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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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中秋月的期盼,上官玥珂还是在认识阿夏以后。那些年,她似乎从未看过月亮,外婆说她出生的那个中秋夜有红月亮。定居意大利索伦托后,年年中秋夜,玥珂总会凝望夜空,更期待有星星,迪瑞说最大最亮的星星就是太外婆,望久了,泪水就会迷糊双眼,十六年前那一幕倏地浮现眼前。



第一章

1

“外婆等等我,等等迪瑞啊!”玥珂时而望着机窗外透蓝天空飘浮的白云,时而看着怀中熟睡的九个月大的迪瑞,心里一遍遍祈祷。正午的阳光映在迪瑞粉嫩的小脸上,嘴角还挂着微笑,不知梦见了什么。玥珂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外婆一定能见到最小的重外孙。

飞机起起伏伏,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玥珂也迷迷糊糊起来。外婆还是她小时候看到的模样,两鬓只有少许白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宽宽的额头。四岁了,玥珂还要外婆抱,外婆干活时,就把她放在背篓里,她用小手抓外婆的头发,扯外婆的耳朵。外婆就说:“囡囡,再闹,就送回你妈家。”玥珂立即住了手,抱着外婆脖子撒起娇来。玥珂刚满月,外婆就把她抱回乡下自己的家里。母亲怀上玥珂后,在篮球场上狂奔,甚至试图绝食把她饿死在肚子里,母亲不爱父亲,嫁给他完全是听了外婆的话。母亲那时是凌安市师范学院的校花,看不上又矮又瘦的父亲,尽管父亲毕业于浙江大学。母亲说怀上玥珂,是她的灾难。

然而,又瘦又小的玥珂还是顽强地来到世上,母亲看也不看她一眼,重男轻女的父亲更是对她一脸嫌弃。外婆把这个小病猫似的外孙女接到自己家中,用米汤小心喂养。八个月就能讲话,一岁多还不能走路的玥珂着实让外婆着急,大姨说这孩子命苦,外婆厉声呵斥,说这是迷信说法。那时,外婆已信基督许多年,常常周日带玥珂到教会做礼拜,每到凌晨和夜晚,玥珂都会在床上静静聆听外婆祷告。外婆哭泣她也流泪,不知道外婆的眼泪是为她流还是为她母亲流。

五岁那年,父母要接玥珂回去,母亲说快上学了,不能在乡下像个野孩子。玥珂舍不得外婆,舍不得外婆养的鸡,乡下的阳光、月亮、星星,外婆说囡囡回去好好上学,放假了就到外婆这来。临走时,玥珂搂着外婆的脖子不下地,母亲硬把她抱过去,外婆又拿了玥珂爱吃的米糕,母亲说不能惯着她。许多年来,玥珂都忘不了那天外婆一手拿着米糕,一手抹着眼泪。

飞机上传来上海要到了的播音,迪瑞刚好醒来,玥珂感觉眼睛又模糊了,赶紧用手擦了擦泪水。就在她安顿好迪瑞,收拾好行李时,手机响了。玥珂几乎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摸索好一阵才拿稳手机,是母亲的电话。

“外婆走了。”

后来,玥珂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带着迪瑞回到凌安,回到外婆家。只记得守着外婆的遗体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舅舅说,外婆走得很安详,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捏着500元钱,说是给迪瑞的见面礼。

办完外婆的丧事,玥珂临回索伦托时,母亲让女儿高茹芊来送玥珂,茹芊说要写作业。玥珂忙说不用了,她上学功课要紧。玥珂离开前,去拉茹芊的手,茹芊挣脱了,玥珂看见女儿涨得通红的脸,只得说:“要听外婆的话,好好学习。”茹芊点头。

玥珂又说:“妈妈会打电话给你,弟弟会说话了也会打电话给你。”

茹芊又点头。玥珂看见女儿转身离开的瘦弱背影,心里猛然抽缩了一下,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泪来。母亲见状,赶紧说:“走吧,走吧,别误了飞机。”玥珂说不出话来,更紧地抱着迪瑞走出家门。登机前,母亲对她说:“高新现在都不来看茹芊了,说是他老婆不让,我逼他必须来看,否则我就到他老婆单位去闹,他才答应来看一次。外婆到死都还一再让我告诉你原谅高新,这种人有什么值得原谅的,当年你不嫁给他,会是今天这样吗?害了你还害了茹芊。”

“妈,你保重身体,茹芊只能靠你了。”玥珂有许多话想对母亲说,看到母亲那张愤怒、憔悴的脸,话到嘴边只有这一句了。惟有在外婆那,她才敢倒出来,现在最疼爱她的人走了,以后回老家再也没有一边听她倒苦水一边安慰她的人了。这么多年来,外婆看她闹、听她笑、陪她哭,却从未想到外婆喜欢什么。外婆总说她有主就够了,主会护佑她。现在主把外婆接走了,临走还惦记着她对高新的放不下,这个折磨她又被她折磨了十年的男人,同阿夏与迪瑞在一起时可以暂时忘了,但一看到茹芊,那股怨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2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是玥珂从父母嘴里听来的,几乎印入她整个青少年时期。

五岁那年回到父母身边,玥珂已有小一岁半的妹妹,三岁半的弟弟。父亲只爱弟弟,母亲对她不冷不热。吃鱼时,鱼头、鱼尾都是她与妹妹的。她闻着鱼香、咽着口水也坚决不吃,看着妹妹津津有味吃着鱼尾,父亲不断给弟弟挑鱼刺,眼泪落到碗里,她真想叫妹妹别吃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吃鱼,直到遇到阿夏。

父母每次争吵都会摔东西,玥珂最怕听到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她用手捂着耳朵,就是睡梦中也有这些声音。一次写作业,父母的吵闹声实在无法让她安下心来,她关上自己房间的门,母亲又把门用力推开,声音一浪高一浪,弟弟妹妹吓得躲在玥珂身后。九岁的她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冲出家门,父母只沉浸在争吵中,完全没有发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不知往哪走,只觉得这样活着没有一点意思,不能让弟弟妹妹也跟着受苦。她知道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池塘,不如一起死了干净。天已完全黑了,弟弟妹妹紧紧拽着她的手,玥珂反倒不害怕了,让他们后悔去吧。

三人跌跌撞撞走到池塘,玥珂一只脚正准备往水里踩去,弟弟大哭起来,妹妹也跟着哭。“你这是干嘛?”尚未等玥珂反应过来就被一双大手拉到池塘边。玥珂定睛一看,原来是经常到家里来补课的董启明大哥。董启明是母亲的学生,从农村中学转到她母亲任教的中学,刚转来功课跟不上,母亲便让启明到家里补课。时间一久,启明每次从家里回学校都会到玥珂家里来,给他们带点自家种的菜,米、油、鸡蛋之类的东西,渐渐地跟玥珂三兄妹也熟络了。

玥珂一看是启明大哥,骤然大哭起来。待董启明弄清原委后,十五岁的大男孩一手抱着最小的弟弟,一手牵着玥珂,玥珂牵着妹妹,说了句让玥珂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觉得温暖的话。“死了好多高兴事都看不到了,哭一下、闹一下就过去了,以后再遇到想死的事就来找启明哥。”

多年后,玥珂向母亲谈起此事,母亲只淡淡说:“哦,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她也很奇怪,这个学生眼里的好老师怎么会对他们兄妹仨那样,而且在教育子女上心也太粗了。上小学前半年发生的那件事,玥珂不知为什么当初没有告诉母亲,却告诉了启明哥。

小学前,母亲常把玥珂带到办公室里玩。一个周末,母亲的同事,一位男老师说要把玥珂与另一个小女孩带到他家里玩,第二天把她俩送回来。母亲同意了。那男老师还未结婚,家在乡下,屋里只有一张床。晚上睡觉时,男老师睡一边,玥珂与那个小女孩睡一边。半夜,玥珂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扎自己的脸,醒来才知那男老师在亲她的嘴,把裤档里像个大萝卜一样的东西掏出来让她摸。玥珂吓得大哭大叫,那男老师才作罢。

启明哥告诉玥珂不要单独去男人的家里,男人单独在的地方也不要去。玥珂工作后,某天无意中看到那位男老师竟成了市师范大学中文学院的院长,她才把那件事告诉母亲,并说要告发他。母亲说这么多年了,又无证据,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呀。玥珂说你当初怎么就不问问我呢。玥珂本想说你那时一心扑在学生身上,回家就跟爸吵架,哪有心思管我们,看到母亲懊恼的神情,想想自己不也恰好遗传了母亲这一点,不懂人心,只看表面,也就住了口。然而,她不明白母亲跟父亲吵架总说男人不是好东西,却又相信外面的人。

父母吵架,母亲总说父亲当年怎样把她骗到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玥珂去市里重点中学读初中,住校。尚未发育,还不到一米四的身高,母亲怕她受欺负,一遍遍告诉她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的,千万不要相信男人,包括你的老师、同学、家长甚至自己父亲。而父亲也是这样告诫她。这一点他们终于达成共识,也让玥珂坚信这话就是真理。

中学住校,玥珂是班里年龄最小,个头最矮的学生。门卫伯伯对她很照顾,总让她到传达室写作业,还买零食给她。玥珂也喜欢到那去,只觉得门卫伯伯比父亲对她还亲热。却有一天,门卫伯伯把她抱到膝盖上竟用手摸她下身,敏感的她马上用眼睛狠狠瞪着他,旋即跑掉了。之后,玥珂只要一看见那门卫就远远跑开。那老伯被她气得拧她的脖子,她并不害怕,却更加厌恶男人。童年与初中的经历,对父亲的淡漠,让玥珂加剧了对男人的憎恨,她暗暗发誓,将来如果有男生敢追求她,一定要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绝不轻易嫁人。

3

玥珂总觉得他们两姊妹都没遗传到母亲的美貌,自己的身材、长相像父亲,又矮又瘦。一次,父亲带她去医院,有位医生跟父亲是老同学,一见玥珂就说:“上官,你女儿好漂亮,跟你年轻时太像了。”那时,玥珂已上高中,却从未觉得自己美,只知道用功学习,高中三年,班上年年前三名、年级前十名,学校有不少男生给她写情书,以为是因为自己成绩好。回家后,仔细打量父亲,倏然觉得父亲的五官长得很精致,自己这双大大的眼睛像极了父亲,她却很讨厌别人说她像父亲,凡是母亲不喜欢的她也不喜欢。小时候常听人说,弟弟是父亲的太阳,她是母亲的月亮。她觉的自己才是母亲的太阳。自从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后,母亲对她的学习特别上心,经常与老师沟通,成绩稍有下滑便找老师给她补课;翻她书包,检查她作业更是家常便饭,她也习惯了。成绩不好的弟弟妹妹就没这待遇。高中后,母亲倒是不检查她作业了,书包、书桌抽屉照翻。玥珂从不写日记,她也只看学习方面的书,高三才来例假,同学的青春叛逆期与她毫无关系,男生写给她的情书,不用母亲来翻,她全部如数上交。母亲是凌安市的优秀中学教师,年年上榜,家里贴满了母亲与她的各种奖状。家务是父亲与妹妹的事,她倒有些羡慕父亲与妹妹常常拌嘴。记忆中,父亲从未抱过她,连手也未牵过,有时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父亲亲生的。母亲却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她,她就是到同学家玩,母亲也要跟着,同学说母亲是她的“跟屁虫”,她无所谓,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似乎也无所谓。

