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onster猫吃带鱼
也许是拖了半个月的感冒还没好,我坐在教室里,头痛欲裂。这已经维持了半个月的状态,今天犹为糟糕,为了不打喷嚏发出声音,我的人中早已经被我摁红,看起来也许会特别好笑。二晚下了我便请假回家,想洗个热水澡。不知是头疼还是全身乏力的缘故,走下学校门口的长楼梯,每一步都显得出奇的沉重。我像是个凌晨喝醉酒的人,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睡倒着在这大街上,直到天亮。我看着出了学校便能够看得见的商业街的大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它正在打着我念不出名字的服装品牌的广告,模特身材很好。马路边上停了一辆车。我瞟了一眼,以为车里没人,却在一秒钟后看见车里有光闪烁,那是坐在驾驶座的中年男人的手机,他也许正在打盹,而此时不巧有电话打来。男人的轮廓被黑暗保护着,模糊而暧昧。我走过他,拖着身子继续自己回家的路。混沌而沉重的脑袋依旧茫然,就算那些平时能够让我清醒的风也没法把我吹醒,就算那些平时可以让我在意的阑珊灯火也没法激起我的兴趣。我在黑暗里索然无味地看着这个城市,莫名有种奇怪的脱离感。看起来,它离我那么远。突然我的身后有灯亮起,远光灯,是车吧。我没有回头看,却觉得有一种做错事被发现了的紧张感,局促不安。它点亮了我四周的黑暗,也许我的行走,甚至我的思想全都一览无余。一会儿后,车灯的光线转向右边,逐渐消失不见。骤亮骤暗让我恍惚,恍惚间我确认着前方的小路还在。我疲惫不堪,却不知道这疲惫从何处来。也许是中午的药片让我现在昏昏欲睡,真想马上就能够躺在家里的床上。
约莫十多分钟,我从学校门口的小路走出来,那个有着大屏幕的商业街就在此时此刻的我所站立的街道的正对面。我瞥了一眼刺眼的大白屏幕上,模特的身材依旧个个妙不可言。
等待公交车是一个漫长而盲目的事情,因为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也许我已经错过了今晚的末班车也说不定。这班公交车我从小学坐到现在,已经十一年了。因为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都挨得很近,每天早上都坐这班车,到了车站便奔赴自己小学初中高中时候的学校,好些时候有着奇妙的错乱感,就像一瞬间就回到几年前。只是恍惚之后,又发现如今自己已经快要成年,书包里也已经被雅思习题本和数学竞赛题塞满,不会再买五角钱的辣条,也不会再玩捉迷藏。我算是见证了街道两边起初是老旧的有年代感的平房区,后来老房子全被推掉,政府用三年建了一个如今已有着足够人流量的商场这一宏大而令人悲伤的过程。在这个地方,有些东西的消失,和我自身的消失一齐不见了,而新生的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公交车来了,我看见那三个熟悉的数字闪着红光从远处浓厚的黑色里缓缓靠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泛起笑意,也许有吧,为自己并未错过末班车而感到小确幸。这么多年,那三个数字依旧没变。夜色里的公交车上,人少,空荡,惹眼的昏黄路灯光纷繁地跳跃在人们寂寞麻木的脸上,他们或在沉睡,或在发呆,对这美妙的光无动于衷。一天已经快要过去,这已经是最后的几个时辰,即将就会踏入那一扇明天变成今天的门。我安静地听着汽车发动行驶的声音,听着初夏虫子在暗处的齐鸣声,看着灯光把时间与空间修饰得更为暧昧,看着虚无感正在跃跃欲试,却看不到我自己的脸。也许我应该为自己准备一面镜子,确认真实感。它们一定是在准备一个仪式,只属于一天的最后时光的仪式,我察觉到了,却也要为了不打扰而装作没有察觉一切的木讷样子。在一切完成之时,我会进入梦乡的吧。
在尚还清醒的时候,沿着车窗,我又看见那个黑暗处的拐角。三年前那里发生了一场车祸,血渗进地面,带着闪闪发亮的黑红色,好久也没能失去光泽。如今那里却已经堆满了各色城市垃圾,这是城市少有的沟壑一般的角落,像是个小型废墟。不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那里终究是个悲剧,只是它逐渐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开始隐藏锋芒,却又在根本上破坏着一切。这是时间给予那个角落存在的方式,人们只是接受,对此毫无兴趣。
路过闹市区,街上依然有生意火爆的烧烤摊和夜啤酒,吵吵嚷嚷,热闹冷清。城市的夜里总有一些人是不会睡的,白天被太阳吞噬掉自己的光,夜晚才是他们的主场。他们举杯大笑,谈人生谈理想,谈那些实现了的和没能实现的事情,谈那些忘记了的和暂时还没忘的亦或是还没来得及忘记的东西,双颊泛红,思维跳跃,大醉一场,畅所欲言,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把余生的欢愉和洒脱都赌在了那一刻的疯疯癫癫,然后第二天洗把脸醒醒酒继续重复着前晚被自己厌倦和唾弃的无趣生活。突然想到自己如今还没喝醉过,从前囿于一些琐碎的东西通通浅尝辄止,在冷风把浅薄的醉意吹得灰飞烟灭之后再回到家里,若无其事。真想找个时候喝个烂醉如泥,也不知道是会昏昏欲睡还是胡言乱语,至少可以壮壮胆,也能多些空白之余的快乐。
