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中学那会儿,锦生是全校有名的差生,数理化加起来不足一百分。课间广播体操,他自信的站在第一排,舞蹈式的广播体操引来后排一阵阵嘲笑,“快看,那个变态狂,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就是啊,跟个小娘们一样。”类似这样的话,锦生跟我说,他已经自动免疫了,没有人喜欢他,他也不想取悦任何人。
有次,办公室几个实习女老师问锦生的班主任,“小赵,你班里那个是男是女啊,我傻傻地分不清楚啊……”“是啊,小赵,你说他到底是进男厕还是女厕啊,别哪天被我给碰上了啊!”
锦生班里的语文课代表正帮老师批改试卷,她笑得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班主任向她呵斥道:“把那个不男不女的给我叫进来!”锦生兴冲冲地跑向办公室,他以为是半年前投出去的稿件有着落了,打报告进去,锦生看见几个女老师窃窃私语,他班主任噌地从皮椅上跳起来,一脚踢向了他的肚子,“你个不男不女的臭东西,让你看几本书你都看不住,真TM不要脸……”后来锦生跟我说到这儿,就再也没有说下去,班主任后面的话更难听,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无论他怎么做都是差的。走出办公室,锦生看到老师们笑得花枝乱颤,从那一刻起,他想当人民教师的梦想彻底破灭,“为人师表”从他心底发霉病变。
锦生心里明白,像他这样的性格,班主任极其厌恶的,一遇到其他实习女老师在班主任面前讨论他,他就知道班主任非得找个借口狂殴他几顿,以此来挽回他班有这么个怪物而丢失的脸面,好凌乱的逻辑关系。
锦生那时候担任班里的生活委员,说是生活委员,其实就是干着刷厕所、洗痰盂这样的活,他知道这些活他不干没人有干,即使分配给其他让人,别人也是敷衍了事,他也免不了暴打,可尽管锦生承包了最脏最苦的活,窗台上没清理干净的死苍蝇,垃圾桶没倒彻底的垃圾,都是锦生挨打的充分理由,担任两年的生活委员,激发了锦生骨子里的细腻,当然也挨了足够多的打。
有次歌咏比赛排练期间,正在兴头上,班主任不耐烦地喊了停。
“谁TM变声期,影响了咱这个合唱!”也不知是谁带了头,突然就将矛头指向了锦生,可他分明唱的是最认真的。
班主任一个向左摆的手势,他知道班主任是让他滚出去,一会而又是一个向右的手势,来来回回五六次,锦生站在合唱团影响氛围,滚出去合唱队不整齐。最后终于在全班人的商议下,准备让锦生加入合唱队,但是不能出声,合嘴型。比赛结束了,锦生班拿了第二名,这样的成绩,想要在实习女老师们面前展示自己的班主任来说,无疑就是离自己“抱得美人归”的计划又差了一步。班主任的几个“心腹”像是提前在日记里商量好了一样,字字肯定就是因为锦生发了声,他们才没有夺冠。锦生跟我说,当时他就是合嘴型,旁边人都可以给他作证,可当他向班主任解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说话。
是的,没有一个人。
大伙儿都离锦生远远的,生怕被班主任看到要是跟锦生在一起,挨练不说,还要被罚站,加自习之类的,谁愿意为了跟一个寄生虫说一句不相干的话,而跟他一样的下场。就连隔壁班的女生跟锦生写了一封情书,被班主任发现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阴招,那个女生见了锦生躲着跑不说,还传言锦生是个大变态,跟不三不四的老男人有来往。
再后来,锦生班主任因为嗜酒过量,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住进了医院。锦生要准备第一个去看望他的班主任。那天放学后,锦生揣着平时捡饮料瓶赚来的钱,信誓旦旦的要去五十公里之外的小县城看他的班主任。我摸摸他前额,“你是被他打傻了吧,你忘了他是怎么折磨你的啊!”
“都过去了!”
“前几天还被他一脚踹到裤裆,你活该!”
“你知道我记性不好,连《出师表》都背不下来。”
“你等着吧,等他腰好了,打不死你。真是个傻子。”
“我说了,都过去了!”