高中同年级的雷楠与玥珂住在同一条街上,小时候就认识,雷楠的母亲也是中学老师,与玥珂母亲认识,父亲是凌安市宣传部部长,就雷楠一个孩子。从小就成绩优异的雷楠是父母、老师的宠儿。两人一起考到市里这所重点中学,周末还可一起回家。玥珂母亲让雷楠多照顾玥珂,玥珂反而总躲着雷楠。高二时,雷楠与玥珂分到理科重点班。雷楠不仅成绩好,人也帅气,是不少女生暗恋的对象。玥珂的好友白莹就告诉过玥珂喜欢雷楠,玥珂自然知道雷楠是喜欢自己的,心里也欢喜,但她坚信雷楠不会属于自己,他太耀眼了,怕那灼热的光刺伤自己。面对雷楠,她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孔,绝不让他有机会单独跟自己在一起。

雷楠的好哥们汤梓柏是玥珂的同桌,雷楠一有空就来找梓柏,也趁机与玥珂搭讪。他们三人时常一起聊天,玥珂有时拉上白莹。四人在学校出出进进,好多同学都以为玥珂与雷楠,梓柏与白莹在谈恋爱。看到白莹一谈起雷楠就两眼放光,玥珂便笑着说:“我给你们撮合撮合,让雷楠来追你。”

“谁要你撮合,我可不想重色亲友,破坏你的好事。”

“我又不在乎他,你们要在一起我就轻松了。”

“我可不去找一个不喜欢我的人。你难道不喜欢雷楠?那你喜欢谁?不会是汤梓柏吧。”

玥珂连忙说没有,这是她的秘密,连白莹也不敢说。莫非自己真喜欢梓柏,一点不在乎雷楠?梓柏没有雷楠帅,成绩一般,但个子比他高,喜欢打篮球,尤其喜欢笑,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曾偷偷看梓柏在运动场上飞奔的身影,那时雷楠反而显得笨拙。然而,梓柏从未单独找过她,每次都跟雷楠在一起,雷楠在玥珂面前滔滔不绝时,他从不抢话,玥珂多么渴望他也像雷楠一样在她面前畅所欲言呀。

高三那年,玥珂全身心投入学习,想考上母亲期望的清华。给玥珂写情书的男生越来越多,主要是外班的。玥珂只是嫌烦,有时拆也没拆,直接交给老师。白莹说你这样也太伤别人感情了,男生背后都叫你“冷美人”。玥珂不以为然,有那样一位光彩照人的母亲,自己又矮又瘦算不上美人。一次回家,玥珂看见母亲翻她的书包,读着雷楠给她的情书,她讲给白莹听,白莹很奇怪地望着她说:“你难道不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要生气,我妈一直都这样呀,我又不怕她看到什么。”玥珂觉得白莹简直有点大惊小怪。

当玥珂拿着浙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说不上喜悦,甚至有些失望。这个志愿是她随便填的,她是不愿去读父亲上过的大学,把通知书交给母亲时说:“对不起,妈,没考上清华。”母亲笑着说:“雷楠在上海交大,这样也挺好。”

玥珂惊讶母亲消息比她还灵通,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否上清华。这些年来,她总给玥珂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清华,希望女儿能实现她的梦想。玥珂发狠读书,为了这个目标,成为母亲的骄傲,从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高中以来,她甚至一本小说也没读过,女生们热衷的琼瑶小说也只听说过;也无任何娱乐活动。母亲有时指着贴在墙上她的奖状对妹妹说:“你什么时候也能像姐姐那样呀!”

妹妹像个灰姑娘任劳任怨承包了所有家务。多年后,妹妹向她吐苦水,玥珂方知妹妹的无奈、委屈,后悔当年的自己竟觉得这一切皆理所当然。

大学开学前,他们四人又聚了一次。白莹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梓柏去了湖南大学,想到今后天涯海角,再难相聚,玥珂第一次对这种聚会充满期待。他们约定在市郊的光雾山见面。出发前,玥珂穿上母亲给她买的淡绿色小碎花连衣裙,站在镜前,只觉不是自己了。连衣长裙让身材瘦小的玥珂显得高挑起来,本来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白,看着镜中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得不佩服母亲的穿衣品味。这一次母亲不会再跟着她,想到梓柏会怎样看自己不由红了脸,她摸着绯红的脸颊有些懂了为什么那么多男生给她写情书。

那次郊游后,雷楠向玥珂表白了。玥珂感到这一切似乎水到渠成,却又来得太快,说不上十分欢喜,竟有一些失落。

雷楠与母亲一起送玥珂去浙大报到。雷楠与玥珂并肩走在校园里,九月的骄阳打在两张年轻的脸上,引来不少同学艳羡的目光,不少同学都知道这个漂亮女孩名花有主了。

仿佛一切皆明朗起来,玥珂以为那是她人生最好的时光,不管后来发生多少事,那几年总会不知不觉钻进她的记忆里。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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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爸爸”玥珂尚未反应过来,怀中的迪瑞挣脱着扑向阿夏。阿夏一手接过迪瑞,一手接过行李。玥珂看见在机场接他们母子的阿夏,刚拭干的泪又涌了上来,她等不及回家就将永失外婆的悲痛向他倾诉。

索伦托,这个海边小镇玥珂先前以为暂时的寄居地已成了她的第二故乡,自从认识阿夏,尤其有了迪瑞后,日子真是过得太快了,那三年五载就是一生一世的岁月,她辗转于凌安、杭州、上海。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小镇伴着她童年的记忆,埋葬着最爱她的外婆,也是她受伤后的疗伤之地;最好的时光,青春的记忆在杭州;上海是她又爱又恨,想忘又难以忘却之地。

玥珂望着身边一天天长大的迪瑞总是不由想到茹芊,尽管每年都回凌安看茹芊,但女儿与她距离迢遥。那天,刚把迪瑞送进幼儿园,便接到母亲的电话:“茹芊割腕自杀,在医院抢救。”

玥珂只觉喘不过气来,如巨石压在心上,一阵天旋地转,颤抖的手用力抓住手机哽咽道:“我这就回去,马上买机票,告诉茹芊,我就来了。”

“不用了,你回来也没用,已经抢救过来。都怪她那个狼心狗肺的爹,只管宝贝两个小的,都一年没来看她了,茹芊说没人爱她,这个没良心的孩子。”母亲的声音带着愤怒的哭腔。

玥珂到底没有回去。母亲一再说她回去一点用也没有,玥珂只当母亲体恤她在外不易,迪瑞太小,饭店又正值旺季。待茹芊醒过来,玥珂想跟女儿说两句,母亲不让,说茹芊谁也不理,不愿讲话,医生说她是抑郁,还得吃药。玥珂坚持要跟女儿通电话,母亲在电话中几乎咆哮道:“你跟她说什么?你把孩子扔我这,出事了,就来说些没用的屁话,你以为她就把你当好妈妈了?当初不让你嫁高新,你不听,这孩子跟你一样倔,她是不会接你电话的。”

“妈,我真是好担心她。”玥珂说不下去,嗓子堵住了。

“哎,你好好照顾迪瑞,这里有我呢,等她情绪好一点再说吧。外婆早就让我带茹芊去教会多走走,总以为她还小,没想到十几岁的孩子会抑郁。”母亲的声音柔和下来。

玥珂不再坚持,母亲尚不满六十岁,已完全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了。自从茹芊跟父母生活后,玥珂便很少同母亲吵了,似乎又变成从前的乖乖女。别人都是在青春期叛逆,玥珂觉得自己的青春期来得比别人晚,大学才开始叛逆,应该是遇到高新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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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珂确定与高新的关系后,高新方告诉玥珂在她进校报到时就注意到她了,并在心底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她追到手。他说:“你那时剪着短发,穿着白衬衣、蓝布裙子,一双大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就像《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旁边跟着一个男的,我就当是你哥吧。大学四年,不怕把你追不到。”

那时,高新说什么玥珂都相信,但她并未觉得与高新的恋爱有多甜蜜,尽管高新的蜜语能让她甜蜜一阵。从大一认识到大四确定关系,起初,玥珂只把高新当朋友、知己,刚认识时,玥珂与雷楠的关系已经明确,高新也有女朋友。

大学后,不断有男生给玥珂写情书。雷楠两、三天一封情书,玥珂并不及时回,总要等上两天,有时甚至拖上一周。雷楠电话打到门卫室,玥珂心里也热,接电话的声音却是冷的。

大一一个周末刚好冬至,清晨飘着小雪,玥珂换了件红色的羊毛呢大衣,便与同寝室两个女生到校园里拍照,刚下楼,就看见一名男生骑着自行车朝她们宿舍来,玥珂尚未看清,同学便笑着说:“今天没法跟你照相了。”

玥珂红了脸,站在雪地中,微微低头,清澈的双眸望着远方,目光中有着雷楠永远读不懂的东西。雷楠把这一瞬拍了下来。大学毕业时,玥珂把那张照片洗了很多张,送给同学留念。当玥珂看见风尘仆仆的雷楠,听到他从上海骑自行车到杭州时,非常惊讶,心里生起一团火,烧得她不知东西南北,几乎用尽全力方把那热浪压下去,话到嘴边竟是:“你来干什么?”

