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引言
人生很多时候简直像命运安排好的剧本,待一切尘埃落定,回头再看,才发现设计得天衣无缝——埋下伏笔,铺垫气氛,起承转合,以为拐上岔道,实则绕个圈,依然回到原来的结局。
阿琳以为自己明知故犯,拆散了一个家,没想到,竟然成为破冰的手,拆掉夫妻间的藩篱。
一、阿琳
01
小雪日果然落了雪、雪沫落地即化,凉幽幽的潮湿忸忸怩怩挤进人的衣领。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低,才下午四点多,夜色就试探着在人世间飘飘荡荡,急匆匆想上岗。
谁不想上岗呢?
阿琳学的是美术,头几年还能接到给人配插图的活,后来一单也没了。客户都说AI比人画得好。前年,阿琳三十三岁,在网上投了很多简历,有几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试。工作和专业无关,底薪也低得可怜。
阿琳干脆去做保洁,拿日薪!她以为只要自己不怕脏、肯出力,总能让儿子在六岁前完成手术。没想到这两年,大家的“钱袋子”越捂越紧,舍得花钱雇人打扫卫生的人群大量缩减,新的从业者不断加入,阿琳的活计日日排不满,每天看着增长缓慢的数字,阿琳能做的,只是保证每一单细致认真,尤其对那种约定每周固定上门清扫的长期客户相处,更是捻腳捻手、如履薄冰的客气周到。
就在刚刚,阿琳在湖畔花园A23栋清扫完成,打算离开时,女主人沈总给她派了个新活,虽然听起来非常不合理,她却没敢在第一时间扭头就走。她垂手站在原处,乖乖地听完后,就被蛊惑了,无法说出“不”。
一年来的每周一下午,阿琳都会到湖畔花园A23进行保洁。一下不停歇地干完三个钟头,自行离开。虽然每次女主人都是在电话里提出具体要求,但阿琳只见过这家男主人。女主人给阿琳的印象,只停留在别墅悬挂的照片和宣传页中。
沈彩虹,开了两家豪华的女子会所,除了能干,还很漂亮,四十出头的人,看起来不过三十许,直到这个下午,阿琳才第一次见到真人。
下午两点,阿琳准时推开别墅大门。先嗅到暖洋洋的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甜香,才看到斜靠在单人椅上的女主人。朱红色的连身裙,奶咖色羊绒披肩,懒洋洋地微微一笑,让人眼前一亮!然后,阿琳才留意到她的卷发、素颜,疲倦的神色,唇角的细纹……
沈总饶有兴致地看阿琳忙里忙外,眼睛随着转,仿佛看阿琳收拾清扫是件相当有趣的事,搞得阿琳心里发毛。直到清扫结束,阿琳一样样收拾工具时,沈总终于说话了,指向客厅中间,单刀直入——
02
“给你五万,需要你做一件简单的事情。这里,我新装了隐蔽的摄像头,需要让我老公在这个地方,对你做出点亲热行为,看起来比较亲热就可以。”
阿琳吓得心惊肉跳,连声解释,“安老板不会的,他是个正派人,好人。”
阿琳说的是真心话,作为一个长相还可以的保洁,对来自异性客户那些粘在身上的视线,似有若无的挑逗并不陌生,但这家男主人安保国,一米八的大个子,黑脸堂,话不多,阿琳每次登门打扫卫生,他都客客气气地问候倒水,然后就自顾自到一旁,看书、写字或者看电视。
“我只需要一个看起来你们在亲热的画面,在摄像头下几秒钟就可以。然后,你,就能拿到五万元。”
儿子的手术费只差四万,有了这笔钱……阿琳下意识后退一步,涨红脸,嘴巴张了张,不知如何作答。
沈总站起身来,慢悠悠经过阿琳身边,在客厅正中站住,回身盯着她,翘起一根手指,对着沙发、茶几和电视机前的空地划了个小小的圆,抬起下巴笃定地说,“这一片,都是摄像头的可见范围。“
阿琳的脸更热了,医生说接受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越早越好,六岁以后效果就一般。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呢?
