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机
和那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王奶奶和岳爷爷是通过媒人说亲认识的。
当年，岳爷爷的父母觉得爷爷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于是拜托村里的媒人帮忙留意是否有合适的姑娘，希望爷爷早日定亲。
那时的岳爷爷18岁刚出头，个头很高，有些消瘦，与同村的其他男子比起来面目十分俊秀，但同样带着淡淡的土地的颜色。
岳爷爷年轻时候家境相对比较好，小的时候还读过几年书，再加上身高和长相，在周围几个村子里爷爷都可以算得上条件很好的小伙子，所以媒人按照“门当户对”的原则最终给爷爷留意到了合适的姑娘，就是后来相伴几十年的王奶奶。
王奶奶家就在周围的村子，与爷爷村子相距也就三四里地，当年奶奶是村子里有名的俊姑娘，虽说没上过学，但是各种针线活都会做。
岳爷爷和王奶奶从认识到结婚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媒人领着见面，双方父母商议，定亲，最后找个良辰吉日办婚宴。
结婚一年后，王奶奶产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当时岳爷爷特别高兴，爷爷父母也是乐得不可开支。等孩子快满月的时候，爷爷开始筹办喜宴，那几天虽然又忙又累，但爷爷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
在王奶奶坐月子的那些天，孩子由岳爷爷父母照看着，而岳爷爷每天都会陪在奶奶床边，每次都握着奶奶的手不愿撒开。
在那些日子里，岳爷爷和奶奶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每次说到开心处，爷爷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像一个过年穿上新衣裳的孩子。爷爷还偶尔教奶奶简单的算数，每次都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向奶奶演示，有时爷爷不经意出了一个超过十的算术题，自己的手指头比划不出来的时候，爷爷便抓耳搔头，对着奶奶傻傻得笑，像相亲那时一样手足无措。
两年后王奶奶和岳爷爷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是个男孩。那时爷爷已经开始在乡里供销社上班了，所以不能再像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那样陪在奶奶身边了。下班后，爷爷还总是往奶奶身边凑，陪她聊天，但是奶奶每次都劝爷爷去休息，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那个时候岳爷爷父亲每天出去做事，母亲在家照看孙子们，王奶奶自己闲得慌，所以月子时间没坐够就想要下床做农活和家务，但是每次爷爷都不允许。
之后岳爷爷和父亲还是每天出门做事，婆婆和王奶奶在家做一些农活和照顾孩子，一天又一天，日子好不贪婪地在昼夜间穿梭，平和又安逸。
但是日子和天气一样，总是阴晴交替的。
一年后的冬天，王奶奶和岳爷爷的第二个孩子得了肺炎，每天发烧很严重，又加上孩子本来身体就虚弱，爷爷奶奶多地求医最终也没能留住孩子。
儿子走的那天，王奶奶像傻了一样，一直趴在儿子身边，泪水流干之后就呆坐着，一动不动。最终公婆把死去的孩子埋在了不远处的一个树林里，一个奶奶不知道的地方。
王奶奶大病了一场。
自从那次以后，好几个月也不见岳爷爷像以往一样笑了，但爷爷还是经常陪在奶奶身边，只是说话少了，之前没教完的算数也不再教了。
一年又一年，爷爷奶奶逐渐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
后来岳爷爷和王奶奶陆续又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之后的日子里，五个孩子没什么大病大灾，日子很平淡，这种生活就是爷爷奶奶所祈求的。
二十余载一转瞬，孩子都已成人，各有嫁娶。岳爷爷和王奶奶也有五十多岁了，爷爷的听力越来越差，慢慢地，几年后爷爷变聋了，一般的声响一点也听不到了。
岳爷爷耳朵聋了之后说话也少了，而且儿女都不在身边，爷爷和奶奶说话都少了。
面对变聋的岳爷爷，王奶奶就像以前一样和爷爷交流，只不过爷爷很多次都听不见或者听不完整，奶奶一次比一次大声地重复着前一句说的话，有时还必须加上手势才能让爷爷听懂她说的是什么。
“明天阿英要来。”
“……”爷爷转过身子盯着奶奶。
“明天早上阿英要来。”
“我没去。”
“我说明天闺女要来。”