雷楠骑了十个小时的车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哑着嗓子说:“来看你这个无情鸟。”两人又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当晚,玥珂把雷楠带到学校招待所,就要离开时,雷楠一把拉住她说:“我半夜就出发,冒着严寒一路骑过来,你就这样对我?”没等玥珂说话,雷楠的嘴已压在玥珂的唇上,手伸向玥珂的衣领中,玥珂紧闭双唇,用力推开雷楠,一双大眼睛狠命盯着雷楠的眼睛。雷楠猛然松开了她,脸色由赭红变成青灰,先前燃烧着火一般的眼睛顿然黯淡下去,拼命咬着嘴唇,半晌才说:“你走吧。”玥珂看着雷楠有些变形的脸,竟生出一丝快感,随即被一阵铺天盖地的悲伤压下去,缓缓走出门,想听到雷楠让她留下的声音,想回头再看看雷楠,房间静得出奇,只得狠下心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出房门,玥珂的眼泪便下来了。雷楠的怀抱是温暖的,自己的唇也是火热的,然而她怕,怕呀!每当这时,外婆的话就会在脑海里冒出来,“女孩子必须要结婚那日才能把自己交给丈夫,否则在上帝眼中就是犯罪。”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雷楠不可能成为自己的丈夫,儿时的经历从未告诉雷楠。他太优秀,太骄傲了,他那种家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家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父母的话也不时在耳边响起,男人跟女人在一起,总想要那个。她回想儿时半夜醒来,听见母亲把父亲踢下床的声音。她庆幸又一次保护好了自己,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雷楠的怀抱,为看到雷楠因愤怒扭曲的脸而生出的那丝快感自责、不安。

一次雷楠来看玥珂,竟带了本弗洛伊德《性学三论》的书给玥珂。玥珂一看“性”这个字,倏地红了脸,旋即把书扔给他,却在回宿舍后,发现那本书在自己书包里,慌忙把书藏在自己一堆书的最下面。待毕业整理行李时才又看到那本书,方发现书里竟夹着雷楠写给她的信,信中说让她好好读读那本书,多了解一下“性”,青年男女谈这些很正常,不要像小女孩那样无知,又说了些让她脸红的话,那时她已准备同高新一起到合肥工作。玥珂烧了那封信,仿佛埋葬了自己的青春。

3

大二春季开学时,玥珂独自回学校,刚一下车,就看见高新在车站一边搓着手来回踱步,一边不停张望着,瘦长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加单薄。早春的杭州还很冷,她心头一热,先前觉得高新的那点土气荡然无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回校?”高新赶紧接过玥珂所有行李,连女士小包也一并拿了过来道:“这几天我天天来车站,琢磨着你就要回来了。”玥珂心想如果雷楠像以前那样来送她,岂不尴尬。一想到雷楠,玥珂心里就恼,看高新总算有了好脸色。

一天夜里,高新来找玥珂,玥珂问他怎么喝酒了。高新低着头神情沮丧带着哭腔说:“她把我甩了,跟别人好了。”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玥珂看着这个一米八三的大男人低头痛苦的样子,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也湿了眼眶。事后玥珂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高新怎么把嘴贴在自己的唇上,她甚至想把高新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高新起初只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嘴唇,见玥珂没动,便深深吻起来,玥珂不由闭上眼睛,耳边仿佛传来细细的音乐,像童年时坐在外婆乡下的小船中,在金色的斜阳下,只觉温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宁让她不想睁开眼睛,不知船儿飘向何方,只想这样飘摇下去。多年后,玥珂都很吃惊当初怎么没有拒绝,任由高新的泪水流到自己唇上、衣服上。抑或,自己也是喜欢他的,在此后许多日子里,玥珂都在不断问自己。

大三寒假,高新邀请玥珂到他家去,玥珂只觉他早已说过,自己也早就该去似的。她知道高新家在安徽蚌埠农村,家里很穷,父亲身体不好,全靠母亲种地、养猪、种菜支撑,还有一个妹妹。他上学的钱都要靠他母亲卖猪、卖菜后才能寄过来。高新上大学后一直在做家教,玥珂看他吃穿非常节省,时常把自己的饭票给他。两人偶有看电影,也是玥珂买票。高新从未给她买过礼物,却给她织过毛衣。他说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她不喜欢的事他绝对不做。

玥珂随高新来到蚌埠看他父母,身临其境时方知那点心理准备远远不够。房间狭小、破败,泥地,墙上掉灰,少得可怜的家具都不算什么,厨房在另处,下雨天,从睡觉的地方到厨房还需撑伞,一地的泥水不知从何下脚,最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卫生间,上厕所得到马路对面,且脏得令玥珂作呕。然而,高新父母的恩爱却让玥珂在心里暗下决心。特别是高新的母亲,不仅承担了所有家务,还有地里的农活。虽说日晒雨淋,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每一道皱纹中却藏着暖意,让玥珂一眼看见就有一种亲切感,不像未来的婆婆倒像自己的母亲,却又不像母亲那样严厉,有一种想把什么话都倒给她的冲动。

玥珂跟白莹说起高家的状况,白莹说:“真不懂你放着雷楠这么好的条件不要,非要去找高新,那样的家境将来肯定没好日子过。”那时,玥珂才告诉白莹,她只对汤梓柏心动过,雷楠不可能属于她,而除了高新她不知道还有谁会这样对她好。白莹只说她太傻,高新就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能保证对你一辈子好吗。玥珂说他父母感情很好,他以后也会像他母亲对他父亲那样对我的。白莹摇着头说:“你只吃过少爱的苦,没吃过缺衣少吃的苦。”

母亲知道玥珂偷偷跑到高新家后,看雷楠那个寒假没来家里找她,不让玥珂出门,只让她做家务。玥珂偶有抱怨,母亲便吼道:“从小到大,只顾让你学习了,别人都羡慕我的大女儿又漂亮又聪明,我看你是傻到顶了,偏要往火坑里跳,你休想嫁给那个臭小子。雷楠妈上次碰到我,还让你上她家玩去,我头都抬不起来,你是放着金窝不要偏要住猪圈?”

母亲越是这样,玥珂越反感,偷偷写信给高新,诉说自己的苦闷,让妹妹悄悄寄出去。高新的来信总能缓解她的烦忧。母亲看她这样,气得让父亲来劝她。看到父母终于又达成共识,玥珂再也忍不住,朝父亲嚷道:“你们就是嫌贫爱富,是我跟他生活又不是你们跟他生活,我的事不要你们管!”

“啪”一个巴掌落在玥珂脸上,玥珂只觉耳朵嗡嗡作响,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站在一边的妹妹也惊呆了。挨打都是弟弟妹妹的事,玥珂只需把成绩单拿给母亲,就只管躲在自己的小屋里。那个寒假,她觉得除了外婆,只有高新这样一个亲人。

开学前,母亲总算同意玥珂去看外婆。一见到外婆,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一阵哭诉后,只听外婆叹息道:“哎,你妈怎么跟我当年一样呀!也不知你妈当初不听我的话会不会过得比现在好。”玥珂吃惊地看着外婆也在抹眼泪。她不哭了,赶紧问外婆。

“你妈上大学时也交往了一个男同学,外地的,我坚决不同意,怕她嫁到外地,给她介绍了一个教会的小伙子,她一听是基督徒,面都不见。你爸是我看着长大的,父母也都认识,又在浙大读书,你妈总不能嫌别人文化低吧,谁知她还是不喜欢,天天跟我闹。你爸知道你妈在学校有喜欢的男同学后,大学也不上了,休学一年,守着你妈,帮我们家干这干那。我对你妈说,你如果不跟他结婚,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你妈总算同意嫁给你爸。我以为这下好了,你妈这辈子可有好日子过了。谁知道呀,哎!”外婆又深深叹了口气。

玥珂眼前旋即出现父母吵架、摔东西的画面,记忆中,她很少看见父母亲亲热热,小时候,朦胧地想到自己将来一定不会找父亲这种人。他不让母亲的男同事到家里来,不让母亲出去交际,而母亲的天性又是那么活泼。玥珂听了父母的故事,更坚定自己的婚姻一定要自己做主,千万别活成母亲那样。

4

毕业分配前,高新对玥珂说,他已让学校帮他俩推荐合肥一家国企,按程序走应该很难,倘若成功了,两人就继续好下去,如果失败他就完全放弃。他说这都是天意,不想让玥珂父母为难,更不想让玥珂为难,天意却不可违背。

玥珂并未做好为了高新要与父母决裂的准备,只是坚定不能让父母主宰自己的婚姻,即使这辈子不结婚也不能让母亲来安排自己的命运,她却不知道如何主宰自己的命运,那就让老天来安排吧,也许真像高新说的一切都是天意。那时,玥珂并不信命,也无任何信仰,但外婆对她讲的话却都能记住。外婆说女人要把第一次献给自己的丈夫,玥珂小心翼翼保护着,恨不能用水晶瓶装起来,藏起来,而不用随身带着,唯恐失去了。与雷楠交往时,她时时提防着;与高新在一起,她一点不担心。她曾问过高新,男女之间有纯真的友情吗?高新笑而不答,那时与雷楠正你侬我侬。高新是自己的男闺蜜,是朋友,是她情绪的宣泄地,不管好的、坏的,她只管往里倒。成为她男友后,高新依然与她保持距离。玥珂以为与高新走到一起是天意,殊不知高新是下棋高手,早已知道结局,然而,这一切难道不是命运吗?

大学即将毕业,玥珂对自己的事业、婚姻从未细细规划过,似乎也不用自己操心,总有人替她规划。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有一个温馨的家庭,而不是像父母那样成天吵吵闹闹。当玥珂得知母亲要到学校为她工作的事找校长时,玥珂恨不能躲在宿舍里不见。母亲的确未到她的宿舍,直接到了校长办公室,威胁道只要敢把她女儿分到合肥,她就去跳钱塘江。校长很欣赏高新,耐心劝导,笑着说:“如果我不把你女儿分到合肥,她自杀咋办?母亲终究拗不过校长,国家分配不是闹着玩,定下就不好改了。玥珂后来方知,母亲早已托人在杭州给她找工作。当母亲得知高新是委培生,是合肥那家化工企业资助上的大学,毕业后也只能到那工作。母亲一直怨恨高新,骂他是个骗子,把她女儿骗到合肥;又骂玥珂是个傻子,别人设好圈套,想都不想就往里跳。

玥珂知道高新别无选择,自己毕业后也要去合肥工作后,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反而觉得这样心也算安下来了,却还是做成气急败坏的样子嗔怪高新。高新说太怕失去她,边说边紧紧搂着她,那一瞬,玥珂觉得他的胸膛是那么宽厚、温暖,父亲瘦小的身影在眼前晃荡、碎碎叨叨的话语在耳旁响起,这个男人绝不会像父亲对母亲那样,嫁给他会对自己一辈子好吧。想到他知道雷楠与自己的点点滴滴,甚至知道雷楠与她最后的分手原因,他说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只要她的现在。她坚信他爱她,会对他一辈子好,自己爱不爱又有何重要。

玥珂多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留到穿上婚纱那一天,却还是违背了外婆的意愿,既未等到结婚那天也未献给自己的丈夫。

雷楠出国前的那年暑假,玥珂与高新刚确定关系。当雷楠出现在玥珂家里时,玥珂只觉两人有十年未见面了。雷楠说他来告别,以后再难相见。母亲把她学校午休室的钥匙给她,说家里人太多,让他们到外面走走。两人就在小城郊区河边散步,刚好离玥珂母亲教书的学校不远。玥珂像以往一样跟他一前一后,她走在他后面,用脚踢着河边的石子,看着河水溅起水花,几分伤感倏然袭上。突然雷楠转过身,一把将玥珂搂入怀中,强行吻了起来。玥珂没有挣扎,泪水流下来,流到嘴里,咸咸的,她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雷楠的。雷楠在玥珂耳旁轻轻说:“我可以不走,只要你让我留下来。”