“这是两万定金。”沈总弯腰,伸手到茶几下层,拿出米色大信封,漫不经心地递过来。
这一刻,阿琳的两只手仿佛生出自我意识,未经大脑指令,却又无比顺畅地接过信封,甚至还下意识捏了捏,那种沉甸甸的触感传输到大脑,仿佛在她热得发昏的头脸上,泼下一杯冷水,激出一层冷汗。
“我,我……就怕自己做不成。”阿琳心如擂鼓,声音却小得像蚊子哼哼。她嗫嚅着,又把信封塞回沈总涂着猩红豆蔻的手边。
沈总没接,微微一笑,“无论成与不成,定金都不用退,毕竟也费了心。”
……
电动车骑得飞快,隔了头盔,也能听见呼呼风声。阿琳的围巾散开了,西北风裹着稀稀拉拉的雪粒子一个劲往领口里灌,但她并未觉出冷,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在发热,她的脑海中,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声音在叫嚣,彼此摩擦、碰撞,产生火花,烧得她头晕脑胀——
一个声音说,昧着良心的钱不能拿;另一个声音说,定金都收啦。
一个声音说,主动投怀送抱,还留下证据,太丢脸了;另一个声音说,不过是制造个亲密场景,三四十岁的离婚女人,连孩子手术费都凑不齐,还要什么脸面?
一个声音说,沈总设计自己的老公,你就是助纣为虐的推手;另一个声音说,不是你,沈总也会找别人。
……
03
天黑得这样早,阿琳的电动车才拐出别墅,路灯就亮了,两旁店铺也灯火通明。这种天气,家长们肯定早早赶去幼儿园接孩子了。偏她跟沈总又多说了一会话,只怕,儿子又是等到最后的孩子了。
街角的水果店在搞开业促销,“现剥现吃,十元一盒”, 小喇叭不停叫嚷,配合着热带水果破开表皮后的浓郁果香,引得行人纷纷驻足。明明外壳那样粗糙坚韧,果肉却饱满香甜,如果人类都能具备菠萝蜜的这种心灵美,世界该多好!
幼儿园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小门虚掩着。阿琳拎着两盒菠萝蜜走向中二班的教室。
这家私人幼儿园规模不大,却有个懂教育的好园长。阿琳当时想给聪聪报名上幼儿园,一连被四家拒绝后,整个人又累又急,实在撑不住了,蹲在街角公园的大树后捂着脸掉眼泪,偏偏好心的园长溜溜达达经过那儿。在阿琳身边停下脚步,轻言细语地主动搭话,问明白情况后,笑呵呵地一拍巴掌,说,“来我的幼儿园啊。”
她不单接受聪聪入园,还非常笃定地安慰阿琳说,“虽然孩子听力有障碍,语言发展有点滞后,但只要与正常儿童多接触,对他的心智发展一定有帮助。”
那一刻的园长,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阿琳从那时起,便笃定地相信了那句“车到山前必有路”。
幼儿园大门紧闭,小门虚掩,阿琳才推门,就听见儿子含糊地喊了声“妈妈”,外人听起来,可能更像连在一起的两个“哇”。
阿琳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滑梯。被羽绒服包裹的小人儿是个椭圆的黑影子,要不是他开始挥舞胳膊,阿琳完全看不出他和一个球的区别。墙角射灯的白光从他背后冰凉凉地投影过来,阿琳跑过去,看他外套、帽子、围巾统统齐全,帽子和肩膀有层雪粒融化的淡淡湿意,不知在这里呆了多久,阿琳摸摸他的手,还好,不凉。背着光,也看不清小脸蛋上是否有泪痕。
虽然儿子听力有恙,却比阿琳见过的所有小孩子更懂事。阿琳坚信,聪聪是异常灵慧的孩子。
