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铺英雄传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01

狂奔的马队所到之处,黄尘弥漫如团雾,由远及近的“跶跶”马蹄声踏碎了血红的夕阳斜照。听不出有多少马匹急驰而来,只看得见枣林庄外圈的葛针林上乌鸦成群地飞起四散而去,昏暗的天空中乌压压的一片,十分瘆人。

正斜躺在地主周富财家青砖蓝瓦房顶上放哨的长工柱子远远望见那团尘雾,赶忙点燃一支红杆的“旗火儿”(方言:一种带哨声、点燃后能升高的鞭炮)。

“吱呦——”旗火儿带着尖锐的哨声钻入傍晚暗红紫灰色的半空,“嘣!”

“‘麻虎队’来啦!”

飘荡着缕缕炊烟的枣林庄,从黄昏的安宁平静到人人惊慌失措,只在那支红杆旗火儿炸响的一瞬间。

枣林庄村不大,二三百口子人。赶上兵荒马乱,村子三天两头被各路溃兵、土匪侵扰,前些年,村里主事人长林大爷爷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叫来议事,让地主周富财出资买了红缨枪,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分成两队,遇事就各自把守东西村口。有了积年累月植下的葛针林和这支自卫的力量,近几年来,虽偶有零散歹人经过,但未给枣林庄带来太大的麻烦。周富财是村里最大的富户,心知来了歹人必定先抢自己家,因此出钱也觉得不亏。

听到旗火儿炸响,三十来个青壮年极快地拿出红缨枪、锨、镢分成两路奔往东西村口把守,老人、女人们有地窖的钻地窖,没地窖的钻柴火堆,各自找寻避难所,年轻的姑娘媳妇们脸上胡乱涂抹着锅底灰,尽力扮作丑妇。

那团巨大的黄雾很快卷到了村东口,枣林庄看似严密的防御在急驰的马队面前很快失去了抵挡能力。为首的一匹枣红马驮着张自新跨过半人高的土堆,直闯进来,枣林庄的守卫中有人试图去挡,被高高飞跃的马蹄踢中肩膀,受伤倒地。枣林庄的人不敢再用肉身去挡马蹄,马队迅速进入村庄,直奔地主周富财家。

周富财缩在柴屋瑟瑟发抖。金银细软一贯藏得严实,无人知晓,不掘地三尺是不可能找到的。地主婆和闺女周巧藏在了后院的夹壁墙里,甚是隐秘。但堂屋厢房的银元和仓里粮食恐怕保不住,堂屋八仙桌上摆着的座钟,是托人花了高价从济南捎回来的,没来及藏好,这次也只能献给麻虎队了。他盘算着即将遭受的损失,心痛不已。

可周富财没有想到的是,麻虎队不仅将钱粮、物件席卷一空,还从后院的夹壁墙里搜出了地主婆和周巧。

当周富财被揪出来的时候,只见院子里站着十几个人,束腕绑腿外扎腰、青布蒙面背大刀,有几人还扛着洋枪,两侧站立,中间那位约摸二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利索精干,腰间别着一把盒子枪,露着的上半张脸看上去阴沉可怖,眉毛黑浓,目光炯炯,这正是麻虎队大当家张自新。周富财体若筛糠,可他也知道麻虎队虽横行十里铺乡,却从不曾杀过人,素来只劫财不害命,于是强自镇定,软着腿来到张自新跟前,深打一躬:“大……大当家,东西您随便取,只要留我一家几口性命……”张自新没等他说完,就飞起一脚将他踹倒。

左右手下将滚了一身尘土的周富财薅起来,像扔一袋麦糠丢在张自新跟前。张自新凑上前来,将蒙面青布扯下,逼近周富财,后槽牙咬得格格作响:“东家,你还认得我吗?”

周富财定睛一看,惊得魂飞魄散,“你,你是小新子?!”

02

世间因果关联是件玄妙的事情,做了什么前事,得了什么后果,谁又能说得清呢?