“不。”玥珂奋力推开雷楠,她真怕雷楠留下来。她从小就认识他,他们在一起总是吵,只有分开才会想念,更何况自己答应了高新。天色已暗下来,玥珂只顾往回走。雷楠又一把拽住她说:“我就要走了,再陪我一会吧。你不是有你妈学校宿舍的钥匙吗,我们到那歇会吧。”

玥珂也有些不舍,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遂走向她母亲学校。在母亲学校小小的宿舍里,雷楠又说了很多温存的话,玥珂只觉那个骄傲自大的雷楠消失殆尽了,只有对自己的不舍、依恋,但还是狠下心来,让他快走,时间越来越晚。雷楠只说再等等,还想看看她,又把她紧紧搂入怀中,用唇死死压着,她说不出话来,甚至不能呼吸,拼命用力推他,却被搂得更紧,他说他要她,他不想带着遗憾走。她挣扎不动了,任泪水不断涌出,眼前浮现母亲的面容,现在遂了你的愿吧。她闭上眼睛,只觉好累,倒在荒漠中,无边的黑暗聚拢、挤压着她,嗓子干涩,脑子一片空白,她不是自己了。

“你不是第一次?!”让玥珂醒过来的竟然是雷楠的这句话。

“啪”,玥珂几乎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抽了雷楠一记耳光。“滚……”雷楠旋即消失在夜幕中。

多年后,玥珂同母亲与妹妹闲聊,方知不是每个女人第一次都要见红,她竟为此苦恼了许多年。自己无知也就罢了,而雷楠作为一名理科高材生,居然如此无知,如此看她视为生命的东西。与其说她的第一次被他夺走了,勿宁说是她报复性地给了他。回家后,她告诉了母亲。母亲沉默良久,什么也没说。

去合肥报到前,高新来到玥珂家时,玥珂非常意外又很兴奋,她并未告诉高新她家的地址,高新只说报到之前一定要去她家,没想到她刚回家没几天高新就来了。母亲不见,躲到大姨家去了。父亲不理,只顾忙手上的活。高新刚进她家楼道,看见玥珂父亲放在煤气炉上烧的水开了,便顺手把水灌进了炉边的热水瓶,再进去看见父亲蹲在地上和水泥修走廊的一块破处,接过铲子:“叔叔我来吧!”干完近午饭时间了,高新又说:“叔叔你歇歇,不嫌弃我来做饭。”边说边走进厨房。饭后玥珂父亲拿出一条太长的裤子要去改短,高新又说:“叔叔我来吧!”傍晚,玥珂听见父亲给母亲打电话:“把户口本给孩子吧,我看这男孩不错,会照顾人又能干,你这样拦着,将来嫁不到好人过不好,会怨你一辈子的。你怎么可能养她一辈子啊!”

当晚,母亲回家。翌日清晨,母亲把玥珂的身份证、户口本扔给她道:“你想好了,跟了这个人,以后有什么苦都得自己咽,养你二十几年不容易,养育费你要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要跨出这个门,再也不管你了,我不配做你妈。”母亲旋即转过头对高新说:“你必须对我发誓,要永远对我女儿好,不准欺负背叛她。”高新“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声音有些颤抖说:“会的,肯定会的,谢谢妈。”良久沉默后,母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咽了一口水,把玥珂与雷楠那晚发生的事告诉高新。高新忙说:“妈,您放心,我爱的是玥珂这个人,过去无论如何都不介意。”母亲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你先回家,过几天玥珂再去报到。”



第三章

1

定居索伦托后,玥珂每年会在饭店淡季时回国,迪瑞出生后也带上他。十二岁那年,母子俩回到凌安,迪瑞提出要去太外婆的坟上看看。玥珂母亲望着这个与茹芊一般高的少年好生奇怪,他并未见过太外婆呀!

那时已是十二月底了,呼啸的山风猛烈抽打着树枝,树叶、尘土纷纷扬扬,茹芊已上大学,母亲告诉她,我们的生命与身体不是自己的,没有谁有权利终止自己的生命。在茹芊自杀未遂出院后,母亲又惨遭家里被骗财的灾难,损失了当时可在凌安市买六套房子的钱,之后弟弟妹妹也相继婚姻破裂,除了照顾茹芊,弟弟离婚后也将儿子留给母亲照料,母亲一蹶不振,到外婆坟前痛哭,回去后,便不时去教会。

玥珂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脸恍惚看见了外婆,此前她从未觉得母亲跟外婆像,再看茹芊,虽说没有年轻女孩的健美,苍白的小脸上也有些许红润,单薄的身材像极了年轻的自己。再仔细看,又像母亲,尤其是脸上倔强的表情。茹芊还是跟玥珂不亲,总是玥珂问一句她答一句,跟迪瑞倒能说到一块,山上不时传来姐弟俩的欢笑声。

望着迪瑞矫健的身材一脸阳光的脸,玥珂简直觉得没有什么事会让她烦忧,然而再一看茹芊,她的心就会沉下去。其实茹芊笑起来很好看,浅浅的酒涡却盛满了忧伤,对她送的礼物也要说声“谢谢”,仿佛她不是她的母亲,倒像她的姨妈。玥珂要牵她的手,她也很快躲开。母亲说茹芊不像她高中就开始谈恋爱,现在上大学了,也没谈过对象。玥珂望着女儿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不相信就没男生追她。自己一年才回来一次,母亲总不能不知道吧,但显然母亲是不知道的。母亲不懂她,也如她现在不懂茹芊,女儿有闺蜜吗?心里话会向谁说?她如果恋爱了,自己绝不会像母亲当年那样。她会给高新说吗?小时候都是高新带她的,想起与高新离婚时,茹芊才五岁。问她跟爸爸还是妈妈,她说跟妈妈。后来问她为什么,她说跟妈妈了爸爸就不会离婚,因为爸爸舍不得她呀!

“妈,高新现在还来看茹芊吗?”玥珂悄悄问母亲。“一年半载来一次就不错了,上大学后就没来过。”母亲愤愤地说。见玥珂半晌未讲话,又说:“这孩子不像你,总是叽叽咋咋讲个不停,养她这么多年,也没听她跟我说几句体己话,像她那个没心肝的爹。”

玥珂眼前浮现高新与她闹离婚最厉害那次茹芊那张惊恐的脸。她感到又有飞尘落入眼睛,怎么揉也不出来,眼前朦朦胧胧,一会是高新的脸,一会是茹芊小时候的脸,一会又是自已年轻的面容,却又好像是现在的茹芊。茹芊的鼻子与嘴角不就是活脱脱高新年轻的模样吗?母亲说高新毁了自己的一生,自己却未像母亲那样恨高新,尤其是认识阿夏后。

高新真的毁了自己的一生吗?多年来,玥珂不断问自己。她怕夜晚,尤其怕有月亮的晚上,月光照在身上像撒了盐。外婆说她出生在有红月亮的中秋晚上,这一生都会漂漂亮亮,大姨说外婆不懂,红月亮是不详之兆,哪有什么红月亮,不过是外婆眼花了。那时在外婆家,她喜欢有月亮的晚上,在月光下与小伙伴捉莹火虫,跟着月亮赛跑,她得意地告诉小伙伴自己出生的晚上有红月亮,小伙伴说她瞎说,月亮都是白的。她回家向外婆哭诉,外婆说他们不懂,囡囡出生的晚上就是有红月亮,像囡囡红彤彤的小脸,囡囡才会这么漂亮。玥珂信了,直到离婚时。

离婚后,玥珂回到索伦托继续在饭店打工。饭店打烊后,回到自己小小的宿舍,那伤痛一阵一阵袭来,有时迅速蔓延全身,只得把窗户全部打开才能呼吸。倘若看见月亮,便把头埋进被子里,她怕看见月亮是红的,想起大姨的话,果真是自己的命吗?那伤痛便一寸一寸浸入,从头到脚一路凉下去,裹紧被子,潜入更深的黑暗中,往往泪水打湿了被单这边拉来那边也是湿漉漉,盼天快快亮起来。

在索伦托,玥珂觉得自己像田里耕种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又一天,天终归要亮起来。当看到茹芊年轻的面容时,她已不怕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有时是蓝色、有时是黄色,更多是银白色,却从未看见过红色。母亲不时寄来茹芊的照片,看着看着她就觉得那是二十二岁的自己,那时她是喜悦的,对新生活满怀期待与憧憬。

2

玥珂离开父母到合肥报到那天,恰是雷楠离家到美国留学的日子。玥珂与高新在合肥分配到两个不同的联营厂,工作的地点也相距较远,有不少同事给玥珂介绍对象,这些都不能扰乱她的心,汤梓柏的来信却让玥珂本已平静的心起了微澜。

与雷楠那晚后,玥珂彻底不理雷楠,雷楠吃了两次闭门羹后也不再来。就在玥珂到合肥工作不久后,接到梓柏厚厚一封信,信中说,他一直喜欢玥珂,只因跟雷楠的关系不敢表白,现在得知她与雷楠分手了才敢说出来。他希望能好好保护玥珂,让她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那晚,玥珂失眠了,那么多个不眠夜,原来还有这样一天。梓柏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星星般的光芒。他是那样干净,然而自己已不是他原来喜欢的那个自己了,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还怎么面对他。如果没有那个夜晚,如果梓柏早一点告诉她,还会选择高新吗?如果告诉梓柏那件事,他还会这样对她吗?与其让梓柏嫌弃,不如成为他永远的公主。

一连几个傍晚,玥珂都在单位附近的小河边踱步,以前遇到自己理不清的事就会告诉高新,这次没有,甚至后悔曾经把梓柏的事告诉他。那时,她给梓柏打电话从来都是当着高新的面,高新还说:“你跟梓柏说话的声音好温柔,真好。”玥珂奇怪望着他,却看不出一点异样。白莹说高新城府太深,哪有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还会这样。玥珂不以为然,抑或她恰好遇见这种心胸开阔的男人呢。然而这次她要自己来做这个决定。当晚,玥珂给梓柏回信,写道自己并未失恋,是她提出与雷楠分手,她让他忘了她,她已有新男友,梓柏永远都是她的好朋友。信寄出后,玥珂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一天,亲手掐断这段恋情,小心翼翼装在水晶瓶里,岂知,水晶瓶后来还是碎了。

