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我们控制不了的事情,有的是被逼无奈,有的是纯属无赖,总有一些我们控制不了的人,比如我们自己,比如沈晓清。
那个时候我在s中的画室里醉生梦死,因为有一手漂亮的油画功底,我如鱼得水。比如,我可以在偌大的画室里,无视其他人的眉头紧锁,吸烟。
老姜也是个烟鬼,于是我们俩把整个画室搞得如同天上仙境,云雾缥缈。哦,对了,老姜是美术组的组长,我的恩师。而我,是他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弟子。
我不知道别人对艺术生的看法,但是千篇一律,基本都是,不学无术,荒唐人间的印象。如果说对于艺术生的天堂是中央美院,我可以告诉你纯属扯淡,因为纵观学校历史,考上这学校的人不超过十个。
老姜说本来我也是半只脚踏了进去,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发一言了,因为我自己自甘堕落。和你想象中也差不多,艺术生嘛,和那些全优生自然不同,我学不来他们的谦谦君子,稀里糊涂的自以为是,交了个男朋友。如你所见,是那种现在看来,最拿不出手的那种,人渣。
暴戾,嚣张,可能还会和社会人士扯上一些关系。就是这样一个,人渣,差点毁了我的整个青春。现在回想,也只是感叹,谁年轻的时候没被猪油蒙了心,黑暗迷了眼,迷上个人渣呢?
老姜是亲眼看到我从安静的乖巧的美术才女,蜕变成一个如此这般的人。班级里的人都知道,那个从前温和有礼的莫微凛,现在不能惹。和人渣在一起,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有了一点武力攻击。当然,这不代表我就成了个肌肉女,一巴掌拍死一群人。
我依旧纤瘦高挑。
我学会的,是卸关节。
比如,卸下巴,卸手腕,我没有本事弄得脱臼,但是让人疼一疼还是没问题的。因此,除了老姜,没有人再靠近我。我很少说话,不顺眼,就直接动手了。
那天是黄昏,画室里光影迷乱。老姜和我都在吸烟,其他人则收拾东西准备放学。门开了,带起一点烟尘,在光影中十分清晰。是一个学生,扶立着一大幅画。
我看了一眼,模糊记得应该是个体育生,教导主任的一个亲戚,也是苦力搬运工,基本有什么杂事都是他在跑腿。“姜老师,我把画放这了。”他挠挠头。老姜点头示意了一下,把画拖了过来“微凛,过来看看。”
我夹着烟走上前去。
一瞬间,那幅画刺痛了我的眼。
是油画,梵高的向日葵。
嘲讽的橘黄色和凄厉的蓝紫色得到了完美的统一,那么明亮的活跃阳光的颜色,是我这辈子都无法触及的。画的右下角是一手漂亮的银勾,署名,沈晓清。
我冷笑了一下,真是个纯洁如百合花的名字啊。估计着,也有一张纯洁如百合花的脸蛋吧?
艺术生里,从来不缺美女。
狐媚子,我心里暗道。估计着,和那个人渣的新女朋友长的也差不多。
老姜激动的拍拍我的肩“妈的,又是个天才!”我看了一眼,“意境是有,基础不劳。”“哎呀,可以练嘛!”老姜得意的撇了我一眼,好像又想到了什么,说“当然,肯定论基本功,没人比得过你了。”我笑了一下,把烟头摁在了画布上,拧了拧,烟灭了。画布上留下一个黑漆漆脏兮兮的洞。
我说“就那样吧。”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的画室,会有人来的这么早。
老姜说我的基本功,并不是奉承。我有自信说,论在画室里练习的时间,没有人比的过我。因为我就住在这里。晚上醒着就画,困了就睡,再醒再画,画室角落里有一个充气睡袋,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那是我的。
所以每天所有人到画室的时间,我了如指掌。上午9点,是画室门响动的声音。
但是今天,门响时,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五点半。
进来的,是一张陌生的,清秀的面孔。那个男生似乎也很惊讶画室里居然有人,就愣在了那里。
我脑子转了转,说道“沈晓清?”
