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时候 我从他朋友的嘴里知道 他说我是个坏女人。
理由是我有耳洞 还喜欢跟比自己大的男生混一块儿。
而现在,他女朋友的两只耳朵上的耳洞加起来有七个。
他还觉得 她特别好。
我是一个慢半拍的人,直到我的耳洞全都愈合了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欢有耳洞的女人,他只是不喜欢我。我像是一个滑稽戏的主角。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世道变了, 男的稍稍正经一点 就被人定性为 闷骚 傻帽 装大尾巴狼。 而女的 只要敢跟男人喝杯酒,耍个贫嘴, 就是性情中人。
我觉得我要走运了,时代终于给了我这样的人一个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他用不到了。
“这年头,美女脾气好,丑女脾气好,看似彪悍的女人脾气好,有态度的女人脾气也好,只有那些不丑又不美却自以为自己很美的女人脾气差,通常都是这样的,这道理很简单,这类女人自以为美丽,却并非是真正的大美,所以总是得不到大伙儿的承认,得不到美女的待遇,心理失衡自然脾气就不好了。”大飞说这话的时候摆出一张江湖术士脸。
大飞是我在日本学漫画时认识的,父亲是越南人,母亲是福建人,却出生在天津。他喜欢总结世间的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被他看透的。最近还迷上了玄学。我问他是不是信了什么宗教,他却说,他永远都不会信教。宁可信鬼神也不信宗教,宗教是组织,而不是真正的信仰。
我趴在窗台上,歪着脖子看月亮。
“我有两点最自豪的地方”大飞说。
“哪两点?”我问。
“胸。”大飞说。
“还有一点呢?”我追问。
“胸不就是两点了嘛。”大飞说。
大飞的胸比我还大。我不知道在同志的审美里他是否具有吸引力。但我知道那两块硬邦邦的肉,我是绝对无法亵玩的,太奇怪了。还是喜欢清瘦的身体,干净,敏感而年轻。
“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们习惯用已知的科学去解释所有的事情,遇到无法解释的 总喜欢用妖魔鬼怪来解释,会不会在我们已知的科学外 还有一个更大的定律在主宰这时空,这算是一种无神论吗?”大飞一口吞了两颗拌着酱油的温泉蛋。
“那反过来说,会不会所有的定律都是造物主精心设计的游戏法则?”
我们总是一起搭伙熬过无所事事的夜晚,说着不着边际的狂想。
“你觉得对地球来说,是月亮重要,还是太阳重要?”
大飞好像从来就没长大过,直到如今还喜欢比较。似乎想要找到一个最重要的,然后单纯地守护一件事就足够心安理得地度过余生了。
其实年轻的时候我也常常爱比较不同事情的重要性,甚至还会拿两种从从根本上就截然不同的东西 去比,比如 钱与爱情 哪一个重要, 朋友与恋人哪一个重要 ,诸如此类 其实但凡是愿意拿出来比的东西 怎么可能不重要呢!人生里重要的事太多了, 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改变一生的走向。 不重要的内容早就被我们忽略,甚至被我们忽略的,都有可能是非常重要的内容。 最不重要的 可能也只有‘比较’这回事了吧。
“我们用很多东西填满爱,支撑爱。用金钱,用幻想,甚至是性。但其实也是爱在支撑着一切吧。”大飞边说边用手机录下了这句话,这是他的习惯。
我总劝他不如写下来吧。
但他说,声音是有灵性的,是比空间里的实体物质更高维度的东西。
“你有没有发现,小时候的时间总是特别慢,而长大后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我觉得这是我们的时间感出了问题。我们像是一块老木头,而时间是一张无限长的砂纸。有一双手把我们按在砂纸上,这双手是好奇探索之心。一开始相互摩擦的非常剧烈,这双手按得很用力,移动的速度非常慢,渐渐的木头在这张只前进不后退的的砂纸上,越来越光滑。拥有好奇探索之心的手也越来越放松,于是我们移动的越来越快。时间大概就是这么变快的。这种对于时间的感受一直在变化。每时每刻在变化。”
我总是不忍心打断大飞的喃喃自语,无论我多想告诉他,这些思考是无意义的,保证良好的睡眠倒是更加实际,但是这话我说不出口,因为我的失眠比他要严重的多。失眠对我们而言,像是时间对我们的惩罚,而不睡就成了我们对夜晚的尊重。乐观点来看,是大飞的声音让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都增添了一丝仪式感。
“阿音啊,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去啊?”大飞说。
“怎么,你有对象了?要赶我出去了?”我问。
“我怎么可能赶你出去,我是怕这样住在一起会耽误你找对象。”
“可是,一个人住太难熬了吧。”
“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一起吧,今天楼下的保安还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都当我们是情侣了。”
“就是,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别给自己找补了,你是不喜欢女人。”
“我跟你一样,都在等一个男人把我们从孤独里接走。”
“不一样,我可没指望男人把我接走,要走我自己会走。”
大飞以前有过一个男人,他们是在城南的一个广场上认识的。那几年也不知道是谁带起来的风潮,几乎所有同志都知道那个广场,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聚点。据大飞回忆,那天晚上那个男人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一只裤脚卷起来一点。卷起来代表今晚是单身的。于是他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进行了长达一分钟的无声攀谈就确定了彼此。那天是大飞21岁的生日。
因为那个男人,大飞染上了艾滋。
没有人再愿意接受他。
我和大飞的关系始终没变,因为大飞没变,他只是生病了。
令人讨厌的是病,而不是人。我跟他住到了一起。相互支撑着彼此的失落感。
“其实,你可以离开的,我一个人也没事,病情已经很稳定了。”
“离开了又能去哪里呢?”