玥珂没想到刚毕业一年不到就会跟高新结婚,而且还是她提出。高新工作不久患肺结核,吐血,医院住了好长时间,出院时,医生说这病得静养,然而,单身宿舍根本无法养病,而结婚后就可分到一间15平米的小房子。玥珂看着脸色苍白的高新说:“结婚吧,至少你有地方养病。”高新当即给玥珂跪下说:“老婆,我一定会对你一辈子好,绝不会辜负你。”两人领了证,有了自己的小窝,买一张床垫算是结婚了。没有结婚仪式,结婚照也是后来补照的。玥珂母亲一听他们结婚了,电话里只一句:“你嫁给他,不到三十岁就会离婚。”母亲的话让她寒了心,婚后无论多么困难,她都会把自己工资一半寄给母亲。

婚后,高新在家的话越来越少。玥珂觉得男人就应该这样才沉稳,而不是像他父亲一天到晚喋喋不休。一天晚上,高新半夜才回家,当玥珂看见喝得醉熏熏走路歪歪斜斜的高新时,着实吃惊,更是愤怒,一个巴掌飞过去,那么多的担心惶恐原来是自作多情,高新曾保证过他不会喝酒。父亲的烂醉让母亲与玥珂特别厌恶,她曾发誓不找喝酒的男人。那晚,玥珂气得推倒书架,撕了刚照的结婚照,整理衣物要离婚回老家。高新抱住玥珂,按住她又要飞来的巴掌流着泪说:“以后再也不会喝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翌年,玥珂生了女儿茹芊,高新母亲来给他们带孩子。茹芊半岁时,母亲来看外孙女。高新做了一桌子菜,又是给丈母娘与玥珂夹菜,又是给女儿喂食。母亲又说起高新把玥珂骗到手了,高新笑着说:“也要有人甘愿被骗呀。”尚未等玥珂反应过来,后脑勺被母亲狠狠捶了两拳。当晚,玥珂就没了奶水,茹芊哭了一夜,高新也流了一夜泪,不得不给茹芊断了奶,她的胸部从此萎缩成“飞机场”。玥珂从未向母亲提过此事,两年后,母亲不要玥珂再给她寄抚养费,后来这笔钱母亲用在了玥珂在凌安的买房上。

3

玥珂与高新都是工作狂。高新在单位很受领导重视。就在高新干得风生水起,领导准备提拔他时,国家政策有变,银根收紧,想扩大生产的工厂因资金问题流水线被迫停产,玥珂所在的小厂也因无原料停产,多种经营办陷入困境。原单位垮了,他俩应聘同一家公司,很快被录用。

高新在新公司如鱼得水,夫妻不能在同一办事处,公司就派高新去了郑州。高新负责销售,业务做得很不错。年终公司为奖励各个办事处主管,会带他们去总部,住五星级酒店,喝XO,吃上等海鲜,举办舞会等,玥珂对这些倒不是十分反感,但一听高新说老板还奖励每个男人一个“小姐”时,对这家公司顿生厌恶。虽说高新一再说但他并没要那个“小姐”,而是把她送给了另一个办事处的主管,因为和那个主管住同一间房,亲眼目睹了一个男人同两个“小姐”交媾,还详细描述给玥珂听。

“这是什么鬼公司啊!不就是过去的黑社会吗?”看着高新一脸得意,玥珂突然觉得不认识他了,才两个月不见,他的脸圆了起来,居然有了双下巴。她这次带着茹芊去郑州看他,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一边带孩子一边帮他打理业务。夫妻俩没有一丝久别胜新婚的喜悦,高新依然夜夜晚归。一见面高新就兴致勃勃给她说这个。玥珂想到高新自从进这家公司后,夜夜晚归,说有应酬,常常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家,偶有早一点也是在电脑上玩游戏。结婚快三年了,玥珂身体的欲望慢慢觉醒,有时想与他温存一下,高新总说太累。高新到郑州后,两个月回家一次,也是淡淡的,玥珂以为他在外辛苦。自从婚后那次醉酒后,高新从不在家喝酒,也很少带着酒气回家,却更少与玥珂交流,连同婚前的甜言蜜语也一并收了起来。而这次她怀着久别重逢的欢喜赶来看他,他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看他饮酒后浮肿的眼睛,玥珂一阵恶心,胃里似乎有东西在翻滚,顿然从床上跳下去说:“这么肮脏混乱的公司,给再多钱也不要干了,辞职吧。”

“你傻啊!这可是赚钱的好机会,我要赚很多很多钱,那些老板没什么文化都可以,我凭什么不行,凭什么我就不能成为老板,我要比他们更有钱,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对我抬头仰望,你妈那样对我还不是因为我没挣到大钱。”高新仰头望着站在床边的玥珂抓着她的手说。

玥珂用力甩开高新的手,想到公司舞会上,老板跟她跳舞时趁机摸她的腰、臀。她恨恨俯视着躺在床上的高新说:“难道你不在乎那些老板跟你老婆跳舞时在屁股上摸来摸去吗?”

“你何必当真,清高能当饭吃?现在你的工资不是原来工厂的三倍了吗?”玥珂乍然感到胸口憋闷,屋子太小喘不过气来,她把窗户连同纱窗全部敞开,一股热风吹了进来,汽车的轰鸣声、小贩的吆喝声、小学生回家的欢笑声敲锣打鼓般传进屋内,苍蝇蚊子也飞了进来。玥珂忽地关上窗,把九六年夏天关在窗外,遂转过头,坚定地对高新说:“我马上辞职,回凌安,绝不在这多干一天一小时一分钟!”

“你他妈的早就想回去了吧!又是你妈的主意?你那个董大哥、汤梓柏都在等着你吧!走,快走,走得远远的,你就是个克星,你在这,我啥也干不成,只会生病。”高新提高声音,眼睛不看玥珂。

玥珂只听门“砰”的一声巨响,屋里惟有茹芊“呜呜”的哭声。

4

玥珂立即带着茹芊乘汽车回凌安。母亲与董启明来车站接玥珂母女。母亲看见坐了二十几小时汽车一脸疲惫的玥珂,再看发着高烧的茹芊,气得直骂高新:“混蛋,当初怎么答应我的!”启明大哥一边接过玥珂的行李一手要去抱茹芊,茹芊搂着玥珂的脖子呜呜哭着,董启明脸涨得通红说:“这个王八蛋,再忙也要送你们回家呀。”还想说下去,看玥珂脸色苍白,眼泪要下来了,遂住了口。

玥珂虽是家中老大,弟弟妹妹却都叫她名字,她也觉得自己不像称职的大姐,从小就渴望有个哥哥,没有血缘关系的董启明倒真像她的亲哥哥。启明有时开玩笑说连她光屁股时他都看过,玥珂并不脸红,对启明送她的礼物也坦然接受,但她却不知道启明曾向她母亲提过亲。那时她刚上大学不久,母亲让他等到玥珂二十五岁,他当下明白这事难成。中专毕业,家在农村,其貌不扬的他无疑像玥珂父亲所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却还是忍不住买了根金项链准备送给玥珂,项链竟在送给玥珂去学校的路上摔断了,知道这是天意,收好项链,从此后只把玥珂当妹妹。回去不久,他就成了亲,妻子是同村姑娘,比他个子还高,人也生得端庄。启明对玥珂母亲依然如故,母亲放了心,认他做了干儿子。也是这次回家后,玥珂方知高新曾给董启明写过信,难怪自己那时征求董大哥的意见,他说高新还行,也难怪这次会大骂高新。从九岁那年带着弟弟妹妹自杀被董启明发现后,玥珂不管遇到什么事皆会找启明商量,却从不向父亲说。倘若当初董大哥反对,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依然选择高新。

回到凌安,玥珂进了一家私企,茹芊幼儿园全托。母亲得知玥珂不想再回合肥,旋即打通凌安市教育局的关系,待玥珂知道时,档案已调到凌安市教育局。高新知晓此事后,当即腿就软了,电话落在地上,玥珂只听见一阵盲音,她的心也悬在半空中。三个月后,高新来了趟凌安,在玥珂父母面前殷勤周到,说自己调到杭州,已是公司主要负责人,令每个来玥珂家串门的亲戚朋友都说这个大女婿人不错,又能干,对人又好。两人单独相处时,高新依然是冷冷的。妹妹说高新百分之百在外面有女人,她呵斥妹妹不要瞎说。许多年后,玥珂也很奇怪自己当初怎么就那样相信高新,或许当时她就想到离婚的事,是不想面对高新还是怕面对自己?

高新究竟没在杭州那家可以给他带来辉煌的公司干下去,后到了上海,却没有一个公司可长久做下去。他每到一个公司,刚开始总能得到老板赏识,干一段时间后,就想自己干了,把老板的生意抢给自己做。几年下来,他也有了自己的公司,却总是存活不了多久就要宣布破产。

在私企工作时,玥珂管理公司财务。公司刚起步,她经常要跟着乙方代表一起出去拉工程。投标是要给对方行贿的苦差,送东西送钱的事成了玥珂的工作之一。她特反感这项工作,总觉得这样得来的业务非正义,不干净。抑或从小受外婆的影响,外婆说过,我们要遵从圣经上的真理,不能赚不义之财,要赚正义的钱。为拉业务,陪客户吃饭喝酒也让玥珂反感,尤其是遇到那些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与老板一起出差,老板竟然只想开一个房间,玥珂正颜厉色对老板说:“我自己出钱另开一个房间。”当晚,她失眠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啊!到处都是这些龌龊的男人!玥珂提出辞职时,年轻的老板很惊讶,马上承诺给她涨工资,薪水着实可观。玥珂毅然拒绝。

董启明听说玥珂辞职,不久就让她进自己与朋友合股开的公司,并让玥珂入股。玥珂当时经济也拮据,不想辜负董大哥的好意,便入了点小股。公司刚成立,玥珂自然成了主力。谈项目、拉业务,根本没有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与茹芊见面的时间也很少,周末接回家,平时有空才去幼儿园看看。

一次去幼儿园看茹芊,临走时,茹芊拉着玥珂的衣角,仰头望着玥珂怯弱地细声说:“妈妈,晚上可不可以跟你回家睡觉?”玥珂看她眼里的惶恐,赶紧蹲下身对茹芊说:“可以是可以,但妈妈万一有工作要出门,你就必须一个人在家哟。”茹芊使劲点头。岂知,刚一到家,公司就来电话,让她去给客户送礼。玥珂只好匆匆给茹芊洗漱,把电视打开,让她睡觉前关了。待玥珂回家,电视还开着,茹芊睡着了,眼角竟是泪痕。泪水蓦地涌上,睡觉时,玥珂紧紧搂着茹芊沉沉睡去。半夜,玥珂感到怀里有些热,摸摸茹芊的额头不是很烫,就安慰茹芊道:“等天亮了妈妈带你去医院,现在妈妈太困了。”茹芊就静静躺在她怀里一声不吭。天微明,茹芊拉着玥珂的手小声哭着说:“妈妈带我看医生吧,我不想死,不想死呀……”玥珂一摸滚烫,慌忙叫来出租车直奔白莹家。

