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是个整容女


图片来自网络

我终于被归类到中庸,丢在平均值里被平均,像蘑菇一样在不被人注视的角落安静生长。

1.

十九岁时,我骗你给我一笔高于实际的学费,把差额贡献给家门口附近的那家私人整容诊所。

我不贪心,只做两个项目,那是你经常提到的位置。

哦,想起来了,也是他们惯常嘲笑的地方。

诊所院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迟疑地打量着我。

你的家属呢?

我把压皱的钱从书包内袋里拿出来放在桌上 。

他们同意,只是没时间来。

他展开点了点数,竖捏着那沓纸币敲了敲桌子,停顿了三秒,然后塞到了抽屉。

助手很快被安排去准备手术。

盯着满墙的前后对比照片,我没有一丝期待和惊喜,我甚至不在乎那里是否有告知书、注意事项或各种条款需要签署。

进入一个小的只能容身几人的小房间,我被要求躺在一张窄小的手术台上。

无影灯的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被亮光包围。

眼睑被注射麻药,冰冷酸涩,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手术刀划破皮肤,切入肉里,割走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

啧啧,好厚的脂肪,割下来这么多。

他们议论着多余组织,顺便开些小玩笑,以期缓和现场气氛。

那些被丢弃的似乎并不是战利品,是我期待远离的自卑。

切口被原路扎紧。

我知道,从此以后,那两条疤痕将会永远陪伴我的余生。

细针头扎入鼻翼,灌入酸胀的液体,麻痹感随之袭来。

鼻中隔被手术刀轻快切开,掀起翻开,假体紧贴着鼻梁软骨被大力塞入鼻腔,稳稳嵌入指定位置,再按压确保固定。

那个叫做鼻子的皮面被还原,覆盖住新的组织,切开处被入线缝合。

所有流程算下来不到半个小时。

无影灯被关掉,一切结束。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严丝合缝的针脚或许漏了几寸,那些熟悉的声音费力挤进来,我的世界又变得嘈杂起来。


2.

你为什么没有遗传到我家的优点?

我家,指的是妈妈娘家;你家,指的是爸爸这边的家族。

你分得无比清楚,尤其是你和爸争吵时。

你语气里满是遗憾,责怪我不能如你所愿地长成。

其实,我和你一样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像你一样的高鼻梁、大眼睛。

我真实怀疑过你是否真是我妈,我是否真是你女儿。

因为你言语中似乎没有半点怜惜我自尊的守护,不断把单薄的我推向看不见的深渊。

尤其当你一个人的嘲笑变成和亲朋好友联袂的群体狂欢时,你根本看不到我隐忍的边界在不断绷紧后移。

看着熟悉的人指着我的鼻眼开炮,终于,我忍不住激烈反抗。

谁让你生下了我?