半年前的下午,阿琳去幼儿园比较早。远远看见儿子正靠在滑梯立柱上啃手指。从小,儿子有渴慕的东西,看见新奇的玩具,有趣的零食,就会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当时,他紧盯着的,是被家长组团来接的孩子,那些小朋友被爷爷奶奶,或者爸爸妈妈簇拥着,被举高、被扛上肩膀……儿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出了神。
直到,幼儿园的小朋友快走光了,儿子才留意到阿琳的到来。一转脸看到她,咧开嘴笑着飞扑过来。那天他没问,为什么小朋友们都有很多亲人,而他只有妈妈一个。
那天没有问,后来也不曾问过。儿子也从没要求妈妈更早来接他,虽然,他听不清这个世界的声音,却有一双什么都能看懂的眼睛。
园长和阿琳说过,当幼儿园里只剩下聪聪自己,他偶尔会躲在滑梯上的角落里悄悄哭一会儿。阿琳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头酸得不行,眼眶一热,溢出泪光。园长阿姨叹了口气,拍拍阿琳的肩膀,安慰她说,“就是要让孩子哭一哭,才能发泄情绪,越懂事的娃娃越得让他有机会哭。”
阿琳大步走到滑梯边,举起胳膊想抱儿子下来。但聪聪“嘿嘿”笑着一扭身,从滑梯台阶“噔噔噔”地走下来。
他很少让阿琳抱,总是主动背自己的书包,常常帮阿琳拎东西上楼。阿琳觉得自己应该感到欣慰,一切付出都值得,但更多时候,她会惆怅感伤,埋怨自己无能……
所以,还要顾忌什么呢?
二、安保国
01
安保国的不痛快源自上午十点,妻子沈彩虹的一通来电。
彩虹组织会所办卡充值的VIP大客户去韩国旅游,原定明天回来。讲好了,安保国先去机场接她,再去学校接孩子一起回家过周末。结果,沈彩虹一个电话打来,直接通知他行程推迟,没等安保国开口,又安排说,有个重要饭局约在家里,约了阿琳中午一点到别墅进行深度保洁,他需要将餐边柜中的酒杯茶具收拾出来,方便阿琳清洗。然后,不由分说挂断电话。
随着妻子的会所越办越大,说话做事也愈发独断专行。
孩子读三年级时,沈彩虹坚持安排孩子转到国际学校。安保国一听是周一送去周五接,要一连几天见不到孩子,就不肯同意。他垂头坐在沙发上,也不接沈彩虹递过来的厚厚一摞资料,仿佛问她又像自语地重复,有必要吗?没必要吧。
沈彩虹一把将攥在手里的宣传资料,甩到面前茶几上,斜睨着他冷笑说,别看你是大专毕业生,想辅导孩子做功课学奥数还真不行。现在的教育,拼的就是资源,天天把孩子拘在身边,半点用没有!我辛苦赚的钱为什么要往这学校送?图的就是双语教学、精英教育!
换到这栋别墅房时,从房屋装修到采买家具,沈彩虹并不需要他参与意见。安保国只负责领着两孩子一并移居过来就够了。就连他想在院子一角种上几株辣椒,也被沈彩虹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她说花园已经找人规划好移步换景的园林效果,种什么树、几株花都是有数的,连一块石头放在哪里,都不必他操心……
于是,安保国总感到自己对这个家来说毫无用处,可这种因无用导致的不痛快,又只配自己悄悄消化,自我释然,连想一想都要悄悄的,若和别人吐槽这个,任谁都得说他矫情,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能还直冒酸气地替彩虹不值。
连亲姐姐都说,“彩虹忙得不着家,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家?”“她陪的都是女客户,你阴着个脸干啥?”