我径直向家走去,再没理过他。
回想起锦生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到现在还记得,仿佛他从未被欺辱过。
等他看过班主任回来跟我说:“我们班主任当着他大学同学的面,夸赞我是他生活中的小能手!”
“他那是好面子!”
“他大学同学都说我们班主任桃李满天下,有学生过来看望生病老师真的不多见了!”
“他那是虚伪!”
“我没想那么多,他估计这学期带不了我们了。”
“你……”
如今回忆起锦生一脸的认真,我想着锦生可真是万里挑一,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学生。而他所谓的过去了,就是再也没有听到过他唱歌,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初中同学的一句不好,他一直都在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一直努力成全别人,却忘记了最应该成全的是自己。可那些曾经伤害过,现在依旧伤害他的人,东南,西北,依旧顺路。
对于锦生这样的差生来说,家长会无非是天大的噩耗。开会之际,他班主任用先进的投影仪设备将全班成绩挂在银幕上,锦生的总成绩乘以2都比不上第一名,整个家长会下来班主任没有提过锦生的名字,毕竟他自始至终认为锦生这样的差生在班里就是影响他的仕途,更别说给锦生母亲一个好脸。
锦生更是险些被班主任介绍到县里的中专去,他不知道班主任每向中专介绍一个名额就多拿不少钱,锦生只认为县里中专的“文秘”专业不适合他自己。后来,锦生成了班里唯一一个没有考上高中的差生,他被告知:“根本就不是学习的料,还不如趁早学个手艺混口饭吃!”
那年锦生15岁,我们全村都搬上了居民楼,我住他家对面,他家经常传来辱骂声。
“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孬种!”
“当初就不该生,要早知道是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如当初一屁股坐死,也不是受这窝囊气!”
“……”
他家时不时传来嘈杂的打骂声,我呆呆地望着母亲:“妈妈,锦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啊?”
母亲的话让我记忆犹新:“锦生这孩子,上辈子欠他父母的,这一辈子,是来还债的!”
想想“可怜天下父母心”、“天下无不是父母”之类的俗语必定是骗了锦生十几年,也是从认识才锦生知道,原来也有父母是不爱自己孩子的。
锦生的母亲也不是没有为他操过心,有一度看着他成绩差,想把他送到刚参加工作的表姐跟前去,表姐以“我学校学生每天都是营养快线的高消费生活”婉约拒绝了锦生母亲。
锦生参加工作后,经常去外地看他表姐,在表姐和表姐孩子身上花的钱足够买一天一瓶,喝三四年的营养快线了。可锦生从来没有算过那些细账,他只是想让远嫁的表姐在自己婆婆前更有面子。
没几天,锦生的母亲去了新疆,父亲有一日没三日的四处不着家,锦生彻底摆脱了毒打谩骂式的生活,他搬到了以前住的地方,三间土筑屋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什么时候找他玩,炕上捂得被子都是暖烘烘的。
“他们都走了才好,走了你就不用挨打了,我们还可以天天在一起!”
锦生丧着脸不说话,我知道他担心什么,我拉着他龟裂的左手,“走,上我家吃饭去!”
锦生呢喃,“也不能顿顿都去你家蹭!”
“小事啊,拿着你家的面,就算是给我家交伙喽!”
“那行么,醋,酱油,盐,是不是都得带上啊!”
“带上,带上,全部带上,干脆把你家搬过去得了,看你爸回来不揍死你!”
“那……”
“我让我妈给你多蒸几屉馒头,那不还有咸菜么,馒头就咸菜,老绝了!”