他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我笑了笑,名字娘气,人也一样娘气。
他似乎有点慌乱,可能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开口第一句居然是“你吃早饭了吗?”我眯了眯眼。“那就走吧,一起去。”
早餐店的路上,我心头不断冷笑。看,男人的劣性根,不管多娘的男人,都抹不去一身劣性气息。我甚至能想象到等到了早点店时,他那虚伪的嘴脸。
前台点餐,他只点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杯豆浆,然而对比之下,我的早餐就显得格外奢侈。或者说,是浪费。沈晓清惊讶的瞪了眼“你们女生这么能吃么!”我想找根烟,一摸兜,空的。我冷笑了一声“怎么,这些就心疼了?”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但是等他结付了早餐钱的时候,一切都恍然大悟了。他只结算了自己的那份。
这是我见过的最让我意料之外的男生了。在此之前,无论是普通的男性同学,还是那个人渣,都秉承着“结账是男人的事”的理念,久而久之,我也养成了和异性吃饭就没准备掏钱的想法。但是这次,显然我错了。
我暗暗地骂自己,莫微凛,你以为你自己是谁!素不相识,自作多情。你真是被惯坏了。但是懊恼归懊恼,我连烟都没带出来,更别说钱了。前台接待不耐烦地看着我,我想当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所幸沈晓清看出了我的尴尬,替我解了围。等他喝掉最后一口豆浆后,他的一句话差点让我把手上的餐盘都扣在他头上。
这个混蛋语气平静地说“对了,一共45,记得还我。”
我忍住了卸他下巴的冲动。
我和沈晓清成了朋友,特纯洁的那种。
我才知道,这个我看来有点娘气的男孩子,不仅在绘画上有些造诣,他还有一手漂亮的纸上成绩,我们俗称文化课。
老姜说,他是要冲击中央美院的苗子。接着一脸惋惜地看着我,微凛,你就不能上上心?
我在绘画上有多优秀,文化课上就有多糟糕,不是不会,而是不听。
老姜说,你会毁了自己。
无所谓,反正莫微凛,在那年的寒风凛冽中,早就被毁的支离破碎。
可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沈晓清找到了我,他说,微凛,我帮你补文化课,你帮我补基础功底好不好?我眯着眼看他。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于是沈晓清看着满桌的啤酒罐目瞪口呆。我说,很简单,来拼酒,谁输了,谁教谁。沈晓清结结巴巴地说,他没喝过酒,从来没有。我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烟,点上,慢慢吞云吐雾,说,决定权在你。
沈晓清看了我一眼,“你要是戒了烟,我就答应你。”我淡淡扫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靠近他,然后,一口浓雾全喷到他的脸上,看他在烟草雾气中微微眯眼,我说“再说吧。”
他还是妥协了。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酒量比我想象中要强上太多,也许这就是天赋吧?但是,比起我来,还是差了点。在第四罐时,他扶住了额头,脸上有着微红,“不行了,有点晕。”我看了一眼自己还剩下一半的第五罐啤酒,一就而尽。我转身离去“明天下午四点,画室见,记得带上书。”结果这个混蛋晕乎乎间,居然说“好,我记得了,你也记得把钱还我。”一瞬间,我真想一巴掌把他打醒。
但是其实,五罐啤酒,那么急地灌下,即使是我,也有点晕了。预料到可能明天早上会头疼,所以我定了下午的时间。
我是那种,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然后微笑着对打我的人说“孬种,连打个人都不痛不痒的。”那种人。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狈,任何人。预料到明早可能会到来的头痛,我破天荒地晚上回了家。