有声的反驳让你们觉得我和你们一样,敢说开,即表明并真的不在意。

一帮人轰然,跟你开玩笑呢,这孩子居然还当真了。

追根溯源,你得到了答案,原来这是我婆婆(奶奶)的塌鼻子、我婆婆的肿泡眼,难怪与你不同。

可怜我在地底下的婆婆被多次点名。

就跟容貌一样无法自主选择,6岁时跟随父母从农村来到城市,离开幼时一起在村头撒野的伙伴,进入排斥异乡人的城市群体。

我的语言天赋在分班时就展露无遗。

我勾着舌头在现场学着分班主任的普通话,让她们的注意力从我黝黑的皮肤上转移。

不比城里孩子差,我甚至很多方面要做得更好。

但这依然改变不了我的乡巴佬身份。

四年级小雏鹰活动,夏青松大声问。

班上谁的嗓门大?需要一个同学来当领队。

文艺委员特别热忱地推荐,

盈升声音特别洪亮。

我内心涌起感激的潮水,仰着脖子望向夏青松,期盼她给我一个展现的机会。

她反光的眼镜片转向我,右手小指深深地探入鼻孔旋转,一脸厌恶地说出七个字。

长得丑死八怪的。

原来,领队必须是漂亮好看的。

预料到我可能得不到那个机会,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评价。

呼吸变得急促,我怔在原地挪不动脚步,不敢相信这样恶毒的话出自我的班主任。

全班五十多人顿时鸦雀无声,我们虽小,但已经知晓这些词语的杀伤力。

你信吗?其实这个年纪的孩子其实才是最势利的群体。

丑八怪逐渐从夏青松口里转入他们口里,那是打闹不赢时最能挫伤我的武器,10岁不到的孩子已能熟练使用。

那时的我,只认两大权威——老师和家长。

但他们都生生否定了我的容貌。

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就像接受了地球围着太阳转这样的常识一样。

我不喜欢照相,硬要照,会尽量躲到边角处,藏在别人身后。

短发,从不扎辫子,不喜欢发卡头花,我只爱和男孩子一起打架。

那是只看谁拳头厉害的游戏,不会关注谁长得好看。

上大学时终于远离了你。

在网络游戏里没人会看到我长什么样,在我看来,那里才真实。

游戏技术精湛就会有人跟随,我就这么厉害。

有人告诉我喜欢我,我信了。像是找到救赎一样奔向地图上我从不知晓的一个坐标。

结果在废纸篓里看到被撕碎的纸片,目光恰好触及那个缺了角的丑字。

我对这个字是如此敏感,以至于不需要刻意搜索,就能自动定位。

我红着眼硬是把所有撕碎的纸片找出来,拼凑完整:

她怎么那么丑。

我也想知道,我这么丑,为什么你又把我上了。

一个人坐在浴室的马桶上两个小时,手腕上多了一条带血刀口,有人破门而入,慌乱地紧紧摁住我的手腕强行包扎。

那户家人吓得赶紧让那个人弄走我这样的疯子。

我配不上你,那个人说。

我也这样认为。

我抚着隐隐作痛的手腕,乖乖滚了回去。


3.

二十岁不到,我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些声音占据着我的脑袋,一刻也不停。

我只想将这些声音驱赶出我的世界。

从私人整形诊所出来,捂着眼鼻上的纱布独自回到宿舍。

控制不住粘稠黄色的眼屎布满眼角,眼皮像被钳子钳住,走线扎出突兀的弧度。

眨眼时感觉被木偶线扯住,那时我并不知道,从此眼皮再也不能上翻。

而这个被剥夺的可有可无功能竟然也会偶尔能引起我莫名的悲伤。

同学惊恐地向我描述我晚上睡觉时合不拢的眼皮,像亡人不瞑目的样子,她吓得不敢下床去上厕所。

五天后去拆线,右眼缝合有误,结果弧度不自然。

我这样出现在在你面前时,你不再指着自己的鼻子笑着叽叽喳喳,而是一言不发。

看,你引以为傲的双眼皮和高鼻梁,我也有了。

为什么不和我们说?

是你唯一问的一句话。

看着你怔然的样子,我终于有了一次胜利的快感。

偶尔你盯着自语,做了的确好看很多,那些让你愧疚感减轻的话于我已是废言。

我已不需要你的评价和肯定才有信心,也不会对你的内疚感表示怜悯,那不是我应该去填满的窟窿。

看到我右眼眼尾歪斜的线条,你甚至没有勇气陪我一起去那家诊所找老男人扯皮。

我一个人去了诊所,就像小时候一人去和男生打架一样。

家里人知道我做这个手术失败了,现在要个说法,你自己看着办。

老男人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我拿了便默默离开。

我知道这刀痕会永远留下来,而我不想再为谁去改变,一切就在此终止。

我终于被归类到中庸,丢在平均值里被平均,像蘑菇一样在不被人注视的角落安静生长。


4.

容我是个整容女,心思敏感多作怪。

进入新单位后被爱八卦的领导的旁敲侧击。

你的眼睛真漂亮,跟你妈妈一样吧?

我深知其意图,只礼貌地回句还好还好。

心里却在骂着,操你妈,没见过世面的老男人,你伤害不到我。

年会部室表演节目,预约的年轻化妆师给我上妆,半天没有画好眼线。

身边都是同事,她却不顾场合地大声问我,你是不是割了双眼皮?