白莹的丈夫是儿科大夫,就住在玥珂小区附近。白莹大学毕业后分回凌安市中学教书,丈夫原是一名医务工作者,没受过高等教育,在白莹全力以赴支持下,不断进修,终于成为凌安市医院一名儿科大夫。茹芊退烧后,与白莹女儿一起玩。白莹看着玥珂一脸疲惫,茹芊一双大眼睛深深凹下去,忍不住对玥珂说:“你何苦这样,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工作何必那样卖力,那是男人的事。”

“哎,我哪有你命好,必须好好干,高新刚开不久的公司又要申请破产。”玥珂从不知道高新挣多少钱,高新也从未给她送过礼物。

“你如果嫁给雷楠怎么会像现在这样,高新真的不适合你。不过,你也确实没把心思多用在家庭上,女人在外面无论怎么风光也不如家里和谐稳定,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呀。当初我们四个人去光雾山时,我和梓柏都以为你会嫁给雷楠,后来你说喜欢梓柏,真不知你看上他什么,不过他老婆跟你还真有几分像。”

玥珂看着白莹布置舒适、收拾整洁的房间,夫妻俩相互打趣,两个小姑娘嬉戏打闹,不仅茹芊舍不得走,她也舍不得走。这样的氛围她家从未有过,她父母家也没有过,想着等高新事业有了起色,他们三人就可以在一起,也能这样就好了。

听白莹讲梓柏的老婆长得像自己,玥珂心里有了丝丝甜蜜,那时梓柏在她心中还是高中时的模样。汤梓柏在凌安市下面一个县城工作,偶有业务到市里办,便到玥珂工作的地方聊一聊,吃顿饭。那时,高新又到了上海。再次见到梓柏,玥珂并未有想象的激动。梓柏胖了,说话的声音也不似从前。一次,梓柏一定要到玥珂租的屋子看看,玥珂只得请他到家附近的饭店吃饭。喝下一瓶红酒后,梓柏的话更多了,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拉着玥珂的手说:“这段时间跟老婆关系不好,总吵架。你看,我一直都喜欢你,你不也喜欢我嘛,我们是不是可以再发展发展。”

玥珂用力甩开梓柏的手,厉声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我们只能是同学、朋友。”

“那么认真干嘛,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你不知道吗,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你难道不想吗,你老公又不在身边。”梓柏一边说一边又来拉玥珂的手。玥珂骤然躲开,梓柏打了个趔趄。玥珂赶紧叫来出租车,把梓柏拼命推了进去。时值初夏,玥珂汗如雨下,浑身冰凉,在晚风中瑟瑟发抖,望着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街角后,遂给自己叫来出租车。车上放着童安格《让生命在等候》的老歌,“走在忠孝东路/闪躲在人群中/在我的内心深处/隐瞒着一段错误/我在恐惧中逃避/那无名的谴责……”眼泪倏然滚了下来,大学舞会上时常放这首歌,跟别的男生跳舞时,她总想如果舞伴是梓柏就好了。

这一页又翻过去了。

5

董启明有时开玩笑对玥珂说:“这个公司就是为你开的,上官老板,公司的兴衰全看你了。”虽说也入了一点股,玥珂却从未把这个公司看成自己的,但也投入了自己所有精力,只想为公司多盈利,没多想自己要得多少,似乎这样才对得起董大哥。倘若不是董大哥,她觉得自己也会这样做,对得起自己。公司的确运营很好,玥珂并未想在这个公司长久干下去,总想着高新在上海的工作有起色了她就带着孩子过去,然而高新总不能在一个地方长久干下去,时而告诉玥珂一会赚钱了一会又亏钱了,来看母女俩的时间越来越少。

虽说公司的发展前途可观,但玥珂一心想为高新寻出路,当得知她的出国签证办下来后,马上告诉高新,高新让她先出国探探路,等自己的签证办下来后两人一起去国外奋斗。玥珂向董启明提出辞职,启明劝她好好考虑,公司正是发展的大好时候,她这一走,公司只好卖给合伙人了,因为他当时是国家干部,不可能名正言顺办公司。玥珂丝毫不为所动,她从未吃过缺钱的苦,也不知道过多的财富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只想着要去为高新探路,只有这样两人才能在一起。启明又建议让高新来代替玥珂管理公司,高新坚决不同意,他说自己的路自己走,怎么可能让老婆来安排。看启明这样为难,玥珂也很难受,她想出一个自以为折衷的办法,说自己先去国外看看,待上几个月再回来。启明只得依她。



第四章

1

与高新离婚后那些年,玥珂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怕黑夜,稍一睡着就做梦,总重复做一个梦,踩不着地,像是在云中又像是在雾里,仿佛看见外婆在前面等她,她想飞想跑,没有翅膀,脚下绵软无力,醒来后满眼是泪。阿夏心疼她,让她不要工作了,在家休养。走在索伦托炽烈的阳光下,她依然觉得冷。阿夏找医生治她的失眠症,母亲在国内给她寄来中药。玥珂越来越瘦,认识阿夏,有了迪瑞后,她不再想死的事,睡眠却仍未改善,经常莫名其妙对阿夏、迪瑞发脾气,迪瑞跟阿夏很亲,看着迪瑞对她有些躲闪,不由想到茹芊小时候有时看她会露出惊恐的眼神,心里一阵透凉、一阵悔意,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母亲。阿夏劝她放下对高新的憎恨,玥珂看到阿夏眯缝着眼睛,从不知愁的样子,一沾枕头就睡着,真是好羡慕,从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呀。一想到这,她就恨,是高新偷了她的睡眠,外婆和阿夏都劝她不要恨,却是高新教会了她恨。

刚离婚时,玥珂带着茹芊回到凌安,耳边成天都是母亲骂高新的声音,有时也连带骂她。她心里苦,母亲怎么骂都不吭声。想到母亲说过她嫁给高新,不到30岁就会离婚的话。母亲把女儿的婚姻看得这么准,为什么就把握不住自己的婚姻?倘若不是她那失败的婚姻,自己还会这样吗。弟弟妹妹后来也都离了婚。玥珂不敢说,也不容忍自己对母亲埋怨,看到母亲对茹芊的悉心照顾,她只有感激;也不敢向母亲诉苦,又觉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茹芊稍有一点不听话,轻者骂重者打,茹芊看了她就躲。事后又后悔,却怎么也无法做到让茹芊亲近她。父母家待不得了,玥珂决定还是尽快回索伦托,把茹芊留给母亲。临行到外婆家告别,一见外婆,玥珂的眼泪就不听话,仿佛把在父母家忍住的泪水一股脑儿倒出来。

外婆听到玥珂的哭诉,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莫哭,莫哭,你一年才回来一次,大半年在外面,哪个男人受得了啊。原谅他吧,圣经告诉我们要宽恕敌人,何况是自己从前的爱人呢。还好孩子归你了,以后跟孩子好好过,咱们好好过。”

“外婆,我没家了。”玥珂又哽咽道。

“瞎说,有外婆在,就有家,主会保佑你的。”外婆心疼地给她擦眼泪。

回到索伦托,玥珂试图用繁重的工作让自己不再想离婚一事,不再想高新,夜晚的来临却让她濒临崩溃。那日下班后,她独自走到海边,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游人散了,朝海水中走去。湿了脚、湿了腿,海水淹到胸,一股海风吹来,玥珂不禁打了个冷颤,耳旁传来外婆的声音,“我们的生命是掌握在上帝手中,囡囡不可犯罪呀。”初秋深夜的海水已凉得瘆人,玥珂退回海边,五岁时带着弟弟妹妹走向池塘寻死,启明大哥的话蓦地响起,“死了,好多高兴事都看不到了,哭一下、闹一下就过去了,以后再遇到想死的事就来找启明哥。”她也不敢找启明哥,因为自己的中途退出,启明哥损失了上千万,她觉得自己就是他的麻烦,一个麻烦的女人。

玥珂打消自杀的念头。被失眠症困扰多年后,是阿夏与迪瑞把她拉了出来。那年暑假,迪瑞的表姐来岛上游玩,表姐一家人都是基督徒,传福音给他。迪瑞回家后,就向玥珂和阿夏宣布,他要信基督,并且马上受洗,还劝玥珂跟他一起受洗。阿夏说:“你就同儿子一起受洗吧,去去教会,说不定还能治你的失眠症。”玥珂想这么年,说是基督徒,却没怎么去教会,也未受洗,怕无法遵守那些清规戒律。儿子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决心。那时总相信自己有能力解决一切,然而这一步一步走过来,心里从未放下过,还受到失眠的折磨,索性试试吧。在迪瑞的带领下,玥珂受了洗,每周末同迪瑞一起去教会。慢慢地,玥珂发现自己能睡着觉了,不知不觉,失眠症竟好了。

坚持去教会后,玥珂自己都很吃惊,当母亲在电话里骂高新时,已引不起她的愤怒,她还劝母亲,都是基督徒,原谅他吧。母亲坚决地说:“不,绝不,到死也不会原谅他。”

那些年,玥珂也是这样想的,对高新的背叛,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2

刚到索伦托,玥珂瞬间被和煦的阳光、湛蓝的海水震撼了,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碧海蓝天,索伦托的海在日出与日落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宁静的小镇宛若一片桃花源。小姨与小姨父把玥珂从机场接到他们在索伦托镇开的饭店,玥珂尚未来得及欣赏异地美景,转瞬就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索伦托是旅游胜地,岛上最多的就是饭店与酒店。玥珂清楚自己既不是旅行也不是求学,要赚钱,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索伦托的美景在现实面前瞬间褪了色。

因懂英语,小姨让玥珂在饭店开菜单。然而,饭店服务员不多,玥珂不可能只做这一项工作。恰逢小姨刚生了小儿子,她也帮忙带孩子,玥珂自己也奇怪,对小表弟很有耐心,完全不像当初对茹芊。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仅比她大八岁。从小关系就好,像姐妹一样。小姨父已把最轻的活交给她了,却仍然是一天十几个小时高强度工作,一天下来,玥珂累得躲在卫生间哭。唯一的安慰是给高新打电话,每次不等高新开口,她便一古脑儿把工作的辛苦倒给他。先前他还能听她讲完,慢慢地总是打断她的话,扯到别的话题上。不是他又看上了新的项目,就是他的公司又破产了;他准备在上海买房,茹芊上的是贵族学校,需要很多钱。玥珂把挣的每一分钱都寄给高新,待饭店淡季时,她就回去看父女俩,差不多半年一次,一次待上两、三个月。高新请来一个阿姨照顾茹芊,说自己每天早出晚归根本无力管孩子。