扪心自问,搬进跃层别墅,开上奔驰轿跑,都是彩虹在赚钱。她确实是个能干女人,连生孩子,都一下生出了龙凤胎,哥哥活泼,妹妹文静,一样大眼睛,白皮肤,打小,并排坐在小车里推到外面,总会收获一路围观……
02
刚过午,天阴下来,随时要落雨雪的模样。幸好工作并不忙,安保国请假回了家。
在安保国长大的乡下,都是女人收拾洒扫,男人下湖种地,他也是婚后才开始学着洗衣做饭。随着沈彩虹赚得越来越多,他承担起所有家务。但安保国不喜欢打扫卫生,他更喜欢下厨,照菜谱一步步学着做饭,看老婆孩子吃得香,挺有成就感。
他半点也不嫌油锅呛,烟机声音吵,勺子舞得飞快,总想起小时在村里给红白事流水席掌勺的二爷爷——红光满面的白胡子老头腆着肚子站在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前,中气十足地吆喝出菜,耳朵上夹着两支烟,神气得很……
不过,自打孩子转去国际学校,这个家大多数吃饭的时候只有安保国自己。自己吃饭是怎么方便怎么来。比如今天,他就在下班路上买了三块钱的千层饼,生鸡蛋搅散,加盐,开水一冲,也就是一顿饭了。
才结束午饭,阿琳就来了,脱下外套开始干活。之前她都是穿着宽宽大大的蓝色工装,今天的黑色毛衣有点紧身,在客餐厅间退步着弯腰吸尘,显得腰肢柔软,屁股圆又翘。
其实,阿琳的眉梢眼底,是有点像彩虹年轻时候的。一样的丹凤眼高鼻梁,撸起袖子认真干活时,也会下意识嘟嘴唇。安保国第一次见,就在她上挑的眼角中找到几分熟悉感。
安保国倒一杯温水搁在餐桌上,并不再朝阿琳看,说了句“喝茶”,就背过转身。可那细腰翘臀还是在眼前晃,搞得他心里头毛烘烘得发痒。算一算,快两个月了,彩虹总是到深夜还在忙。
“安老板,我这边先清理地面,您把需要洗刷的东西指给我看一遍,别耽误您上班……。”
“老板”这称呼对安保国来说十分陌生,同事对他的称呼从小安到老安,同学叫他保国,下级单位来人会顺便给他封个“安主任”,妻子开心时叫他安子,生气时喊他安保国。安保国一直想纠正她。
03
不知怎地,阿琳今天让安保国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自在,手脚都有点没着没落。虽说人在客厅看电视,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阿琳的背影,心里头还生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怀旧情绪。
十四年前,他和沈彩虹刚成婚。夫妻俩没钱在城里买房,只能一个住城里的宿舍,一个在乡下的老家。彩虹不许他走夜路,安保国只能在周六一早急匆匆骑上摩托往家赶,几十里山路呼啦就到了。
某个盛夏的凌晨,他很早就睡不着了,终于等到天空泛出一点白,他就出发了。晨光熹微中,他骑着摩托飞驰,经过泛着微波的粼粼河水,青枝绿叶的高树矮林,四处葱茏的田间野地,在草木与泥土交织的新鲜气息中离家越来越近。
才到小巷尽头,看见家中木门,安保国就熄了摩托,悄悄停在院外,放缓脚步,蹑手蹑脚走进院子。
沈彩虹正在小院一角的辣椒丛中。梧桐叶筛下朝阳的光,染了翠色,将她从头到脚地笼住,红砖墙与黄瓜架是她的背景,她穿一件紧身黑毛衣,弯腰,翘臀,探着身子摘辣椒。
安保国抿嘴咽了口唾沫,抢步上前,“啪叽”一声拍在妻子的屁股上,绵软与弹性交织的感觉撞入他的手心,一道电流瞬间从手蔓延至全身。
彩虹吓得一激灵,“呀”一声跳开,扭头看是他,又惊又喜,眉眼带笑,且问且埋怨,声音软绵绵地,“今天回来这样早?干嘛偷偷摸摸吓人?讨厌!”
