打月饼哦,
圆饼圆圆甜又香哦,
不及红军赠我情哦。”
这歌一遍遍的循环,让我仿佛于城市的高楼间看见了家乡黑色的山和山顶上金黄色的月亮。思乡之情如蚕啃噬桑叶般细碎的喧闹起来。我深沉遥远已经改变了曾经模样的故乡,永远的回不去了。
爷爷从来没有教我打过月饼,甚至连这首歌都不是他教我唱的。他跟我并不亲密,而且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他就化作一张照片,永久的摆在堂屋的供桌上,慈祥温和的看着我们。
爷爷除断断续续的吃长斋,他还总是离开这广袤的山群去外头,而且一出去就很久很久。我当时并不能理解他去了哪里。
有一次回来,从外面的世界带来一件很神奇的东西,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绝美物件。
这件东西让我们下头所有的孩子都痴迷得眼睛发直。
它长得像我们用竹子做的刷锅的工具——一头是圆通,另一头被分成很多的细丝。但是爷爷这个是好看的白色的,而且最最重要的是,它会发光,五颜六色的光,会自动变换颜色的光。
这东西多么神奇啊,它在夜晚如此的绚烂美丽,比我们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耀眼。
这东西多明亮啊,它如梦一般在在我们的眼前闪烁,比我们见过的所有春天的花和夏天的夜空都要色彩斑斓和明亮。
那段时间,夜晚变得如此值得期待,只要天黑下来,我们就去跟爷爷讨要那个东西,将它拿到黑咚咚的屋外,打开开关,十几个脑袋静静的长久的盯着它看。
那个东西,如果是我和哥哥去要,是要不到的,他会很严肃的说“这么大了,还玩什么!”,或者直接说“没有,没有。“
他偏爱弟弟,这是总所周知到连令居最小的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事情,所以我们都撺掇弟弟。每次他去,都能得手,然后我们再央求他让我们轮流拿一会儿。
那是爷爷给我们的童年带进去的第一个外界的文明。其实外面的世界已经如同那个玩具一样,色彩斑斓,光怪陆离了。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山顶上封闭的安稳世界里,遵循着祖辈们传下来的古老生活方式——只跟大地、河流以及大地上的生长物孜孜不倦的打着交道。
后来长大懂事了点,不太明白,爷爷从外面那么多的神奇东西中,为什么偏偏买了这么件小孩的玩具,买了之后为何又一定要我们讨要才肯给。或许,这是他以自己这种别扭的方式,想跟我们多点交流。或者,他只是到了那个年纪,内心仍然也有一部分童年,仍旧喜欢着我们也喜欢的鲜亮发光的东西。
后来爷爷生病了,不知道啥病,但从此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直到后来整天躺在床上。
爷爷不下床之后,我们若想看他,就会穿过堂屋,去到他和奶奶的房里,站在他的白蚊帐前跟他说话。
他跟奶奶谁同一个屋,却架了两张床,这也让我不能理解。爸爸和妈妈就从来睡一起,有时候还带着弟弟,或者我和弟弟,或者哥哥和我和弟弟。他们为什么要驾两张床呢,床明明都那么大。
他明明每天都躺着,也不晒太阳,可是他却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廋。他跟我们说话老是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咳一会儿就要侧身往床下的痰盂里吐痰。
每天早上,妈妈都会跟我们说“你们过去陪公说说话。”我跟哥哥总是很听话,但是弟弟总是不情愿。
“公的房间是臭的。”
妈妈就拿眼睛瞪他:“人老了当然是这样的,他平时那么疼你,你怎么这么不乖。有一天你也会老的,给我过去。”
那时候的我们,连长大都不知道是什么,怎么能知道人老意味着什么,怎么能知道妈妈知道爷爷的日子不长,即将永远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们乖乖的过去,不过是迫于妈妈的胁迫罢了。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理由,爷爷有一个大圆桶,桶里面堆满了好吃的,有糖果,饼干、白糕、麻花、麻团,甚至还有干荔枝和麦乳精。那些都是前来探病的带来的。
对于这种盖着盖子的食物桶子,没有大人允许我们是绝对不能乱翻的,甚至连主人打开盖子正在拿满上就有交到你手上的零食时,凑近乱看和歪着头去看都不可以。这是妈妈极其避讳的地方,这是她觉得该有的教养和尊严。所以,每次去别人家做客,我们一看到主人开盖子,就得赶集别开脑袋和视线,管控自己的余光,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等到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我们甚至还要故意做出点惊讶状……
但是爷爷家里的这个圆通,我们心里总是惦记着它,它如同一个沉甸甸的宝藏,压在我们心底,让我们在梦中磨牙。
我们跟他打完招呼,就在他床头呆呆的站着,等他说话。他问“爸爸去哪啦”,我们回答去哪了或者不知道,他满意的点点头。过一会儿又问“妈妈在干嘛啊”,我就回答在干嘛或者不知道,他又点点头。
回答完他的问题之后,他有时候会说“去,去桶里拿点你爱吃的!”
我们则乖乖的走到位于门角落的大圆桶盘,揭开盖子,然后回头望他。有时候,他会嘱咐我们“拿白糕、拿麻花……”我们就拿白糕或者麻花。有的时候他则说“随便拿,随便拿你爱吃的。”我和哥哥就从表层挑一份自己爱吃的,但弟弟会到底层翻找。
那个装满食物的圆桶,好像是浮在璀璨星期空的。
等我们拿好食物,盖好盖子,还要特地再回到他床前,让他看看我们拿了什么。他若累了,就说“出去玩吧!”
我们飞快的窜出他的房间,野到屋外。
爷爷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家就来了木匠,他们忙了好几天,造了一口棺材。
棺材被上了黑漆,黑漆干后正面还画了个正方形,正方形内画了花纹,花纹里头写了两个繁体大字——寿财。
我么也不懂,爷爷即将永久的躺进里面。造棺材的那几天,因为家里热闹甚至高兴了一阵子。
我们上楼的楼梯安在堂屋,很窄,踩上去咚咚作响。上到楼梯顶上就是堂屋的二楼,那里一直没有盖真正的楼板,而将碎木板宽宽松松的架在横梁上,很多地方都是空的,走在上面总是让我心惊胆战。
爸爸走到二楼将松动的楼板卸掉一半,又下到一楼,将棺材两头用绑住。然后他请了人,四个人站在二楼拉,四个人站在一楼网上抬,将那口巨大的棺材吊到了楼上。
棺材上楼后,重新摆上了楼板。
在我们那,大家都相信老人若是年纪大了或则病了,备好棺材是可以压寿(延长寿命)的。而晚辈,早早的给父辈备下一口黑漆棺材是他们的应尽的孝道和义务。
若是父母去世,你连棺材都没备好,会被所有人暗暗都看不起。很多年之后,村里有个人老人停灵前,他的儿子才冲冲忙忙临时去外头买回棺材,爸爸就在厨房里跟妈妈议论那家的晚辈,“老人下葬的棺材居然要用买的,真是不孝。”
那口大黑漆棺材,从此就一直放在我家二楼了,虽然知道它的寓意,我从此上二楼都阴阴的背后发凉,便不太爱上去了。
一直到我小学二年级爷爷去世,它才消失。
爷爷去世之后,这个世界依旧转着,转到我三十岁,也会一直转到我死去,然后再转到我死去很多很多很多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