公交车终于在十一点二十三分,在临近红灯的临界值前三秒拐入那条小路,与灯火辉煌的大道别离,与被迫停在空旷道路等待着绿灯亮起的车辆别离,继续着它自己的路。这条路虽也被几点灯火装饰着,却显得落寞许多,两旁是黑压压的大树,失去阳光的它们不再青葱可爱,反倒是显得阴森可怖。灯光从树枝间可怜的缝隙里泻出,那个亮度刚刚好可以照见前面的路。偶尔有成群的白蚁在灯下徘徊,它们的影子被放大,映在路过的人们的脸上,就像是一道道不得已而为之的为了掩饰伤口的黑色的纹身,那痛苦还在跳跃着,有种说不出的不祥。车上已经有人开始打鼾,想必是累坏了才不得不卸下一切坦然睡去的吧。鼾声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左边,看不确切车厢里还有几个人,他们又是醒着还是睡着,心想着只要不是司机睡着了,就一切都还好。鼾声和公交车运行的声音此起彼伏,和灯光亮暗的频率如出一辙。我暗暗地笑了笑,为这有趣的巧合,和这美妙的夜晚。明天似乎还远,夜似乎还漫长,时间与空间都有着突然间戛然而止的危险。我看见风里慢慢浮出虚无的幻觉,像泡沫,一簇兴起一簇又散开,随即心里多了一丝无以言表的温柔。一切都在变长,伪装成永恒的美丽模样。
“乘客们,A小区,到了。请携带好随身物品,依次下车。谢谢。”
喇叭里那个矫揉造作的女声终于响起来,我确认着窗外的风景,缓缓地站起身来。身体离开座位的那一瞬间竟让我觉得身体太过沉重而想要丢弃。我拖着疲惫的步子下了车,自己的影子在光下被拉成一条长长的陌生模样。这样看起来自己的腿可真长,我想着,又瞥了瞥我那两条在光下显得不真实的大长腿,心满意足。我看着我的大长腿逐渐变短,在它即将短到消失的时候我窜进了树下,阴影将我覆盖,只有零星光点渗下来。突然刮起大风,树叶开始簌簌地响,像一层黑色海浪在上下起伏,又像是地狱的群魔乱舞。我的头发以一种不可言喻的凌乱姿态随风飘扬。我大概能够确认自己的刘海一定被吹起,许久不见天日的额头也能够感受到这任性率直的风。我热爱在无人处迎着大风向前走,若有光,那么影子里的我一定像一个长发飘扬得很帅气的摇滚歌手。就这么想着,心里愉快地哼起歌来。
“咳咳……”一阵咳嗽从我的胸腔中奔腾而出,手心里浸出一层薄凉的汗渍,冷不防地颤抖了一下,冷风灌入我的喉咙,像千万刀片般翻滚着,肆虐着。得意忘形的我竟以为头痛欲裂的感觉和摇晃不定的脚步是享受这夜晚的证明。也许真是如此,它把我的感官放大,又暗自加入了不少美妙的多巴胺,让我在痛苦中兴奋,并以为这是过于兴奋而产生了不适应的痛苦,于是我变得正在享受兴奋和兴奋的痛苦附属物,看起来自得其乐。
透过黯淡的月光,我看见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处,自己却并没有加快脚步的想法。那个小小的窗口沉溺在四周的黑暗里,我仍旧能够辨别出它,那是陪伴我十几年的地方,总是有回忆从那个小窗口里涌出,形成一条无形的绳,将我拉过去。
我逐渐离它越来越近,手机上的时间越来越接近零点,四周也越来越寂静。拉开沉重的大铁门,吱吱呀呀作响,我感觉到又沾了一手锈渣,有着浓厚的铁锈的古老气息,暗中看起来像是满手伤口。我从兜里摸出一串钥匙,它依旧自信地叮叮当当,即使是在这个本应该寂静的时刻。整个楼道间都是钥匙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并不悦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脚步可以如此铿锵有力,它一定伴随着地上的灰尘卷起,将我被动地困在无形的灰尘牢笼里。习惯性地爬到三楼,机械地将钥匙插入锁孔,向右转动九十度,门开了,它像是松了一口气。进门,关门,换鞋,开灯。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再次无可避免地郑重而悲伤地注视着墙上的那张照片,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却怎么看也看不够。视野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温柔,和这美妙的夜一样,瞬间我感到双颊一丝冰凉。
我目睹着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零点,竭尽全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你回来啦!”
恍惚间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身后,似乎是从三年前的时空穿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