“讨厌”话音未落,整个人就一头扎进他怀里,圆滚滚的胳膊攀住他的脖颈,热辣辣的鼻息,鼓胀胀的柔软,每一寸凹凸都自动嵌进他的身体。彩虹攥在手里的一把辣椒散了一地,可谁也没顾上。
妻子的欢喜和热望让安保国心里鼓胀,晕乎乎、乐淘淘,恰似酒后微醺。那个拥抱的瞬间无比清晰地刻进安保国的大脑回路中——梧桐叶筛下的翠绿阳光,辣椒丛中的开白色小花,初夏乡村的泥土气息,始终宛如当日的存在……让他任何时候想起来,都会心里一热。
当时,城里的同学们要么娶的是城里老婆,要么等着娶城里老婆,谁都觉得他一个大学生,还因专业对口,分进市直单位端上铁饭碗,坚持娶了个农村姑娘,是被爱情冲昏了头。但是,对恋旧的安保国来说,沈彩虹一直是他初中时代可望不可及的梦。
后来,有了双胞胎,他们首付买下九十平的商品房,妻子来到城里,宝宝上幼儿园,妻子就到美容院打工。半年后,她和安保国商量,想自己开店。
安保国心疼她担心会赔钱的忐忑,拍着胸脯说不怕,全赔光也没关系,有他呢。妻子泪光闪闪,靠着他的肩膀,柔情似水地感慨嫁了个好男人。
但,那家店的开业仿佛是一把将日子斩成两截的刀。那之后,他的话在沈彩虹的世界里逐渐失声。
三、安保国和阿琳
01
起风了!别墅的落地窗外,打着旋的西北风行色匆匆地掠过树梢,常青的树和残余的叶一并配合着左摇右摆,发出呜呜咽咽的悲声!这栋温暖的房子被户外凄凉的空气包围,仿佛与大世界隔了开去。
地暖房的温度超过二十五度,才忙了一会儿,阿琳的脑门就汗津津的,几缕黑发贴在额上,捧着水杯,“咕嘟咕嘟”一饮而尽,速度快得让安保国感到几分壮士饮酒的豪迈感。
安保国恰好在泡茶,顺嘴招呼阿琳,先喝杯茶,再接着干活。
以前,安保国泡茶时,也会请阿琳来喝。她总抿嘴一笑摆摆手,这回倒听话,看来是真渴了。
走向茶几时,人还有几分不自在,步子迈得慢,虽然茶几和沙发之间的空档将近一米宽,她的膝盖却磕到茶几上,歪歪斜斜摇晃了两下,安保国连忙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抬起胳膊想扶她,偏阿琳重心不稳,先撞到他肩上,又跌进他怀中,扶着他的腿,撑了一把,身体才坐直。
待阿琳坐好,抿了两口茶,脸颊还红扑扑的。
“安老板,喝了茶,我就去清洗餐具了。您看,洗完之后,是放回原处,还是搁在哪里?”
“你看着办”,顿了两秒,安保国忍不住纠正说,“阿琳,别再叫我老板,我就是一个普通小科员。叫我安保国,或者,你年纪小,称呼安大哥也行。”
“安大哥,你还算普通?”阿琳声音高了八度,睫毛被水汽熏了一层雾,眼波就有几分朦胧,“相貌端正,单位牢靠,家庭幸福,儿女双全,连毛笔字都写得龙飞凤舞,简直不能再好了!”
这一连串的赞美,恰似一团小火苗,瞬间烧红安保国的脸,他连连说,“哪里……哪里有你夸得这么好……”又连忙转移话题,“听你讲话,是很有文化的人,选择做保洁是因为收入高吗?”
