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隔壁住着一位76岁的老人。满头银发,脸上一条条很深的皱纹,一双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手指曲弯不直,布满老茧,粗糙的像树皮一样。她的背驼的向上供,就像一座小山丘。多年前,她老伴就不在了。她独居在一间小瓦房里,墙上覆盖蛛网,石灰都掉光了,落一地的灰。光秃秃的砖头展露在外面。从正门往里看,可以看到客厅中央放一个长方形的木桌,桌面上放一个银色的水壶,仔细看桌面上还有一道道明显的裂痕,很有历史感。桌下两只脚各垫一块砖头,好像木质已经腐蚀了,只能用砖头来支撑它的平衡。旁边放两张椅子,坐垫是麻布,边角上用黄色和红色的针线秀些花纹,工艺十分精湛。墙角有一个花架上放着一个金属钟的摆件。从摆设上看,可以看的出来,主人公是一个很有讲究的人。每天旁晚都会看到她拿着一张老旧掉漆的小板凳,一把折叠扇坐在自家走廊边上。时不时地看到她在跟着一只狗玩耍。每次我经过她家的时候,都会听到她对那只狗说:“小二你说有些人去了为什么就不懂得回来啊?”
小二是那只狗的名字。
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听村里的人都管她叫阿婆,阿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二儿子和小二儿子都成家了,女儿也嫁了出去。就剩口吃的大儿子38岁了一直未娶。她大儿子身高大概有六尺多一点,很清瘦。双腿骨瘦如柴,好像没有饭吃一样。性格内敛,固步自封,很少和别人打交道,连邻居家的都没有认识几个人。阿婆最担心的是她大儿子了,她经常跟大儿子说:“你岁数这么大都还没找到老婆,以后老了有谁照顾你。”她大儿子傻傻的样子笑哈哈地回答说:“不用你管。”阿婆呢喃着说:“我不管你谁管你。”
阿婆的这份操心,她儿子无法体会的到。阿婆希望在她有生之年看到儿孙满堂,这也算得上是一件圆满。
村口有一棵粗大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尤其,到秋天的时候,梧桐树的叶子飘落在地面上,就像铺一层红地毯似的。阿婆中午的时候,喜欢来到梧桐树下乘凉,阳光洒在树叶上,折射出一道闪闪的亮光就像天上的星星。阿婆只要看到年轻的姑娘路过就问:“你身边有没有姑娘,介绍给她儿子。“村里的人听到都开玩笑的和她说:“你儿子不行。”每次听别人这么说她儿子,她都会很恼火,只要地面上有任何东西,她都会拿起来,仍别人。有一次,村里有一个年轻人逗了她,被她拿着石头扔破了头,这件事被传开后,从此,村里的年轻人在也没有人敢逗她了。
后来,听说隔壁村的有一个寡妇丈夫离世几年了,只身带一个6岁的女孩,想找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过生活。阿婆知道后,做起了媒人,走路到隔壁村庄拜访了这个女人。这女人长的不算漂亮,但也看的过去,轮廓分明,身材微胖,个子150左右和她儿子十分般配。阿婆见到这个女人后,挺满意的,毕竟,她儿子年龄大,又口吃。有一个女人照顾,已经是万幸了。
阿婆很快就安排她大儿子和这个女人见了面。
她大儿子是内敛的人,一见到女人就害羞,表现的十分拘束,怪不得没有老婆。第一次和这个女人见面,一句话也不说。虽然说,这个女人想找的是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过生活,但不至于要找一个不会陪自己说话的男人吧。
这个女人和她大儿子相处一个星期,每次约会都是这个女人挑起话题聊,她儿子就像机器人一样,问一句答一句。这个女人实在受不了他的寡言寡语就分开了。阿婆知道后问她:“你觉得我儿子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我要嫁的是一个活人,不是一个死人。”
“不嫁就算,别乱讲话,小心报应。”
阿婆说完,用手从嘴里拿出一块咀嚼很久的槟榔渣重重地仍在地面上,甩手而去。
其实她大儿子在村里有一个外号,叫傻二蛋。这名字是村里的小孩给他取的,后来大家跟着这么叫,就成了他的外号。可阿婆就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儿子,在阿婆眼里傻二蛋永远是最好的。至于,傻二蛋,倒不在乎。每次别人叫他傻二蛋的时候,都非常积极的回应。
傻二蛋总会让别人有种感觉,他是一个不计小节,心胸宽广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称呼他,逗他,都是乐呵呵的。村里的人总喜欢拿他来逗乐。人性这个东西,总喜欢拿别人的短处娱乐自己,刷存在感。直到有一次,阿婆骂傻二蛋说:“别人叫你傻二蛋也应啊,人家是在取笑你懂吗?”
