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偏僻的乡村度过的,那里人烟稀少。从我家两层楼的阁楼上姚望出去 ,是一片荒芜。荒芜是件诡异的事情,我是说,荒芜让我产生幻觉。有时在我阁楼会看到鬼,这里的鬼是有形式的,是可以用肉眼看得到的,是可以和它交流的。那鬼的样子长得和村里的奶奶讲的鬼故事里的鬼一摸一样。鬼有着很长的头发,头发是黑色的。那种黑是带有红的发紫的黑。它的眼睛是空洞的,它看着我的时候,面无表情。鬼是不笑的,鬼爱穿红衣服。鬼没钱理发,也没人敢给鬼理发,所以鬼很可怜。
我从小到大,只见过一只鬼,也就是我 上面所描述中的那只鬼。我常常在晚上看到它,我看到鬼在荒芜的田野里飘荡。如你所知,鬼也是没有脚的。它穿着红色的宽大棉布衣,走起路来是飘的,或者说是飞的,就像鸟儿一样。所以我 给了鬼一个好听的昵称。我叫它鸟儿,没有脚的鸟儿。
后来我知道这世界真有这种没有脚的鸟。它们一生都在飞行。它们不停留,一但停了下来 它们就死去了。
我曾经和这只叫鸟儿的鬼说过几句话。我说鸟儿,你为什么是一只鬼呢。鸟儿说:因为我已经死了。我说鸟儿,你是怎么死的。鸟儿说,我死车祸死的。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的确有一辆又一辆的车子从泥泞不堪的路开过。车子有很多,有小型的轿车,有中型的货车,有大型的卡车。这些车子都有共同一个特点,每从我家门口开过的时候喇叭按的特别响。那种响声是刺耳的,是不堪入耳的。后来听多了,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哪种类型的车子。当然,在我的童年的记忆里,除了车子,喇叭,一只叫鸟儿的鬼。一定还有另外一些重要的东西存在。这种存在是不容忽视的。比如死亡。
白天没有鬼的时候,有许多孩子在荒芜的田野里追逐嬉闹。他们光着脚丫,穿着土里土气的花布衣裳。男女都一样。他们拾田野里的碎泥块,分成两派,互相对决。泥战打到一半的时候常常有人会喘着大气迎着风大喊我的名字[春儿...]。喊我名字的人叫蓝月。蓝月是个女孩子。她的声音比我大,她的力气比我还大。她身上唯一比我小的是一张嘴。而且嘴唇又保冬天的时候容易干枯裂开来,一说话血就从唇缝撩间溢出来。
后来有一次,为了让她的嘴唇好受一点,我用自己的嘴唇来湿润她的嘴唇。这个要求是她提出来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我只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异常感。嘴唇痒痒的,但又很舒服,我用舌头沾上垂液湿润的时候,蓝月的舌头也伸了出来。它们碰到一起,它们像磁铁一样吸在一起。这个过程持续了五分钟或者应该更久一些 我想。
于是我从窗口探出脑袋遥望出去。〈我总是用这种方式〉。我看见蓝月穿着一套红色的衣服,衣服上粘了湿碎的黄泥土,她的小脸上也是。她使劲的挥手招呼我,似乎恨不得马上把我从窗户里拖出来。如果我可以学会飞的话,我一定满足她的想法.她的想法是显而易见的,就是要我飞出去,飞到她的身边。飞到她的身边牵起她的手。
我有种感觉我是一只鸟儿.蓝月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就是一只鸟儿。 后来长大了一点,其实我并没有理解长大的概念。只是时间像水一样流动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我相信我是在长大。长大的从我阁楼上遥望出去,还是会看到那只叫鸟儿的鬼。它还是一副老样子。飘一样的飞来飞去,除了它的头发长了之外,那件宽大的红色棉布衣也变小了.更重要的是,它的胸脯开始隆了起来。我开始确信它是一只女鬼。
这只女鬼一定是个孤魂野鬼。她无家可归,她被抛弃在外,她只能藏在这块荒凉的田野里.她是个可怜虫.夏天的时候一定有很多蚊子在咬她,吸她的血,啃她的肉。冬天的时候一定,她的全身都抖缩,寒风无情的摧残她薄弱的身躯.她会哭。她哭的时候没有人听得见,只有我。
每次她哭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的伤心。我不知怎么去安慰她。我怔怔地凝视着她,跟她一起哭。 夜就这么过去。
我从来没问过她。比如,鬼呵,你为什么要哭。我想一定是她死的时候很痛,一直在痛。她死的时候来不及哭,她死后要哭的很彻底。想象一下,一只女鬼在夜里孤独的哭泣是件多么令人伤感的事情啊。
在我变成一只鸟儿之前,每次我都从阁楼上两步一楼梯的俯冲下去,再穿过一条泥泞不堪的路。飞一样奔跑过去牵蓝月的手。蓝月的手小小的,很温暖。握在手里,汗水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像泪水。
我对这种泪水的渴望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我们把这种泪水定义为爱情,那么,它就是爱情。如果我们把这种泪水定义为幼稚的爱情,那么它就是幼稚的爱情。总之,这种泪水一定存在着一些东西。我就是不顾一切的飞一样。所以后来我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儿。我是这样变成一只鸟儿的。我听见蓝月喊我的名字,我就变成了一只鸟儿。
在我变成一只鸟儿的瞬间,〈应该说之前〉一辆载满的货车从我背上压了过去。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压的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碎裂的沉闷的响声。我相信只有我才听见这种响声,因为货车从我身上压过去的时候,喇叭按的特别响。似乎货车感觉的自己很痛,如果货车会说话的话,它会说,妈的,痛死老子了。
其实真正的痛是说不出来的。真正的痛是那种骨头咯咯碎裂的沉闷的响声。总之,在我死之前,对痛的理解也就如此罢了。
这个痛的瞬间似乎更接近于一个幻觉。有某些东西在太阳光下闪烁了。我不确定是汗水还 是泪水。但一定是有某些东西闪烁了一下。仅仅一下。我就看到了黑暗。我就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儿。从天空中飞翔起来。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依旧独自坐在阁楼上姚望远方。而那只女鬼已经消失不见了。怎么说她也陪了我几年。几年后我们就长大了。
长大了的我们 把以前的这种泪水定义为过去,或者是现实,要不就是生活了。也就是说,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
这是最后一次,我看见女鬼站在彼岸。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原来这只女鬼是有脚的。她竟然在喊我的名字。她伸出手朝我这边的窗口用力的挥手。在黑暗中,我又看见某些东西闪烁了。女鬼红色的棉布衣在风中飘舞起来,但显得有些紧身了。她嘴唇由于喊的过于用力而裂开来。
其实我是很想很想她说话的,但 我知道对于我来说,她是一只鬼而已。可我还是要跟她说一句。我说女鬼哦啊女鬼啊,谢谢你,谢谢你 向我挥手,并且挥了一下,一下.....好多下...好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