阿琳笑脸微凝,犹豫一瞬,叹了口气,“哪里有选择呢?不得不如此罢了。”
自两年前,儿子查出两个耳朵的听力只有90分贝后,前夫就动员她再生个健康宝宝。阿琳原也打算再要二孩的,但儿子这种情况,需要投入更多的钱和时间,阿琳就拒绝了。前夫拿离婚谈条件,说他们家三代单传……阿琳就选了离婚,放前夫再婚去生健康宝宝,自己独守着尚需还贷的房子和儿子,假使没有手术费的压力,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还是有很多快乐的。
“其实,我也不怨他。当娘和做爹的打算可能本来就不一样。聪聪能依靠的人只有我,我做保洁,就是想快点攒钱,医生说,接受人工耳蜗植入手术越早越好,六岁以后效果就一般。”说到这儿,阿琳停住。她的喉头发哽,再说下去,声音就要打颤了。她连忙起身,放下杯子,眨眨眼。
“怎能这样,这样怎么行?”安保国喃喃道,不自觉攥紧拳头。他很难想象怎会有这种男人,忍不住又追问一句,“孩子就这样扔给你一个人了?”说完,一抬眼,看到阿琳眼角泪光,才讪讪收住激憤。唉!沈彩虹常埋怨他不会说话,这回,又说多了。
02
安保国忍了忍,又问,“孩子的手术费快攒够了吧?”
“嗯,还差几万。”
“那就借一点,先送孩子去做手术啊。”
阿琳低下头,哪里不想呢?可现在谁有闲钱借给别人?尤其是她这样没有稳定工作的单亲妈妈?为了快一点,再快一点,她已经尽全力了啊……
“我借你几万,先给孩子做手术吧。”
阿琳一下子愣住了。
“缺多少手术费,我先借给你。五万,够吗?”安保国又重复一遍。
阿琳哪里能坐得住?她的胸腔里翻腾着酸涩难言的愧疚、感激、尴尬、后悔……各种细碎的情绪让她根本不敢抬头面对安保国,便急急起身向餐厅那边走,步子越来越快。
安保国有点愕然地看着阿琳的背影,他的话音还未落呢。
阿琳弯腰在餐边柜旁取杯具,安保国坐在沙发上看过去,打开的门遮住她的上半身,只能看到臀部饱满的弧线。
安保国猛然意识到,阿琳也许误会了什么,莫非,以为他另有所图?也是,阿琳毕竟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又是单亲妈妈……他端起茶杯,连喝两口,清了清嗓子,张开嘴半天,还是没想好怎样解释更合适,干脆直接说,“我没想别的,单纯觉得五万不算大数目,让孩子早一天恢复听力更重要。”
阿琳低了头,沉默片刻,站直,凝视安保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安大哥,谢谢你的好意,我的钱马上就凑够了,只是,要要辜负你了。”
说完,她慢慢弯下腰,给安保国连鞠两个躬。
安保国往一边闪身,一叠声让她别这样。
四、在一起
01、
阿琳停下电动车,在路边打电话。
“沈总,你让我做的,我完成了。”
“好,余下三万,我马上打给你。”
“沈总,这钱是我借的,我写欠条。以后,我再来湖畔花园清洁,您都不用再和我结算,直到我还上这笔钱和利息。”
“欠条就不必了。你也算帮了我!我如果能和安保国顺利离婚,那我还要谢谢你。”
“沈总,等一下,容我再说最后一句话。安大哥是少有的正派人、好人,您如果为了和他离婚,拿这事找茬,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是为了他好,为了孩子好,为了这个家……”
02
湖畔花园A23栋。水晶吊灯暖白色的灯光下,餐桌边对坐的男人和女人各自阴沉着脸。
“安保国,你睁大眼睛仔细看,房子、孩子都归你,连家里的存款也给你,我只留两个会所。”
“我不看,我不离婚。”
“安保国,你若实在不肯签字,那我就直接起诉了,我这里有你和阿琳在一起的照片。”
”没在一起。”
“你说的不算,这是照片。”
“照片不算,我去找阿琳。”
“阿琳拿了我的钱,她会站在我这边。”
安保国愣住了,气咻咻地喘了半天粗气,呆立良久,红着眼睛瞪向沈彩虹,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沈彩虹也红了眼,“和你这样不思进取的男人在一起,日子过成一潭死水,我腻了,我够了,不行吗?放我去过另一种生活吧。千万别这样黏黏糊糊,就是怕你这样,我才两手准备。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
安保国冲出家门,他在医院楼下,见到阿琳。
03
一个月后的周一。
阿琳带儿子复查完毕,将他送到幼儿园,看儿子欢欢喜喜地跑进小门,转身骑上电动车,向湖畔花园出发。
还有一个多月过年,街上或多或少有了年味,家政公司的派单也多起来。阿琳在儿子手术和复检这段时间,一直没上工,这会开始接单,特意让空出周一下午。
当她来到湖畔花园A23栋的院子大门时,愣住了。眼前进进出出的搬家工人,发生了什么?