父亲果然还没有回家,那个女人看了我,笑起来“贵客,今天是烧了什么高香让你这尊大佛舍得回来了?”我扫了一眼这个脸色苍白的像个鬼,还涂了个血盆大口的女人。我说,长的丑不是你的错,但是化妆都化成这样出来吓人的就是你的错了。你脸白的和鬼似的,还涂了大红的唇色,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村子里出来的泼妇,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只是抹点唇蜜而已,蠢货。接着,我顿了顿,又说,如果是我母亲,就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女人顿时跳了起来,尖声责骂,吵得我耳朵痛。我有点后悔去理她了。但是,她的一句话让我震怒,
她说,你和你那个赌鬼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瞬间把手锁在了她的咽喉。
时间太仓促,她没有来的及反应,被吓住了。
我说,别逼我。
这个时候,父亲回来了。
看见我,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我摔门而去。
到了外面,我才发现我居然没有任何方向。
我鬼使神差地给沈晓清打了电话“喂,出来陪我喝酒,你赢了,我就教你。”半个小时后,沈晓清匆匆而至。
一杯又一杯,啤酒泛起的泡沫一层又一层,我只喝啤酒,因为我需要每时每刻保持清醒,啤酒是不醉人的,我一直这样认为。沈晓清一开始还陪我喝一点,后来发现我根本就不需要他来陪着喝,就默默地收拾桌上被我弄乱的残局。我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这个柔柔弱弱的男孩子,长的还是挺好看的。我说,沈晓清,你觉得做我男朋友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暗骂了一句,莫微凛,你他妈喝蒙了吧!然后又猛灌了一口。恍惚间,我听到他好像在说,好啊。
然后,我彻底蒙了过去,等醒的的时候,还是原来的地方,身上是一件外套,沈晓清的外套。他睡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很快也醒了。他有点不好意思,“你昨天喝醉了,我一靠近你就胡乱伸手打人,我没敢动你,还好这家是24小时营业,我和老板商量了一下,在这里将就了一夜。”我点点头,果然早上头有点晕,我摸出一只烟来,刚要点上,被一只手抢了过去。沈晓清说“我觉得,我还是有资格管你这件事的,以后少抽点吧。”于是我想起来昨天恍惚间听到的那声“好啊。”笑了笑,又摸出了一支,迅速点上,然后吸了一口,吐在他的脸上,看他被熏的微微眯起眼来,我笑笑说“再说吧。”
我们变得很默契了,比如在涉及学习问题时,我什么都不用说,他却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打啤酒,说,老规矩。然后我一口浓烟喷向了他,看他云里雾里眼神迷蒙。
我没有戒掉烟,他却被我带的酒量大增。
哦,是啤酒。
我以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直到高考,然后我们分道扬镳。没错,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和他走太远。
那太幸福太梦幻,我连想都没敢想。我只想在自己给自己造就的梦中一醉不醒,奢侈地和他走到高考就好。
但是显然,老天爷看不得这一丝丝奢求。
但是每每回想,我都明白,尽管痛苦,我依旧会这样做。我不会后悔。
起因是一个保送名额。我们都知道,这简直就是一张美院的直通车车票。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唯一的,必须抓住的机会,无论付出任何代价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放手。
老姜看了我们的心血之作,每个人都竭尽全力,但是我知道,我唯一的对手,是那个会微笑地叫我“微凛”,会一言不发地陪我喝酒,会偷偷把我的烟藏起来换成戒烟糖,会对我的无理取闹耐心包容,会被我一时恼怒而卸掉下巴就算痛也不吭一声的,那个被我欺负的惨兮兮的,却是我最亲密的人。沈晓清。但是我也知道,他是我唯一的阻碍。
必须铲除的阻碍。
即使这个阻碍,已经浅浅在心头扎了根,扯下来会留点血的阻碍。
老姜说,微凛,你的功底基础,意境情感,几近完美,无可挑剔,但是,你的画,颜色太灰了。
我知道,这不单单是色彩运用的问题。
沈晓清的画,被老姜一句“有灵气,虽然基础比不得微凛,也是拿的出手了,瑕不掩瑜。”我细细琢磨,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他居然已经赶上了我,而且即将要超越。
老姜说,微凛,你是心思重,把心打开,再没人与你匹敌。
打开心?有趣。难道要我切腹吗?