傻二蛋回答说:“他们想取笑就取笑吧,我才不管他怎么看呢,影响我的心情。”因为傻二蛋从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在傻二蛋眼里,取笑他的那些人,都是一帮傻子。尽管在村里,他们都认为傻二蛋是低智商的人。可傻二蛋才是最清楚自己的人,他口吃却不是低智商。
我们常听说,傻人有傻福,而傻二蛋,不傻,也有福气。因为,有一位姑娘喜欢上了他。姑娘竟然是他的初中同学,名字叫啊花。曾经傻二蛋追过阿花,他们在一起半个学期,不过阿花初中毕业后,就去深圳打工了。傻二蛋和阿花从此断去了联落。由于近年父母身体不行,阿花决定回来家乡发展,好照顾父母。在菜市场里开了一个杂货店。有一次傻二蛋在集市上买菜,走进杂货店里买一瓶花生油,一下子就被阿花认识出来了。
“你是傻二蛋?”
“我......是......啊。”
“我是阿花呀。”
傻二蛋有点懵逼了。看着啊花许久,才反应过来。“你......回......来.......发......展了?”
“对啊,这是我的店。”
那天,阿花免费送给傻二蛋一瓶花生油。此后,傻二蛋每天都来集市,到阿花店里买一包五毛钱的盐巴,来来回回都买了几十包放家里。啊花偶尔也会送些米给傻二蛋。
他们的爱情就在才米油盐中不断的滋生。
情人节那天,傻二蛋向阿花表白。傻二蛋的表白没有任何的技巧,而是把想说的话,用铅笔写在了一张破旧的纸条上递给阿花说:“我有话跟你说,你自己看。”上面写着,“明天你嫁给我吧。”也不知道傻二蛋去哪里抄的歌词。啊花看完,笑中带有感动。点了点头。
结婚日子定在4月15号,那天,傻二蛋穿上新的中山衣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开着村里唯一一辆铃木摩托车去接啊花,不远处就已经看到阿花穿一身红色衣服站在门口等着傻二蛋。傻二蛋动作笨拙的抱起阿花,坐在摩托车上,后面跟一个车队,是永久牌的单车,唢呐吹一曲抬花轿,场面十分喜庆。
这天是傻二蛋38年来最帅的一天。而最开心的人就是阿婆了,终于看到傻二蛋娶了老婆。心里的那块石头也搁落了。
啊花过门后,以前阿婆做的家务,都由阿花全程负责。时间久了,难免阿花也开始抱怨说没有人帮忙打理卫生。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儿不爽。
阿婆是聪明人,不用揣摩都知道阿花的想法,只是不点破而已,也不想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的关系不好。如果不想这一点,或许阿婆早就和阿花闹的僵硬了。再说,阿婆年纪已高,完全没有必要帮阿花去打理那点家务。可阿婆还是做了,可能为了维护婆媳之间的关系吧。
周末,阿婆一大早起床,就把家里的衣服全部都给洗了,把早饭也煮好。
“起床吃早饭了。”阿婆说。
“今天不想煮饭。”啊花有点情绪的说。
“我已经煮好了。”
啊花音调有点放慢了说。“哦。”
阿花揉揉眼睛,慢吞吞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走进厨房,吃了几口阿婆煮的饭,又从嘴里大口大口的吐了出来,因为饭里有不少没有洗干净的沙子。阿花大发雷霆的斥骂阿婆说:“你怎么不认真洗一洗米啊?”
阿婆连忙说,“我都洗了几遍了。”
傻二蛋插话说,“那么怎么会有那么多沙子呢?”