“阿琳?”
安保国正吭哧吭哧扛着个硕大的储物箱,从别墅院中向外走,箱子沉,压在肩上,脖子斜伸着,青筋毕露。
看到阿琳,他立刻放下手中箱子,笑容满面地招呼她,“这里卖给别人了,我们全家要搬回老房子,昨天还和彩虹说,得通知你一声,别让你白跑一趟。”
“卖了啊?”阿琳没回过神。
“卖了!刚好遇到个喜欢这院子的,卖了个好价钱。”
阿琳分明在安保国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喜气,再端详他的神情,也是和煦快乐的。
错觉吧?阿琳想。一个月前,安保国找到阿琳说老婆要和他离婚。在医院病房楼下的花池边,听阿琳亲口确认的确是沈彩虹安排了摄像头的事,整个人如同一棵失去生机的树,立刻蔫下来,眼神都呆滞了。
阿琳语无伦次地道歉,一遍遍说“对不起”,安保国缓慢地摇摇头,喃喃说,“不怪你,怪我没出息……”
阿琳搜肠刮肚,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瞅着他仿徨失措、魂不守舍,只得将沈彩虹当时电话里的最后一句又重复了一遍给他听,“沈总说,她是为了你好,为了孩子好,为了你们的家……”
安保国当时没说话,转身就走,所以,现在?
“得跟你说声谢谢,阿琳!”
“谢谢我?为什么?”
“你最后转述给我听的那句话,才让我有信心去刨根问底,搞清真相。”
原来,沈彩虹的两家会所出了个大问题。她提前收的预付卡款项都存在一个熟人介绍的项目里赚取高息。没想到,那个项目看似欣欣向荣,实则亏空越来越大,最后,负责人连同吸纳的投资统统人间蒸发。沈彩虹原想着自己背债,让丈夫带着儿女过好日子,所以才打算制造离婚契机……
“幸好你提醒,我才去找到真相,终于知道这个女人有多傻气,什么都想自己担,甚至还想过担不了就一死了之。其实,卖掉别墅,儿女回公立学校,会所撑过这一段,有新的进项,就能熬下去。慢慢总会好的,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其实……”安保国顿了顿,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羞涩,“小房子虽然拥挤,却更像个家。”
阿琳随着安保国的目光,看向别墅里走出来的那个黑棉服、牛仔裤、低马尾的女人,她两只手各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远远对阿琳笑起来,虽然与阿琳印象中的华美雍容判若两人,却依旧很美!
阿琳抬起头,面对蓝天,连连深吸几口气,终于屏住泪意。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头挪走了,遮蔽天空的乌云散开了——这一个月来,她白天照顾儿子,跑进跑出,忙得啥也顾不上,晚上却夜夜在自我谴责中辗转反侧,以为自己是明知故犯,拆散了一个家,没想到竟然被动成为打破他们夫妻藩篱的推手,见证了一回同甘共苦,风雨同舟。
“安大哥,你不该谢我,人总是听自己愿意听的,信自己愿意信的,因为最后那句话而去弄清真相,是你心里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