“世界很大的。”
“世界是很大,大得太容易让人觉得陌生。”
“你又没什么问题,找个男人吧。”
“以后再说吧。”
我确实没什么问题,但谁又是有问题的呢?要说没问题,每个人都没问题,要说有问题,每个人都有。我不是不想恋爱,而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恋爱在我的心里失去了魅力,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会特别吸引我,我也不特别讨厌或抗拒什么。一切都像是与我无关的河流,在我眼前流过,不留痕迹,没有意义。
“你说,我们将来会遇到一个好人吗?”
“世上本来就没有好人,有了爱,就有了好人。爱过剩,过了度,衍生出嫉妒,恨意丛生,便有了坏人。 ”
“还好,我不嫉妒你。”
“拉钩,我也保证,我永远都不会嫉妒你。”
“太可笑了,两个傻子还谈什么彼此嫉妒。”
“ 诶,你说,人们为什么总用小指拉钩 保守秘密?为什么不是大拇哥拉钩呢? ”
“ 因为它就是用来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比如挖鼻孔,掏耳屎,甚至还剔牙呢。 ”
“ 都是些破事儿。 ”
“没错,不过都是些无人主动提及且至关重要的事。有些事就是不良的,不严肃的,却不得不做,不做就不爽的。比如挖鼻孔,比如拉勾勾。 ”
“太天才了你。”
“ 不许反讽,其实我觉得 在痛苦与平庸之间大多数人会选择平庸 所以天才是少数 ”
“无论你怎么选择都会撞上痛苦的 根本由不得你选择 天才是被选择的 平凡人也是。 ”
“半夜不谈人,你还是谈谈宇宙吧,我喜欢听宇宙。”
“宇宙啊,太难聊了,人类探索宇宙我感觉全靠猜。”
“ 之所以 无法探究清楚 宇宙 是因为我们是人类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的用人类的主观思维去观察宇宙 分析宇宙 可是宇宙不是用来观察了解的,而是用来理解的。宇宙本身是一个无意识的意识体。 ”
“你一句话就把话口子给封死了,你还让我怎么往下聊。”
“我觉得宇宙可能很小 时间其实只是很微弱的光 之所以我们勘测探索觉得宇宙无穷尽 大概只是因为我们无法准备把握并控制住时间这束光 所以就像一个人在一个完全无光的黑房子里一样 一方面恐惧踏出下一步 一方面觉得也许前方还有无穷的路,而如果掌握了时间 照亮了房子 打开门出去 下楼 或者上楼 甚至离开整座大厦 就会发现 原来广阔是另一种概念 而打开门之后发现的一切 就是全新的维度”
“吃泡面吗?”
“好哇。”
我们一起重新厨房,他选择了干拌的,我还是爱喝汤,没有汤的泡面是不完整的,这是我对生活最后的一点坚持了吧。
“ 其实无论有没有遇到那个人 我们所追求的东西并不会发生太多改变。 一个人的时候 我想吃骨头汤 但是懒懒不想动 所以下了一包 大骨汤味的泡面,而遇到了那个人 我却愿意花上两三个小时 耐心地熬一锅浓汤。追求的仍然是那浓郁的味道 好像是一样的 但好像又是完全不一样的 更愿意花时间了 也突然觉得花的每一分钟 都是在珍惜我们的人生。”
“所谓珍惜,就是明白 我们剩下的时间 只会越来越少。我们所能相处的日子,越来越短了。一个拐角,一个不及时的刹车,一个高空坠物,一个路面打滑的雨天,都有可能是最荒唐的终结。 ”
他站在厨房的桌角边,身体挡住了一部分的光。我不觉得黑暗,反而是安全。身体遮挡住了光,才能看见地上的影子,有影子似乎才证明自己真实的存在着,至少要成为一个可以为别人遮挡住烈日强光的人吧,似乎只有这有才证明自己真实而扎实的存在着,而不是一个透明的游魂,无知无觉,游荡人间。猛地一抬头,逆光看过去这个人像是被镶上了金边,穿上了最灿烂的盔甲。我知道,我们会成为彼此的伞,而不是欲望飞溅的夏天。
“你看我这下面的手艺,是不是很像一个贤妻良母?”
“贤妻只能在一点点阳痿下去的日子里被嫌弃。”
“你太悲观了,我觉得做一个贤妻也不失为一个远大的理想。”
“大不大 我不知道,远,是肯定的。”
“瞧你那样!”
“哪样儿?”
“ 你呀,道貌岸然销魂.... ”
“你还...夜深人尽可夫呢!”
“妈的,太毒了你。”
“算是调剂生活吧。”
“我看你是在调戏生活吧。”
手机震动,我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
是拓也的简讯。我去了洗手间。
“我刚到,晚上见一面吗?” 发件人:拓也。
“不了,我已经睡了,明天我再约你。”收件人:拓也。
“快出来,你的面汤都快干了。”大飞在厨房里喊。
我匆忙洗了个手。我没有告诉他我一直有拓也的消息。
有时候 欺骗并不是因为恶意 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天大的善意。
更多时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在意,
正因为在意 才会在残忍的真和乖巧的假之间 糊涂的抉择。
面对一个我们都喜欢过的男人。
我很难不去当一个自私的女人。
“明天,我要回一趟老家,这几天可能都不在这儿了。”
“不是要背着我偷偷去找野男人吧。”
世上本来就没有好人,有了爱,就有了好人。
爱过剩,过了度,衍生出嫉妒,恨意丛生,便有了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