我避开了沈晓清整整一个星期,我告诉他,我要考虑一件事,好好考虑。
终于在评审团来的前一天,我下定了决心。
那天晚上,我走进了画室。我是莫微凛,在沈晓清没来之前,我是画室的头把交椅。现在,即使来了个沈晓清,我依旧是莫微凛,不可超越的莫微凛。
我可能做了件错事。
但我知道,想要进中央美院,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第二天,评审团的到来让每一个人忐忑又寄满希望,我看见沈晓清的手在微微发抖,看见我,他笑了笑,像是在鼓励。
我忽然想到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画时,那么张扬肆意的,光芒万丈的向日葵,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其实根本不必紧张,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
评审团中的那位老教授看到了我,说,你是莫微凛吧?恭喜你。一瞬间,我以为我会直接跪倒在地。但我毕竟是莫微凛。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很有礼貌地微笑面对,尽显风度地送行告别。期间,我感受到了沈晓清失望而痛苦的眼神钉在我的身上。像细小的尖细的针。不过无所谓,尽管鲜血淋漓,我依旧不会后悔。
等到回到画室,我毫无意外的看到了沈晓清。他说“微凛,这就是你考虑了一周的结果?”身旁是那张画,那张看似完美,实则被我动了手脚,细节之处纰漏尽显的画,沈晓清的画。如果这次的评审团来的不够专业,我想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的,但是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没有说话。沈晓清说“微凛,我可以不怨你,但我需要一个解释。”我淡淡的望向他。他有点急,拉住了我的手“为什么!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他的眼睛有着泛红。我想摸出一只烟来,却摸出一盒糖。真是天真。我叹了一口气,我说,沈晓清,我们分手吧。
沈晓清愣住了,许久,他说,这就是你的解释。我突然有点不耐烦,一种从心底里涌出的恶心让我猛然甩开了他的手。临走前,我说,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第二天,沈晓清来找我,带了一打啤酒,他说,微凛,老规矩,我赢了的的话,你给我个解释。我冷笑了一声,其实没有什么解释,人往高处走罢了。我莫微凛就是这样不择手段,费尽心机也要向上爬的人。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了画室,周围是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嘴上叫嚷着“不愧是微凛啊,果然好运。”实则心中不知如何模样。我看那些人,突然有点恶心。因为我好像透过他们,看到了那天晚上,我进入画室后,对着沈晓清的画涂抹时,夜晚的窗反射出来的嘴脸。那么的,令人作呕。
老姜找到我说,微凛,你何必。
是的,虽然沈晓清的画的确出色,但是我的也丝毫不差,两人其实平分秋色。可以说,是我硬生生地,把他从我身边推开了。
但我是那种,做什么都要保证万无一失的人。我不会允许有一点点可能性的存在。我想我和母亲还是不同的,我不敢赌,我没有那种决绝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我想,我可能和沈晓清彻底决裂了。
他不再见我,即使偶然遇到,也只是匆匆点头示意,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人。
但是我告诉自己,莫微凛,你没有资格后悔。
父亲来了电话,微凛,回来一趟吧。我想反问,却又摸出一支烟,慢慢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回到了家,那个女人不在。可能是在那家姐妹家里搓麻将,或者和邻里碎嘴家长里短,有可能在商场里疯狂购物。不过无所谓了,和我没有关系。父亲凝视着我,我听说,你考上了。
恩。
出乎意料。
谢谢夸奖。
看,我们的对话,贫瘠的可怕。然而我们是亲父女,最亲的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却是如今模样。父亲忽然而至的怒气令我愣了一下,他说
你就那么急着跑到北京去!那么急着离开这里!
我没有。
扯谎!
我抬眼冷冷看他,我说,我没有。
然后,我摔门而去。
我们的每次的结局,都是这样的千篇一律。
其实我很想对他大吼,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但是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时间已经证明了一切,一切都是徒劳。在我记事起,母亲就是个赌徒,但是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赌徒。她会买很漂亮的衣服,画很完美的妆容,在别人眼里,就是高贵优雅的代名词。那个时候,她的赌瘾还不是很严重。她会在闲暇时抱着我,一遍遍地告诉我我是她的小公主。父亲则是个工作狂 ,他需要赚钱,赚足够的钱来养活我和母亲,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厌倦了,一脚踢开了母亲,冷眼看她越陷越深,自生自灭。在我心里,我是怨他的,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忍心恨他。
因为童年的我,母亲忙于应酬,父亲忙于工作,我算是由祖父一手带大。他年轻是军人,雷厉风行,铁血作风。他看惯了我父母的纠葛痛苦,从小就告诉我“小凛,你要记得,当断则断,若是不舍,反受其乱。”这句话陪我到现在,我却依旧没有执行的勇气。对母亲是,对父亲是,对沈晓清,也是。
我其实没有母亲那种赌徒般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没有父亲决裁独断的心机,我只学到了祖父的巍然不动的冷静。
冷静到近乎冷漠,冷漠到近乎残忍。
我终于失去了能够依靠的所有。包括人,包括事。
高考很快到来,又匆匆结束。
真可笑,之前的战战兢兢,却因为一个小小的保送名额而不屑一顾。