看着傻二蛋这么对她讲话,阿婆感到沮丧,好像傻二蛋不是她亲生一样的。阿婆委屈的说:“我都洗了。”
傻二蛋不理会阿婆而是安慰着阿花。
阿婆生气着说:“以后你们自己煮。”
而后,阿婆自己搬出来住在一间小瓦房里。自己做饭做菜,偶尔会来我们家喝点小米酒。在小瓦房里,阿婆只有小二陪着她。小二就像她的知心朋友一样,她有什么心里话都会和小二说,小二似乎能听懂她的话,趴在地上认真的听阿婆讲,时而汪汪叫两下,时而摇摇尾巴,仿佛告诉阿婆说:“我懂你。”
有一次听我妈说:“阿婆年轻的时候有一个相好的男人,叫三叔。后来去当兵,就没有任何消息了,不知是否死活。”前几年,阿婆还到处打听她老相好的音讯,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据说,阿婆年轻的时候,是在文工团里当团长。有很多条件不错的男人追求她。可她偏偏看不上,却喜欢上了一穷二白的三叔。三叔当时只是文工团里的一名职员。可三叔是一个懂得生活,有趣的男人,难怪阿婆会喜欢上他。每天工作结束,三叔都会花几毛钱买一条冰棍,给阿婆吃。用一半的工资陪阿婆看黑白电影。炒阿婆最喜欢吃的青椒炒蛋。很快阿婆三叔同居了。他们从单位宿舍搬出来,住在三叔搭建的一间小瓦房里。他们把自家的院子用竹子编织在一起,围城了一面护栏。在里边种起花儿和小白菜,三叔还喜欢养狗,家里大大小小有几条流浪狗。阿婆小的时候被狗咬过,所以一直很怕狗。直到遇见三叔,她才有勇气再次接触狗。三叔不断的开导她说:“狗没有那么可怕,它是通人性的,甚至还会保护人类。”三叔带着阿婆在院子里遛狗,渐渐地阿婆开始喜欢上养狗。每个旁晚三叔阿婆都会在院子里训狗,院子里充满甜蜜的欢声笑语。很多人看了都羡慕他俩的爱情。那会,我妈刚嫁给我爸,经常跟我爸说,你看人家三叔多会生活啊,你这个老木纳一点情调都没有。我爸算是大男人主义的那种,声如洪钟地说:“一个大老爷们养什么狗啊。”我妈经常被我爸的回答,搞得无言以对。
1970年9月三叔去河南参兵,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阿婆把三叔送到了村口,上了一辆迎兵车。临走前,三叔手握住阿婆的手说:“等我五年,我回来娶你。”
“我等你。”
“我会给你写信的。”
阿婆从口袋里掏出了5块钱塞进了三叔的衣兜里说,“要照顾好身体,拿这钱路上买点好吃的。”
“好,”这把扇子你拿着用,家里夏天太热了。
“嗯,”阿婆帮三叔整理他的衣领。
“时间不多了,走吧。”车上的司机说。
三叔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车缓缓的开。阿婆目送着三叔的背影渐渐地在视线的尽头消失。
一个星期后,阿婆终于收到了三叔的来信。三叔信上说,“他一切都挺好的,只不过太想念阿婆了。”信封里还附加了一张三叔穿上军装的照片。
阿婆看了看,又用手抹去照片上遗留的尘灰,笑一笑说,“还是有点像模像样的嘛。”当天阿婆给三叔回了信。写着,“我也想你了。”如此简单的几个字,却是对远方恋人的魂牵梦萦。
一个月后,阿婆没有收到三叔的回信。以为寄错地址了,阿婆从抽屉里拿出三叔寄给她的信,地址上写河南省南阳县021部队3营。阿婆再重写了一封信,收件地址河南省南阳县021部队3营三叔收。阿婆生怕写错,反复看了几遍,才寄出去。
一个月零20天,三叔还是没有回信。阿婆有点心灰意冷,脑际里有许多不好的念头,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而她却不敢去想。阿婆经常在梦里梦见三叔有别的女人了,她在梦里伤心的把自己哭醒。
第二天,阿婆还是继续给三叔写信,依然还是收不到三叔的回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阿婆继续写着......三叔还是没有回信。
抽屉里已经堆满了无数瓶用完的墨水和几支已经用坏的英雄钢笔。