就在玥珂越来越感到高新在电话中并不是很有耐心听她述说,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时,高新的签证办下来了,玥珂兴致勃勃等着他跟她在意大利奋斗。听到的却是高新在电话里冷冷的声音,他说自己身体不好,坐惯了办公室,怎么可能去国外做蓝领。愕然,玥珂从来就觉得靠自己双手挣干净的钱,还考虑那些干嘛,特别是来索伦托工作,跟老外打交道后。高新在上海贷款买了房,玥珂期待两人一起打工,早一日还清房贷,一家人真正生活在一起,没想到高新竟以这样一个理由拒绝。在玥珂习惯饭店的繁重工作后,她也不觉得苦了,即将降临的灾难才让她苦不堪言。

一天夜里,玥珂给高新打电话,未接,再打,关机。直觉告诉她,不对,之前高新从不关机。一宿未眠,从未有过的心慌让她翌日一早又打过去。玥珂举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只听高新的声音远远传来,嘶哑地说:“老婆,快回来吧,再不回来,就得离婚了。”

玥珂一阵天旋地转,狂风呼啸而来,把她吹到无人的荒原上,浓雾弥漫,她要回家、回家,然而船在哪呢?玥珂旋即告别小姨,几乎把能带的行李都带上了,匆匆回国。

两人在机场皆未能一眼认出对方。高新瘦得厉害,刚过三十竟生出了许多白发,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刮倒的竹竿。玥珂不知道自己也变化好大。原本丰盈的小圆脸缩了水,一双大眼睛凹陷下去,唯有嘴唇尚有些许红润。她挤出一丝笑容,抱怨旅途的劳顿、工作的艰辛,一路上絮絮叨叨,只看到高新瘦长的背影,完全读不懂他脸上的表情。

“离婚吧,我爱上别人了。”高新向玥珂坦白,他出轨对象是年轻性感的音乐学院学生。玥珂不想离,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不时常在他身边,才会让别的女人有机可乘。外婆总是跟她说,女人不能离婚,除非男人出轨或信仰不合。玥珂以为自己可以原谅高新的出轨,她要立即回到高新的身边,国外钱再多也不去挣了。当初一意孤行,与父母决裂也要同高新在一起,茹芊才五岁,不甘心、不甘愿;想到就要失去这个男人,脑里竟是追求她时,刚结婚那几年对她的好,不忍、不舍。

玥珂把手边的基督徒如何经营家庭的教育小册子给高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计较了,让我们重头开始吧。”

高新把玥珂递给他的小册子狠狠扔在地上大声吼道:“去你的上帝,老子一个共产党员还信你那个神。还拿上帝来教育我,你这蠢女人!”接下来,他告诉玥珂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从未断过女人,而且还不断换女人。他说保龄球馆的那个玥珂见过的女员工和他睡过,KTV十八岁的小姐也缠着要做他情人,喜欢他的公司女会计酒后和他发生了关系曾逼迫过他离婚,儿子同学的单亲妈妈借去她家修电脑功夫勾引他,甚至他酒醉回家后,连保姆也想同他上床。

玥珂惊呆了,间直不敢相信他的话,尚未来得及难过,就听高新接着说:“我必须离开你,必须离婚,否则不知自己会堕落成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嘶哑,似乎很痛苦,继而又咆哮道:“我在外面应酬时,你从来不打电话问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什么时候回,你也从来不顾忌我的脸面,想骂就骂,想打就打,你一点也不在乎我,从来没有爱过我。”

玥珂再次震惊,从未有过的冤枉与屈辱让她全身冰凉,她像坐了一艘小船在大海中漂流,暴雨袭来,船里渗水,周围波涛汹涌,拼命抓住船沿,跌跌撞撞,扶着墙才未让自己倒下去。她是信任他不想打扰他工作啊!即使高新有时应酬到夜里三四点才回家,她也未想到要问他,以为这是体谅他在外的打拼。偶尔高新回来早点,玥珂想与他温存一下,他也总说累,两人已很久没有夫妻生活了。玥珂竟然从未怀疑高新有了别的女人,更不知何时他已对她没了性趣。在她的记忆中,只有两次她动了手。刚结婚时,他醉酒半夜回家,她摔烂家具、剪坏结婚照,还打了他,吵着要离婚,他发誓再也不喝酒了,他求她只要不离婚怎么都行,央求生一个孩子,她只管生,孩子全部由他来管。她心软了,他也履行承诺,孩子小时候都是他在管,从那后,在她面前,他变得沉默寡言,连同甜言蜜语,包括温存也一并收了起来。还有一次是婚后一年春节回高新安徽老家,就在早上要乘火车赶回单位上班时,高新跟同学喝了通宵的酒,翌日凌晨才回,误了火车,玥珂气急败坏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母亲赶紧去退票,还说打得好。没想到,高新一直记恨,她竟天真以为他可以容忍自己的一切。那一瞬,她才知道与其说生活在高新的谎言里,勿宁说生活在自己的谎言中。

离婚,坚决离!玥珂向上帝说,主啊,请饶恕我没有能力经营好这个家庭,既然他连《圣经》也不让我看,既然在他眼里我如此恶毒,请允许我和他离婚吧!

高新并不理会玥珂半晌没有讲话,还顾自说道他现在找的这个女人不仅比玥珂年轻,还比她性感,又温柔体贴,他们一天要做好几次爱。玥珂正在厨房切菜,再也听不下去,她举着菜刀站在客厅中间,高新一看玥珂拿着菜刀冲出来,骤然住了嘴,不知所措惊恐望着玥珂。玥珂手一抖,刀落在地上。“啪”一声巨响,吓得茹芊躲在卧室里不敢出来。

“离婚,马上。”玥珂一个字一个字伴着刀落地的声音铿锵吐出。

孩子归属、财产分割,玥珂都不在乎了,只觉好累、疲惫之极,脑子一片空白。茹芊从小跟着高新,却选择跟她。然而,孩子虽然跟了她,却没有在她身边长大,而是让母亲操累一辈子。财产平分,玥珂要了房子,却背上了三十几万的房贷加借款。事后,亲戚朋友都说玥珂太傻,高新是过错方,她完全可以让他净身出户。玥珂不是不知道,未缺过钱的她从未看重过钱财,究竟不忍让高新背一身债务。这些都没让她心痛,最让她痛心的是分手时,高新竟问她:“这么多年了,你是如何解决那方面问题,没有跟你的董大哥、雷楠,还有你喜欢的汤梓柏发生过吗?反正都离婚了,不妨说说实话吧。”

“没有。”玥珂坚定地说。看着高新的表情,她知道他不相信她,那又怎样呢,她在他眼里如此不堪,她也不会编瞎话气他。多少个夜晚,她都那样忍着,不是没有机会。雷楠从美国回来结婚后也在上海,高新一再让玥珂去看他。见面后,玥珂也不觉尴尬也无激动,雷楠倒有些不知所措。玥珂淡淡同他交谈,平静地转身离开,那一页翻过去了,只是不解为什么高新知道雷楠回来后总让她去看他,是在考验自己吗。结婚八年,她好像从来没看清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倒是把她摸得清清楚楚。她的喜怒哀乐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他呢,似乎一直在他面前戴着面具。他沉默寡言,因为她曾说不喜欢男人话多;他慢慢不碰她了,说她每次都问他洗澡了吗,以为她嫌弃他。她渴望他婚前的甜言蜜语,甚至也可容忍他不洗澡。他在她面前却像个君子,两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她在他朋友那里听来的竟是他在外面总喝酒,饭桌上属他话最多;他经常彻夜不归,总说在忙工作。他说什么她都相信,离婚后才知道她是不敢面对自己。

梦醒了,望着眼前这个认识了十年的男人,玥珂蓦地觉得好陌生,这个婚前婚后判若两人的高新,究竟哪一个是真?闺蜜白莹早就告诉她,一个男人不可能无底线对你好,她不信;婚姻不能完全不看对方的家庭条件,她不信,夫妻两人不能长期分居,她不信。这个男人曾跪在她面前说要一辈子对她好,她信;穷困的公公婆婆一生恩爱,她以为他也会这样,她不知道穷困让他对钱财更加贪婪;她以为两地分居是他在为家而奋斗,以为这样只会加深他对自己的思念;以为她的宽容能让他更加尊重更爱自己。他亲手摘下面具,让她看到他的另一面。是他隐藏的太好,还是自己太傻?难道他一直都戴着面具,对自己的家人尚且如此,他该活得多累呀。玥珂奇怪这些变化为什么到现在才想起,这婚是离定了,早就该离了。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这么多年了,难道一点不想吗?”高新的声间恍惚从时空之外传来,她无法帮他打开那个心结,只能让他自己去解了。十年了,自己竟然在梦中生活了十年。她没有回答高新,从未有过的疲惫让她想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好好睡一觉,不想再醒来。

玥珂想把这一页很快翻过去,犹如翻过雷楠与汤梓柏一样,岂知翻过这一页用了整整十五年。

3

再次回到索伦托,玥珂真正把这座安静的小镇当作“桃花源”了。她告诉母亲,要赶快过去挣钱还房贷,给茹芊挣学费。母亲自然知道这只是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倘若有个地方可躲起来,她何尝不想。面对同事的盘问,她一概不想回答,却又不得不解释。当同事问,你大女婿这么好,怎么就离了呢?她杀高新的心都有。

玥珂庆幸还有这样一个疗伤之地。她不想跟任何人讲话,也不想别人跟她讲话,一天一天麻木的活着。她每天第一个来饭店,最后一个离开。大家都觉得玥珂这次回来不同于从前,也没人多问,厨师夏斌武几次想问,看玥珂板着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不知如何开口。然而,看到这个瘦小的女子每天从早忙到晚,从原来的爱说爱笑变成现在的沉默寡言,小圆脸瘦成瓜子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疼。他知道她吃不了辣,在给员工的菜里便不放胡椒,大家都说夏师傅的手艺退步了,玥珂听到这些议论,也未多想,更未联想到自己身上。只是麻木的工作、吃饭、睡觉。

转瞬,玥珂回到索伦托又两个月了,中秋要到了。饭店的员工大部分是中国人,小姨父让大家早点打烊,一起过中秋。那晚月亮大而圆,银白的月光洒在饭店院子里的草坪上,洒在夏师傅做的海鲜大月饼上,伴着阵阵花香,大家举杯祝福。玥珂原不怎么喝酒,小姨说红酒不会醉人,怕扫大家的兴,也勉强喝上几口。后来,她就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脑子迷迷糊糊,月亮朦朦胧胧。听外婆说,三十年前那个夜晚,也有月亮,弯弯的红月亮。