我还是去了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地方。那天下午,父亲去送我。
他一路无言,我也沉默是金。
直到大厅里甜美的声音响起,我站起身来 我说,我该走了。我不知道,这是在对父亲说,还是无意的喃喃自语 。我以为他会一直不发一言,但是很显然,我错了。
他说,记得到了,每周给家里来个电话。
顿了顿,又说,忙的话,不来也行。
我转过身去,我说,我该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不敢回头,因为我害怕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不是不敢,而是不舍得。
有的时候,人生是一档八点狗血剧。我深以为然。
我清楚的看到,机内,那个明显是我的座位的旁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晓清。
这班飞机是直达北京的,也就是说,他也要去北京。而他去北京的原因,我用脚想都能想到——他考上了中央美院。呵,我忘了,他终究和我不一样,我只能剑走偏锋达到目的,而他,通向成功的路不止一条,我忘了,他的文化课成绩也很好,通过高考的途径,进入美院也是轻而易举。
我苦笑了一下。
两人对视,他将眼神移开,带上眼罩,开始补觉。我也沉默的坐下了。两个小时后,沈晓清的头慢慢地,慢慢地,歪了起来。歪到了我的肩上,然后,蹭了蹭,似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睡着了。
我不敢动,僵在了那里。我知道,我的一个动作,都有可能把他吵醒,与其醒来后两人尴尬,不如沉浸梦中糊涂一时。
更何况,是我欠他。
后来我有点恍惚,迷迷糊糊的报了名,签了到,跌跌撞撞地找到了宿舍,然后一觉不起。我的进入大学的第一天,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只感到僵直了三个小时的左臂,不断地抽搐阵痛。
后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了,我按部就班,学习,睡觉,学习,睡觉。两点一线的生活,甚是满足。
其实我也不知道,除了学习,其他清醒的时候,我还能干什么。
我只好睡觉。
开学两个月,我没有沈晓清的一点消息。
我以为我会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天。
但是又是一个始料未及。
意大利交流学习,全校仅两个名额,一个已经内定,是荣获过全国奖项的一名学长,剩余仅一个名额。
莫微凛,从来是一个机会主义者。
所以理所当然,我报了名。
但是报名当天,我看见了一个人。
沈晓清。
他没有变,还是清清爽爽的面容,似乎又长高了些。
因此在正式考核的那天,我做了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我临阵脱逃了。
知道听到沈晓清已经确定无疑得到了资格,我缓缓叹了一口气。
沈晓清,机会我放弃,权当偿还,我不欠你什么了。三年后,他从意大利回来了。
而我,争取到了留学资格,三年后的我,飞向了意大利。
擦肩而过,阴差阳错。
我把自己伪装的很好,莫微凛的世界里,不在存在一个叫做沈晓清的名字,我告诉自己。
“violin,你在看什么?”劳斯太太微笑地看着我。她是我的合租人,也是房东。这个可爱的老太太,第一次听到我的名字,硬生生把“微凛”听成了“violin”于是我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英文名字。“这是谁?”我看着照片上那个大胡子意大利男人。“那是我的丈夫,violin.”我问到“他现在如何?”劳斯太太笑了起来“violin,他已经见上帝多年。”我愣住了。
提起劳斯太太的伤心事,我连忙道歉。她摆摆手,表示并不介意。
看着照片上的大胡子,我忽然想起了老姜,和照片中的人一样,带给人一种豪爽而亲切的感觉。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忘记。
我没有忘记老姜,没有忘记那间画室,也没有忘记……沈晓清。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画了一幅画。
或者说,是半幅。
是梵高的向日葵,我只画了一半,然后在画的背面,我用练习许久的银勾一笔一画地写到“清风微凛处”。然后,我把画邮了出去。
半年后,画邮了回来。那幅画已经被补满,画面里满是阳光的味道。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画的背面,依旧是清俊的银勾,上面写着“清风微凛处,何言不留情”
一瞬间,我泪流满面。
我用两年的时间处理好了在意大利的所有事情,与劳斯太太告别。
临上飞机前,我给那个,我心心念念了多年,从未忘记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内容是:凌晨五点半。
我和他默契十足,一切不必多说,心照不宣。
凌晨五点半,我准时踏上了祖国的土地。
我一眼看到了沈晓清的身影。
不是我火眼金睛,凌晨五点半,人真的不多,而他真的显眼,在人群中,那么挺拔而熟悉。
看到我,他笑了。我知道,无论如何,不管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切都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我们之间不再有任何阻碍。毕竟,我们已经不再年轻。
他说,微凛,欢迎回来。
我笑了起来,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老规矩,谁输了,谁请早餐。
沈晓清微微皱了眉“这么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我从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烟,默默点上。
沈晓清看着我,
你把烟戒了的话,我就答应你。
我看着这张搅扰了我多年的面孔,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好看。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把烟气吐在他的脸上,看他在烟草缭绕中微微眯眼,一如从前。
我笑了起来“这件事啊,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