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回忆往事,总会想起她,那个捡葡萄的女孩。
那年的七月,太阳晒化了柏油路面。我躲在二大爷的葡萄园里和几个小伙伴寻找口味奇特的玫瑰香,偷邻居家的花生,去葡萄园最前面的小河里抓泥鳅。
做完所有有意思的事后,我们跑到葡萄园前面小棚子里,棚子后面是一条铺满尘土的土路,每当有车经过,必定尘土飞扬,路后面是一片杨树。
正午,太阳慷慨的洒着它的热量,我们踩着滚烫的尘土,脚上的塑料凉鞋正在变软,对面的杨树在这无尽的光和热里,正变得沉默寡言。在杨树的空挡里,一个红衣女孩正蹲在已经干瘪腐烂的葡萄堆里,她耐心的在众多已经烂掉的葡萄里找出一两个完整的,然后塞进嘴里。
这个发现,让百无聊赖的我们兴奋不已,我们以审问犯人的语气高高在上的质问,可是女孩并没有回答。于是我们加大了质问的次数和力度,女孩还是不回答。我们开始哄笑着朝她扔土坷垃。女孩抬起头,长发洒在胸前,红红的脸蛋上有一双亮晶晶眼睛,能够点燃二大爷的烟斗。她用能够点燃烟斗的眼睛看了看我们,就默默走远。她的沉默和远去的背影突然淹没了我刚才的快乐,并成功引出藏在我心底的善良和愧疚。
乡下的日子是金黄透明的,就像熬化了的糖稀,拉长冷却以后用它对着太阳看,可以看到金黄的质地。
五年级时我需要到离家稍远的杨庄上学。
新学校有一所铁质大门,常年的风吹雨淋使其表面覆盖了一层三氧化二铁,斑驳的蓝色油漆混合了由于频繁摩擦产生的光亮。
进去之后第一排是语文老师李永青的办公室,李老师外表英俊,个子挺拔,只是右腿的残疾造成了走路时的一瘸一拐,自卑和敏感日益腐蚀着他并不快乐的心灵,酒精成了他的挚友。语文课充满酒精气味和粗暴的呵斥,随着他日渐抑郁和脆弱的心,教室里渐渐多了流鼻血的男孩和断了腿的板凳。
穿过一片空地,走到最后一排就是我们的教室。教室门上的玻璃坏了很多,书桌是木头桌子,上面早已沟壑纵横,写满了各种‘早’字,板凳是农村常用的条凳,需要和同桌共用一个。我的同桌有一双大眼睛和传说中的绝顶聪明,但同时又有个不争气的鼻子,他的鼻子小时候被麦秆穿透过,或许是麦秆的威力太大,长大后的他总是流鼻血。又或许是绝顶聪明带来的优越感,致使他对自己异常迷恋,总是情不自禁的扭起屁股。这导致我们之间的战争频发,最严重的一次,我们扭打至教室的角上还是不分胜负。
教室的地面坑坑洼洼,如果下雨,在外面带进来的雨水,会让地面变得泥泞湿滑。
冬天很冷,北风一吹,教室里唯一的的窗户就嗖嗖进冷风,这时数学马老师就会从她家里搬出一个蜂窝炉子,同时告诫我们小心煤气中毒。马老师的家就住在隔壁,和教室一墙之隔,是一个收拾的干净温馨的小房子。四年级升五年级时,那套特别难的数学卷子我几乎得了满分,所以马老师特别偏向我。有时放学后正准备回家,马老师就突然出现,并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邀请我去她家吃饭,那时的我很害羞,和她一起吃饭时总是紧张的不敢抬头看她,再美味食物在嘴里也味同嚼蜡,所以对于这种邀请我唯恐避之不及。有时候放学了就赶紧跑开,唯恐她突然出现把我抓住。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那天我穿的很单薄,放学后马老师再次突然出现把我叫住,领着我走进那个充满香皂水气味的小屋里,她拿出一条厚厚的红色毛裤,并再次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我穿上,临走时还在我脖子上套上一圈厚厚的围巾。走出小屋时,雪已经下的很大,整个校园都白了,我并不感到冷。这时小伙伴们都已经回家了,马老师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
马老师有一张圆胖的脸,眼睛不大,但亮亮的很有神,嘴唇微厚,笑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牙齿。清爽的短发微微卷曲,前额上总是会出现几根调皮的头发。