“嗯……”爷爷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睡觉前别忘了洗脚。”
“我这裤子昨天才换的。”
“我说叫你洗脚，你就是懒得洗。”奶奶又大声重复。
“……”爷爷一脸茫然地看着奶奶，然后准备脱衣服躺床上。
“看你聋得像个傻子一样！”奶奶说罢转身去厨房，过了一会端着一盆温水来到卧室床前。
“洗脚！”奶奶把洗脚水端到爷爷面前说道。
“你给国峰家随过礼没？”奶奶想到村里岳国峰儿子最近要办婚宴。
“省频道的看过了，中央台天气预报还没开始。”爷爷若有所思状回答奶奶。
“我不是问你看没看天气预报，我问你给国峰家随礼没，后天他儿子不是结婚吗。”奶奶把声音提高说。
“我不知道。”爷爷一脸无辜地说着。
“你这老头儿，总是打岔，”奶奶唉了一声，贴近爷爷耳边，又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去随礼没有~”
“你看你，这么大声干嘛，像吵架一样！”爷爷作震惊状，接着轻声回答，“随过了，今天早上去的。”
就这样，王奶奶和岳爷爷吵架似得又度过了十余年，他们都已经将近70岁了。这样生活久了，奶奶习惯了爷爷的耳聋，爷爷也知道奶奶大概什么时候会说什么话，还可以更多地猜出奶奶每次说的话。
“吃饭了。”
“知道了。”
“你给鸡喂食没？”
“喂罢了。”
爷爷和奶奶对话虽然已经比刚变聋那段时间好多了，但也只限于生活中奶奶经常重复的话，来了客人或者遇到其他要交谈的事情，奶奶还必须把声音提得很高，多重复几遍，所以奶奶在儿女面前总是喃喃自语：“这老头儿，说这么大声了还听不见，总是打岔！”
岳爷爷耳聋的这二十年来，虽然对爷爷奶奶来说多有不便，但生活却不曾缺少它该有的样子。
有一年七夕节，吃罢饭，岳爷爷坐在长沙发上摆弄着自己的老花镜，奶奶已经收拾好餐具坐在屋里摘菜。突然，爷爷起身走到对面的墙边像往常一样撕下那天的一页挂历，但是却把撕下的那页挂历纸拿在手上，然后又坐回沙发，并且叫奶奶过去坐在沙发上，爷爷把挂历纸放在腿上，开始指着挂历上的图画向奶奶讲述牛郎织女鹊桥的故事，奶奶略弯腰低头，使自己尽量看清纸上的人物，奶奶不识字，但是很专心地盯着挂历纸上的场景，听爷爷一句一句地讲着故事。
岳爷爷喜欢在自家院子里种菜，有一次爷爷去集市上买菜籽，回来后交给奶奶，奶奶虽然不识字，但是她认得爷爷交给她的十几包菜籽都是番茄种子，于是质问爷爷买这么多番茄种子干嘛，爷爷听懂奶奶说的意思后偷瞄了一眼奶奶手里摊开着的很多包种子，然后怯怯地回答道：
“买了当然要种了。”
“种这么多怎么可能吃完？”奶奶反驳。
“怎么吃不完，你不吃我吃，”略带笑声地说，“再说以后如果吃不完可以让两个闺女来拿。”
“不让闺女来拿，到时候你使劲吃。”奶奶假装生气，走进堂屋，小心翼翼地把种子放到柜子里。
“我本来打算买几包黄瓜种子的，但是不小心买错了。”爷爷在奶奶进屋后喃喃自语。
时间又是一天一天消逝，这些年来虽说经常小磕小绊，但爷爷奶奶衣食无忧，儿女孝顺，身体也一直没什么大碍。
可是年岁总无情，岳爷爷74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
一天早上，爷爷下床时突然晕倒，左腿麻木，奶奶发现后立刻联系县城的儿子和其他儿女，爷爷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王奶奶吓坏了。
岳爷爷被检查出脑部血管堵塞，但幸运的是不太严重，而且抢救及时，爷爷很快脱离了危险。
爷爷住院休养的那几天，奶奶一直陪在爷爷身边，儿女们都劝奶奶晚上去附近的儿子家住，好好休息休息，但是奶奶总是推辞，坚持住在病房的一个空床上。
奶奶在爷爷恢复差不多的时候总是和爷爷讲以前的故事，讲刚结婚那会儿的事情，讲孩子小时候的事情，讲爷爷开始变聋的事情。奶奶握着爷爷的手自顾自得说了很多往事，她知道爷爷很多时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她知道爷爷在说他们俩的事情。
在爷爷住院多天后的一天，奶奶的小儿子来到医院告诉奶奶，爷爷可以出院了。
“我去对他说。”奶奶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对儿子说。
奶奶走进爷爷病房，到爷爷病床旁边，弯下腰，告诉了爷爷这个好消息，声音比以往略大，奶奶怕爷爷听不到，所以立刻重复了一遍，爷爷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耳朵聋听不到，于是奶奶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不自觉地逐渐提高。
爷爷这时狡黠地笑了，像一个成功逃脱父母责骂的孩子。
“听到了，刚才就听到了~”
奶奶噗嗤笑了。
“你耳聋我就大声点，多说几遍，不怕你听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