阿婆有想过去找三叔的念头,可又怕如她梦中所见的。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打他的幸福?不管如何,还是等三叔那个五年后的约定。阿婆还是继续写信......三叔依旧没回。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1975年9月刚好三叔入伍满五年,这时候该退伍了。阿婆经常到村口朝路上望去,那条曾经目送她恋人的马路。阿婆还是看不见三叔的背影,再次使她的希望落空。她知道,这个约定,已经是一个可耻的笑话。
这年,我妈刚好生了我二姐。阿婆的爱情故事在村里传沸沸扬扬的。我妈最喜欢当好人了,我二姐刚出生不久,就背我二姐到阿婆家里给阿婆做安慰工作。我妈和阿婆说:“五年过去了,他都没有给你任何信息。也许,他早就在外面有女人了。男人啊,这种动物靠不住。”
阿婆也没有想象中坚强,听我妈这么一说。泪水就流了出来。这么多年,苦苦的等一个人,心里多少都有些憋屈的。我能理解阿婆的心情。
我妈又说:“女人最不能耽搁的是青春,过了年龄就嫁不出去了。”
阿婆或许过于伤心,至于话都不想讲,静静地坐在木椅上,神情呆滞地望着我妈。我妈就像老师一样,不停的给阿婆输出她的爱情观。不知阿婆听进去了没有。或许阿婆也想通了,过不了多久,阿婆就嫁给了一个追求她很久的男人。也就傻二蛋他爹。
到了2015年,足足过去了45年。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阿婆像以往一样,坐在了走廊边上。她老花的眼睛若影若现地仿佛看到一个年轻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在向她的小瓦房走来。
阿婆走近一看,眼前这个面孔上,满刻着饱经沧桑皱纹的人是三叔。
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的寒暄,好像就是刚分开不久的老朋友见了面。
阿婆很平静的神态说,“终于见到你了。”
三叔从轮椅背后拿出一沓发霉发黄,字迹几乎模糊不清的信给阿婆说:“我失言了,让你等了那么久。这是我回你的每一封信。”
三叔讲话带有很重的河南口音,是啊!45年了,不仅是口音变了,人也步入了老年了。
“45年了,你还健在就好,那些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是啊,能见你一面是我的愿望。这位是我儿子。”
“长的十分像你啊,眉清目秀的。”
“阿婆好,我爸腿不方便特意让我送他过来看找您的。”三叔的儿子说。
阿婆看了看,三叔的双腿。三叔头低下,手紧抓住腿,不敢直视阿婆。
多年前的一天,三叔写完阿婆的回信还来不及寄送。就接到部队的通知,有局部动乱。于是三叔把信放回抽屉里。这场动乱中,三叔为了救一名战士,被匪徒几发子弹打中了他的双腿,不幸的是,手术后,三叔的腿就站不起来了。
这些年来,阿婆寄来的信三叔都有收到,每一封三叔都回了信。可是,每一封回信,三叔并没有寄出去,而是放在床下的一个木盒里锁了起来。因为,三叔觉得自己是废人一个,无法在给阿婆幸福的生活。他希望通过对阿婆的冷漠让阿婆淡忘了他。
阿婆推着三叔走进了他们之前住的小瓦房,院子里有一条小狗,三叔逗着它玩。阿婆说,“这是小二的后代的后代......”
”叫什么名?”三叔说。
“小三。”
“这名字取的不好。”
阿婆微微一笑说,“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好,就乱取了。”阿婆的笑容还是像年轻那样一样迷人。
三叔对阿婆说,“我回去了,以后在也见不到你了。你要保持这样的笑容,开心下去。”
阿婆重重的点了头。
这次三叔又要走了,而这次不同的是,阿婆没有送三叔到村口。而是站在小瓦房的门口目送三叔的背影。
三叔走了大概几米,转过头来对阿婆大声喊说,“你要保重啊。”
阿婆听不清三叔说什么,通过看三叔的举动,大概明白三叔的意思。
阿婆向三叔挥挥手,示意告诉三叔你也要多保重。
阿婆三叔这次道别,不知何时相见,或许只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