马老师的数学课我们基本都在写,她让我们准备一个本子,用来抄数学题,并告诉我们快毕业的时候,我们就用这些题来冲刺。每到数学课,我就被马老师点名去黑板上抄题,她给我一本厚厚的数学习题集,告诉我从第几页抄到第几页。于是我就踩上一条大长凳,从凳子的左边慢慢移动到中间然后是右边,在抄题的同时兼顾身体平衡。同学们用各自装订的本子工整的抄写,就这样,抄题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天,一直持续到毕业前几天,而抄题本上的习题终于一道都没做。
马老师有一个女儿,唤作迪迪,时年四岁。迪迪头发卷曲,眼睛明亮,微笑时脸颊露出的酒窝能甜化每个人的心,她是马老师和那个高个子男人爱的结晶。高个子男人是马老师的丈夫,我们放学时,他就在学校门口的夕阳里骑着自行车出现,一直骑到小屋前停下。高个男人沉默寡言,削瘦的脸上从没露出过笑容。
我在这个学校里,发现了那个女孩。
那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连衣裙向我走来,熟悉的红脸蛋和弯弯的眉毛勾起我隐藏在内心多年的愧疚。我不敢看她,生怕她认出我。她径直朝我走来,对我微笑,和我打招呼。我想她并没有认出多年前嘲笑她的那个女孩,可是愧疚的感觉在心中肆意生长,我无法面对她弯弯的充满笑意的眼睛和微笑时露出的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种感觉灼伤着我,而我们的友谊却在我内心的煎熬中与日俱增,她送给我一个本子,上面写着,友谊地久天长。我决定告诉她一切,我告诉她在那个夏日的午后,有个捡葡萄的女孩被嘲笑,被扔土块。而那个扔土块的女孩就是我。说完后,内心如释重负,如果我们的友谊就此了断的话,我也不会后悔。可是她好像得了失忆症,并不记得所有的一切,于是我们的友谊得以延续。
在某个冬日的放学后,她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寒冷的北风掀起我们的衣角和围巾,但却不能阻止内心的快乐。女孩的父母都有一张爱笑的脸,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桌丰盛的食物,食物被迅速消灭以后,我们就聊起天,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直到爸爸打着手电筒来找我,我才知道爸爸受了多大的惊吓。
冬夜的路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我和爸爸打着手电筒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上我向爸爸描述我的朋友有多么美多么善良,还把我们之间的故事说给他听,爸爸的回应并不多,他用温暖宽厚的大手领着我,一直带我走进灯光明亮的家里。
一直到毕业之前我们的友谊一直在持续。某天女孩对我说,我只能是她一个人的朋友,如果我交了其他朋友,那么我们就不能再见面。年少的倔强轻狂使我起了逆心,叛逆的心一旦长大就很难控制,最终它成功吞噬了我们的友谊。
时光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纷纷掉落再也收不回来,在疼痛中我们都已长大,但是倔强使我们都不曾回头,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
再见时已是中学,那见面时欲说还休的尴尬充斥着淡淡的忧伤。时光如果让我们成长,摆脱掉稚气的倔强或许可以握手言和,但我们始终没有打破内心的顾虑,或许越在乎的反而越害怕失去,最终在犹豫中渐行渐远。终于,在新朋友和升学压力的充斥下,我们最终变成最初的点头之交。随着毕业季的到来,离别弥漫着整个校园,忧伤吞噬着每个人的心,离别到来时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个捡葡萄的女孩最终还是离我远去,就如当年留下一个背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