我没有做声,这个二百五却没有打住的意思。

难怪我怎么画眼线都画不好。

我啪地打翻了这个蠢货的专业彩盘,大骂你什么技术,连个眼线都画不好,这么不专业还出来丢人显眼。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彩粉,呆住在原地,完全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反应。

所有同事都看着我们。

一旁的领队忙不迭过来赔礼道歉。

这个化妆师刚入职没多久,真不好意思,您的眼线我来画如何?

在同事对视的眼流里,我看到了她们心照不宣的结论:

她果然整了容。

好不容易逃离旋涡,可现在却又被卷入中心。

我听不到那些声音,但我仍旧介意与容貌有关的任何话题。

第一次去男朋友家见长辈,他回来告诉我,他们聊天说没有上个女朋友好看。

我立刻黑脸。

不好看就不好看,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回答?

我气得翻出他留下的前女友照片,你的过去我不想知道,但不要把过去带到我们的现在。

这些照片我早就看到但没提醒你。她和我没关系,麻烦收好这些照片不要让我看到。

不会让你看到,男朋友沙哑着喉咙说。

接着撕碎了那些照片,全部冲进了马桶。我看到了,同样被撕碎的还有属于他的私人回忆。

背对着我,我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魔鬼。

我意识到,摆脱了他们的声音,却没有捻熄我自己的意念。


5.

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我已不会被人恶意圈中,但我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刺猬。

我能伤害到的,只有爱我的人。

我没想到,曾经世界给予我的伤痛,我用其他方式统统还了回去。

我尝试着思考。

撇开外貌不谈,我有什么吸引人之处?

我开始挖掘自己的优势,发现英语口语是我的强项,疯狂地练习精益求精。

我自告奋勇表演搞笑节目,大家记住了我的表演而不是样子。

和人聊天时,微笑着注视对方的双眼,去验证这样的方式会得到什么。

学会自嘲,在别人开喷前,我已经把自己能嘲讽的地方都嘲讽了个遍,腿粗、眼距宽、平胸,敌人不知从何处下手。我已刀枪不入。

我开始懂得,那些曾经伤我的人,未经过教养驯化,而现在接触的人,大多都是文明开化的代言人。

视野打开后,我发现,我的本事很多了。

我最拿手的便是懂得先抑后扬、降低期待阈值,然后在别人不注意时惊艳出场。

我尝试新潮搭配、尝试化妆示人,刻意选择不同类型的异性来测试对方的反应,高冷、闷骚、屌丝,不同段位级别的对手,会有陌生异性在地铁、烧烤摊、大街上突然搭讪,保持距离礼貌拒绝并快速离开。

了解什么样的妆容会被喜欢,从眉型,唇色,眼线笔还是眼线液,假睫毛一样一样添加,增加对应的印象值。鼻翼是加阴影还是留白,眼线是下垂变小恶魔眼还是上翘变俏皮猫眼,我已了然于胸。

搜集这些反馈复盘,预估自己大概的能量场值,我意识到:我可以做到。

我知道我可以很普通,也知道如何会被关注。


6.

十二年,我在没有杂音的世界里逐渐为自己披上了铠甲,我不再害怕别人对我容貌的评价,也不会为任何时候投射在我身上的关注目光沾沾自喜。

我曾在暗夜里掩面哭泣。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鼓起勇气告诉你:

妈妈,你说我丑我很难过,我改变不了自己的容貌,如果你在乎我的感受,请不要再在众人面前一起嘲笑我。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冲到夏青松面前给她一记耳光:

就你这样品行的老师,连这个丑八怪都不如。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会抱住那个在浴室马桶上自残的姑娘:

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遇到了人渣,不要再继续伤害自己。

时光无法倒流,所以我学会了与自己和解,学会了与世界和解。

原谅自己,原谅记忆中的所有人。

现在,我有无数次机会告诉怀里好奇望着我的小黑瞳,“宝贝,你很美,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7.

朋友一次在电梯里盯着我,突然问:

盈升,你的眼睛是不是做过?

我微笑着看着她,

没错,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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