“胡说,哪有红月亮。”

“红花花染上去的嘛。”

母亲不想让她出生,却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把她带到世上。也许真有红月亮,透过红酒杯,玥珂看眼前这个月亮也微微有些泛红,还是小时候在外婆家看过月亮。她又接连喝了几杯,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不想,眼泪却不断流。

“别喝了,玥珂姐,你醉了。”玥珂用力睁开双眼,只见夏师傅站在她旁边,周围那些人不知到哪去了。

玥珂不记得后来怎么回的宿舍,似乎是夏师傅扶着回来的。翌日,看见夏师傅,她有些不好意思,夏师傅却像什么事也未发生。玥珂一直觉得山东汉子夏斌武性情火爆,仗着自己有手艺,对她凶巴巴的。一次她把菜单开错了,夏师傅对她一阵大吼。从那后,玥珂看见夏斌武也没好脸色。夏师傅是小姨饭店手艺最好的厨师,人很踏实,特能吃苦,小姨父也很喜欢他,想把他长期留下来,为此,小姨父还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他,夏师傅未答应,却说自己有对象,问他在哪里,又不说。

中秋后,玥珂明显感到夏师傅对她温柔多了。员工伙食依然以清淡为主,一些喜欢吃辣的员工就向小姨父反映,玥珂听到夏师傅对小姨父说:“玥珂姐吃不了辣的。”玥珂心里一暖,又一紧,继而不安起来。她有意躲着夏师傅,却又时时感到夏斌武的眼睛跟着她,偶有回头,夏斌武的脸总是涨得通红。

那年秋天总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玥珂从小喜欢雨,喜欢被雨淋,小雨她从不打伞。那日下班早,刚好下雨,她就在岛上晃悠,任雨水打湿头发、衣服。雨越下越大,她依然没回去,仿佛冰凉的雨水可以理清纷乱的思绪。正当她沉浸于雨中,却见夏斌武拿着伞冲到她身边大声嚷道:“不要命了,快回去。”边说边给她撑起伞。玥珂还是被淋成重感冒。夏斌武冒雨骑着单车几乎跑遍小镇给她买来感冒药。拿到药那一瞬,玥珂湿了眼眶。夏斌武一看玥珂哭了,慌得不知所措。玥珂见这个山东汉子一脸窘态,不禁笑了。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到后来,玥珂还是忍不住把她离婚的遭遇一五一十讲给夏斌武。夏斌武说,“我已经猜到了,却没想到你吃了这么多苦,你不要憋在肚子里,讲出来就痛快了。”玥珂的确好久没那么痛快了,那场雨总算冲淡了多日来的阴霾。

慢慢地,玥珂心里难过时会向夏斌武倾诉,她把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山东汉子当作索伦托的唯一朋友。又到了饭店的淡季,按惯例,玥珂该回国了,她却没有昔日的迫切,夏斌武说,如果玥珂不回国,他也不回去。玥珂知道他已有两年未回去,便劝他还是回去看看父母。夏斌武眼睛直直看着玥珂,说了句让玥珂惊掉下巴的话:“我父母想看看你。”后来,玥珂才知道,夏师傅找过小姨,说出对玥珂的爱恋,小姨坚决反对,告诉他,玥珂比他大七岁,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般配。小姨后来还告诉了母亲,母亲开始很强硬,电话打给夏斌武的母亲想通过她劝说夏斌武放弃,他母亲却说只要儿子喜欢的她也会喜欢。母亲妥协了,两位母亲竟然商量起他们的婚事。

玥珂无法接受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更不能从那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她拒绝了夏斌武,说自己不会再嫁了。夏斌武说:“你不嫁,我也不娶了,只要能照顾你就好。”玥珂有意识躲着他,然而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一日,夏斌武突然拿出一个大包裹,腼腆地让玥珂打开。玥珂一看,全是买给自己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有,夏斌武说,是他母亲根据他的描述跟他父亲逛了一周商场买给玥珂的。里面还有两封信,一封是夏斌武写给他父母的,一封是他父母写给玥珂的。玥珂打开那封厚厚的信,娟秀的字迹完全不同于夏斌武粗犷的外表,字里行间竟是对玥珂的爱慕、赞美。在他眼里,她是如此完美,说是玥珂带给他新的生命,他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那么顽强那么艰难地活着,他想照顾她爱护她一生一世。玥珂的手有些颤抖,泪水打湿了信纸。倘若她是夏斌武的父母也会被打动,原以为只会掌勺的手竟然还会写出如此深情的字句。包裹里还有一张全家照,一家人穿着朴素,却笑得很灿烂。信中,他们希望玥珂能接纳他们的儿子,愿早日成为一家人。那一瞬,玥珂除了流泪还是流泪,那张全家照像一缕阳光让她冰凉的心又有了温度。

婚后翌年,玥珂为夏斌武生了儿子夏迪瑞。她把过去那些经历毫无保留讲给阿夏,婚后她叫他阿夏,他叫她niania。阿夏时常劝她放下对前夫的怨恨,说那些年他也不容易。玥珂看着阿夏黑黑的脸庞厚厚的嘴唇露出宽厚的笑容,不禁笑道:“你不是基督徒,怎么跟我外婆一样呀!”阿夏又嘿嘿笑道:“我有一颗耶稣的心嘛。”然而直到外婆去世十年,在迪瑞影响下受洗后,她才把高新这页彻底翻过去。

4

迪瑞三岁那年,阿夏应聘到镇上另一家老外开的饭店,半年后在索伦托买了一间小两居室公寓。房子虽小,阳台却很大,玥珂非常喜欢那个大阳台,坐在阳台上,索伦托的美景尽收眼底。阿夏买了很多盆花,待在阳台上,宛若置身于花海,海风吹来,玥珂觉得自己就是那画中人,恍惚回到童年,回到外婆身边。

阿夏说得对,一场失败的婚姻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现在,阿夏在外面忙,玥珂学会了烧饭,尽管她以为手艺不行,但阿夏每次都夸她烧得好,看他和迪瑞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也觉欣慰。其实,阿夏北方人,口味重,玥珂喜清淡,迪瑞什么都能吃。阿夏做饭,总是很清淡;玥珂烧饭就有意做得咸一些。阿夏擅长做海鲜,玥珂恰好喜欢吃海鲜,每次阿夏都会为她挑鱼刺,迪瑞小时候吵着说,爸爸爱妈妈第一,爱他第二。阿夏又赶紧给迪瑞挑鱼刺。

因茹芊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的事,高新与玥珂通过电话。高新抱怨他现在的婚姻,说如果不是考虑到又有一儿一女,早就离婚了。茹芊现在还没男朋友,高新告诉女儿,结婚没意思,不如单身安逸。看着似乎从不知愁每天一脸阳光的迪瑞,玥珂总会想到工作后仍住在上海老房子的茹芊。倘若说迪瑞是她的太阳,茹芊就是她的月亮,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月亮发光。

母亲一直认为玥珂嫁阿夏是不得已,两个人无论外貌、学历、年龄都不般配,怎么可能幸福,直到迪瑞十岁那年来了一趟索伦托。临走时,母亲对玥珂说:“你就是一辈子不回来,我也无所谓了。”

2020年,玥珂被通知回国办退休手续。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玥珂没想到母亲还在为她操心。她的档案因回凌安工作那几年中断了,当时没参保,档案无效,当事人去世的去世,调走的调走,最后还是沦为灵活职业者,只得在上海参保。玥珂回国快一个月了,找熟人、托关系,母亲让她学生帮忙,兜兜转转,一点进展没有,还得补那些年中断的社保,退休手续不知何时能办下来。玥珂清楚记得,母亲原本站在餐桌旁,知道这个消息后,颓然坐下去,没有坐在凳子上,幸亏父亲眼疾手快,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母亲半晌没讲话。餐桌上的灯光打在她面颊上,惨白的脸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眼角耷拉下来,嘴角斜倾,灰白的头发有一缕遮住眼睛,就像坐在荒漠中一个孤独无助的老妇人。玥珂不忍再看母亲,那般美丽、坚强的母亲,一辈子为自己操心,到头来竟是一场空。母亲一直把自己当作书呆子,随时需要她的羽翼。那一瞬,她的翅膀受伤了,不仅保护不了女儿,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玥珂回索伦托两个月后,母亲脑溢血进了ICU,她又匆匆赶回凌安。先后六次进ICU,医生已让他们做好后事的准备。母亲最终摆脱了死神,虽说脑子慢慢清醒过来,但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讲话,需要随时有人照顾。父亲不放心外人,自己全天照顾。弟弟妹妹不时过来分担一下,玥珂只能多出些钱尽孝心。现在每次回国,玥珂只陪在母亲身边,跟她说说话,母亲点头、摇头,含混不清吐出几个字,玥珂也能听懂。玥珂说到父亲对她的照顾,母亲眼角有泪出来。以前母亲嫌父亲没有出息,只会做家务,弟弟妹妹只要一说到父亲的好,母亲总是一脸不屑。现在听玥珂说到父亲这么多年的不易,就不停流泪,看父亲的眼神也温柔多了。玥珂也是看到父亲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才开始慢慢理解父亲。当初,受母亲影响,总觉得父亲婆婆妈妈,只知道在家里转来转去,而作为男人,是要在外面风光的。阿夏也是喜欢在家里忙来忙去,原来自己是适合这样的男人?还是自己变了?

玥珂清楚记得母亲病后一年她赶在中秋前回家。中秋夜,母亲示意玥珂把窗帘拉开,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树梢,月光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的面颊竟有了一丝红晕,嘴角微微上扬,“红……月……亮。”

玥珂赶紧望向窗外,月亮像披了一层红纱,映红了山、树、街道,母亲的脸。

“感谢主,我把她……交给你了……”玥珂看见母亲如婴儿般安详的脸,知道母亲终于放下对她的牵挂。

“妈妈,生日快乐!”茹芊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月光洒在玥珂湿漉漉的脸上,像淋了一场雨,再看那轮圆月,微红着,似初升的太阳又似黄昏的夕阳。

后记

一年前,上官玥珂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她的声音飘洋过海从电话那头传来,清脆而急促,像个小女生急急要告诉你刚发生的事。她的故事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讲完,我们似久别重逢的朋友,听她讲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故事。

最初见到上官玥珂的照片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先生的大学毕业纪念册里,在那些发黄的照片中,玥珂的照片像刚洗出来一般。与玥珂通话后再翻起旧照,依旧干净如昨。玥珂给我发来她的旧照与近照,倏忽三十年过去了,她的脸上也早已写上了岁月,惟那双眼睛依旧清澈。

又一年中秋到了,半夜,月光透过窗户映在未完成的文字上。想问问玥珂是否看到月亮,此刻的索伦托也静了下来,如果有月亮,会是红月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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