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酒,就如喜欢一个贴心贴腑的朋友,是如此的莫逆于心,当我欲诉不能,或者想背对世界,我就跟它相逢一笑,于是话语显得如此多余,我只需坐下来,跟它,也是跟自己,静静呆上一会。
也会在热闹时候相遇,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真是遇见了,也就用喧嚣的方式招呼,这个时候我们都变的不同,虽然不同,还是真实。以酒为友,从不把它当寻欢、浇愁、交际应酬的工具,所以它最知道:不同的时候不同的我,最后还是归于率性:很多时候,不但对这世界,就是对自己也束手无策。它静静追随我的心境,有时候宁静如深井古玉,有时候,在喧闹中收获的,不过是寂寞。
不管酒是怎样让人难以舍弃的朋友,女人喜欢酒,总不如喜欢胭脂水粉来得理直气壮,我一直想找出一堆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喜好是应该受到认可的。好在古往今来有那么多妙人为酒的致命诱惑留下了数不清的凭证,要找到一些理由,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是一千多年来最富诗意的邀饮的请柬:“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美酒色泽诱人,小火炉暧意融融,让人喜欢的朋友,在枯索冷清的雪夜,好一幅围炉畅饮的画面,如果用影像来表达,简直可以成为最能打动人的酒广告:谁能在渴望温暖的寒夜拒绝这样的邀约。只可惜这样的情调,如今已经没有了。
两个朋友之间的共饮让人体会温馨。一堆志趣相投的人一起,应该就是豪情了吧:陈与义的《临江仙》真是好:“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蔬影里,吹笛到天明。”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啊,会让我在每次遇到这些文字是都有砰然心动的感觉。在我心里,它已经是一幅墨色氤氲的水墨画:水上亭台,清透月色中,一次相见甚欢的小聚。豪情深藏,酒意惺忪,杏花蔬影里,吹笛到天明。如此景致,是用来让干涸心灵静静感受久违诗意的,我的言辞又怎能描画得出此中真意。也因为有过这样的画面,才会让人知道,在这个物质充裕,热闹喧嚣的世界,人其实过得相当乏味。
温馨也好,豪情也罢,只能算偶遇。在酒盅里经常相逢的,怕还是孤单多些吧。说到酒,怎么能不提诗仙李白,生性狂放的李白喝酒也喝得豪气干云,他跟好友相聚,“会须一饮三百杯”,估计是喝到状态了,他竟然“欲上九天揽明月”,并且连皇帝的帐都不买,所以“天子呼来不上船,”。就是这么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在他的《月下独酌》却是这样说的: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一个人喝酒,相伴的只有月亮及自己的影子,即便是月亮与影子,在喝醉后也不再相干。这,算不算人生的大寂寞呢?这样的寂寞,除了酒,又有什么能够慰积。
上面说的这些,都是诗人的酒,或许温暖,或许豪迈,或许寂聊,似乎只透露着凡俗生活之外的诗情。可是酒,它不只在诗人的笔下生香,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它几乎渗透到了人生的所有层面。
在尘世的酒香中,数那坛“女儿红”最具情味,女儿初落地,父母已为她未来人生酝酿一坛浓酽的幸福,没有人能预知十八年或者二十年后,这个襁褓中的小东西会长成什么样子,遭遇何种人事。可是无需费心猜度,不管她将要面临怎样的人生,一坛专为她酿造的女儿红,都会成为她人生最重要时刻的美丽的凭证。
见过最会喝酒的人,是老家的那些苗人,他们每星期都会到镇里赶集,不管男女,总会几个人约着上一家餐馆喝酒,很少见他们点什么菜,也许聊天就是他们的下酒菜,聊得兴高采烈,喝得也畅快淋漓,多了,就找个地方先躺躺----镇政府的广场就是他们的根据地,直到日落西山,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才互相搀扶着往家走。小时候我跟伙伴经常对躺在广场上的这堆人藐视侧目,现在想起来到觉出他们的率直可爱,喝酒喝成这样也算是到境界了,说不定,许多人面对满桌佳肴,杯里装着洋酒,却因为满肚子的机关食不知味,对他们来说,想要享受苗人们如此简单的快乐反而是奢望了吧。
多事的时候会想,如果酒有知觉,它经常会面对何种心境。我代它给出的答案:该是一种看尽世态的宽容或者沧桑吧。酒在人间无所不在,于是也就阅人无数,它在不同的人杯中体会不同的心情:诗人的酒,灵气逼人;英雄的酒,壮怀激烈;渔农耕樵的酒,简单畅意;政客商贾的酒,充满权谋或利益的气息;市井之徒的酒,就是放诞或随意了。有一万种人,就有一万种对酒的态度及诠释,如果有专属于女人的酒,那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到底还是女人,到了什么时候,也还是要被“情意”二字触动:因为最让我喜欢的,是苏轼《后赤壁赋》里的那坛酒,苏轼也算是酒中老仙了,于酒中尝遍了人间百味。可是也许这坛酒,才是最知他味的,这真是一坛让人心动的好酒啊:苏轼与两个朋友相聚,景色怡人,行歌相答,快乐得不行,可是苏轼觉得有遗憾: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苏轼的朋友,自然也是风雅之人,对苏轼说傍晚下网捕鱼,正好逮着一条鱼,形如淞江鲈鱼,(估计在当时,这种鱼是极风雅的下酒菜吧),下酒菜是有了,酒呢?回来找苏夫人,夫人说“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我们的大文豪就跟朋友拿着鱼和酒去赤壁谈诗论道去了,最后留下了《后赤壁赋》这样美妙的文字。我在看这篇文章的时侯感兴趣的不是苏东坡的思想或哲理。我感兴趣的是苏夫人的善解人意:到底是怎样的了解,怎样的深情,可以让一个女人对爱人体贴得如此彻底,知道他诗酒为伴,于是悄悄地藏着一坛,好让他兴致大发时快乐不落空。也许苏轼这样的男子,爱他的女人也超凡出尘,他的发妻王弗,就是一个诗文俱佳的才女,有一年元宵两人月下赏梅,她对苏轼说“春月胜于秋月,秋月让人惨凄,春月让人和悦,可招赵德麟辈饮花下”。这样的知情识趣,两人伉俪情深,却没能偕老。苏轼在她去世十年后做词“江城子”怀念她,其间的沉痛与沧凉,足以让每一个懂得感情的人泪下。
我现在有点知道专属于女人的酒是什么滋味了,它是滋味最厚重绵长的一坛酒,融合了聚散离合,爱恨得失诸般滋味。一坛让人同时体验到恬适写意与柔肠百结的酒,需要轻酌细品,由时间的窖藏中,喝出劲道。
某种意义上,酒跟爱情,或所有形而上的东西一样,能让庸常岁月变得可爱,让无聊生活值得继续。
有这么多的理由,我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喜欢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