锦生那个时候就已经会烧火做饭了,可巧孩子难为无米之炊啊,连片菜叶都没跟锦生留,估计他父母是想让他蹭百家饭来着。我向母亲嚷嚷着锦生必须来我家吃饭,不然我就绝食。母亲冲我大吼:“不怕我在他碗里下毒,就来吃,管够。”母亲刀子嘴豆腐心,她是怕锦生的父亲回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大人们的心事,小孩总是猜不透。
自打锦生来我家吃饭,我妈从来没有训斥过他。锦生自尊心极强,他每次吃完饭,乖乖地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等着我们全家都吃完了,他就帮我妈刷碟洗碗,殷勤的样子让我对他直翻白眼。
后来锦生有了第一份工作,他就给我妈买了一件羊绒大衣,导致后来我妈三番五次跟我打电话说,养我不如养锦生。
有时候,锦生也去他奶奶家,奶奶跟前寄养着他二伯的女儿,说来也怪,别人家都是疼孙子,嫌孙女。可锦生家倒是奇怪,他奶奶给孙女纳鞋,织毛衣,可锦生好不过就是一碗菜汤拌面,吃了一两次,他就再也不去了,他真的比一般人更早学会看人眉眼高低。
后来锦生父亲架不住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都说他家孩子有人生没人养,没招,他父亲偶尔会在屠宰场取几斤猪肉放他奶奶家,但他还是不去,他嬉皮笑脸地跟我说:“我奶家的碗,没你们家的大。”
后来他长成1米84的大高个儿,足足压住了我的风头。一吃饭,我就耍赖让他埋单。
“你长那么高,还不是吃我家的饭!”
“是是是,是没错!”
成年后的锦生跟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有时候,轮到点餐时,我就逗他:“老板,来两份盖浇米饭,菜汤多点,小碗!”他冲我嘿嘿一笑:“那你埋单!”
四
每每回忆起来,锦生最高兴的就是他的中专生活,倒不是因为班里37个女生,3个男生。那个时候,他的成绩突飞猛进,从原来的差生逆袭成了优等生,从名次蹭蹭往上爬的时候,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他跟我说普通高中的任何一所大门都没有向他打开,他要在时不时打架开除,体检意外怀孕的中专,有力的证明自己。他在中专三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无人知晓。但在那样的环境下还能孑然一身,不管他最后有没有活成他想要的模样,对于他来说,我觉得都是一种成功。
锦生在中专遇到的英语老师,是他在学业生涯中遇到过最美的老师。有次他因为迟迟等不来生活费,离校出走后,他的英语老师给他写了这么一封邮件:生活中有很多的不如意,可是每个人对待的方式却不一样。有很多的人不理解你,可你要有信念。用一颗宽容的心去对待一切,你会好受些。你想到的别人未必想到,你要做的未必是别人要做的。所以,凡事想开,青春的迷茫很可贵,但一定要在迷茫中坚定自己。老师祝你心无旁骛,继续努力。中专那会儿他就1米8几了,但他还能坐在第一排,除了他学习好还要归结于英语班主任对他的特殊关心和悉心照顾。可能这么说,于锦生来说有些自私,可他每逢提及中专生活,眼神里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光,使我不得不用苍白的文字来暂留他眼神里的感激。
他跟班里学习成绩好的,学习成绩差的都能聊得来,他知道坐在最后一排的辛酸和苦楚,那时候他还成立什么心理辅导小组,用现在的热词来说,就是暖男之类的,治愈了好几个失恋想要退学的好姑娘,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保持着联系。
锦生终于不再怕开家长会了,他的成绩排在了班里前三,他多希望父母能够看看自己的成绩。可父母推三阻四不给他开家长会,他不得不给城里的姨夫打电话,姨夫明明答应了家长会要来的。可到家长会那天,他守在学校门口,左等右等丝毫不见姨夫来。锦生事先将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的试卷一一摆开。打电话过去问姨夫怎么还没有来,他姨夫说不认识XX中专的路,锦生跟他姨夫说,直接跟出租车司机说,到XX中专在门口就可以看到他了,还没等锦生说完,电话这头就是嘟嘟嘟的忙音。锦生就是那么傻,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那么不招人疼。
其实锦生脑子很好使,配上他的努力,从小就应该是优等生。可十多年来,一盆接一盆的冷水让他像小丑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无处遁形。尤其是初中那几年,他老是发呆,也在偶尔之间想起些什么,我想他不是不爱这个世界,而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过于软弱。到了高中,比起一盆盆的冷水,一封温柔的邮件使他重新把自己的骄傲和快乐写在脸上,一边承受别人的打击,一边独自疗伤,对于那些命运设置的坎坷,他所表现出来的自强和坚韧,是我此生也达不到的高度。他老跟我说,其实他自己还算是那个被社会温柔以待的人。
可我看着他,除了心疼,还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