十多年前,张自新刚刚十五岁,还没来及说亲,爹娘就相继死去。他大哥张自勤听信媳妇桂云的话,担心不光要供二弟吃穿,还得负担他将来娶媳妇的开销,打心眼里不情愿,便托人送他到枣林庄周富财家做长工。张自新是个机灵孩子,从没了爹娘,发觉嫂子在餐饭上日渐克扣,常说家里没钱买粮养闲人的话,后又见哥嫂背着他胡嘀咕,就知道这个家已经容不下自己。中间人来的时候,他一句话没说,背着破包袱跟着走了,包袱里只有两双娘提前给他做下的鞋。

周家的家业虽不能与城里的财主相比,却也有上百亩的良田,在附近这十里八庄的算是有名的富户,雇着十来个长工,干的是耕地收粮、饲弄禽畜的活计,另有一个老妈子,管着洗衣做饭、打扫庭院。地主家也是勤谨惯了的,两口子都不闲着,周富财经管二亩旱烟,地主婆平日里做些针线女红。

周富财也不晓得这个矮瘦的小子叫啥大名,就随着中间人叫他“小新子”。看他尚未长成,料想干不得重活,只说管饭,没提工钱的事。将他派给老妈子,帮着洒扫院子、担水浇园。

周富财为人抠嗖,大袄穿了十年还舍不得换新棉瓤子,每年让地主婆拆洗拆洗,隔两年把棉花套子弹一回新,十年下来,大袄的外皮补了几个补丁,里面的棉絮早就没劲了,千疮百孔,隔不了寒气,还凑合着。(注:新弹成的棉花称作“瓤子”,棉衣棉被里的旧棉花称作“套子”)

老妈子五十上下年纪,整日里絮絮叨叨,张自新打小倔强,听不得抱怨,受不了委屈。有一回,老妈子嫌他担水不稳当洒了一地,泥歪歪地不好走路,骂他是没爹娘管教的孩子,他心头火起,一把将老妈子推进泥巴洼里。老妈子见他个子虽小,力气却大,知道真打起来,未必占上风,自己先怂了。过后没少在地主婆面前说他懒怠、不受管。

地主婆又跟周富财叨叨这事。周富财就记在了心里,一不顺眼就踹他两脚。张自新有家不能回,离了周家也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只能忍气吞声。

周富财的闺女周巧,从小心善,见张自新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孤苦伶仃无人管,在自己家拼命干活也只能混个饿不死,打心眼里可怜他,有时会偷偷地分给他些吃食。

十七岁后,他长成了大小伙子,周富财就让他随着长工下地,好歹开了点工钱,欺负他没爹没娘、哥嫂不亲,工钱开得是最低的。这年冬天,张自新的破烂棉衣已经小得没法再穿,还四处露着破棉絮。寒冬腊月里,他实在冻得受不住,将几块马圈里旧毡布绑在身上,虽然没有热乎气,但好歹挡挡风。周巧实在看不下去, 翻出几件在辛杨城里上学的哥哥穿旧了的袄给他。衣裳虽旧,但整洁干净,张自新穿上,觉得自己像变了个人一样,身上也暖和起来,自然对周巧感激不尽。

没料想,该死的老妈子看见张自新穿着少爷的旧袄,明知是周巧给的,却跑去地主婆那里嚼舌根,说是他偷来的。

周富财整日里担心有人惦念他的财产,最痛恨手脚不干净的长工,听地主婆这么一传话,气不打一处来,将那件旧袄剥下,把张自新痛打一顿,赶了出去。临近过年,张自新无处可去,娘活着的时候做下的鞋都已经穿小磨破,前头的窟窿露着他那冻烂了的脚趾,他将自己那堆破烂全都裹上身,也抵不了凛冽的寒风,又冷又饿。腊月二十三,他两天没吃啥东西,支撑不住,倒在十里铺西的破庙前,被和尚所救,灌了几碗热汤才醒转过来。

周富财万万没想到,当年打出门去的小新子,如今竟是这大名鼎鼎“麻虎队”的头儿。

“麻虎队,老麻虎,不听话就是一啊呜!戳了你的眼,挖了你的心,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这是十里铺乡大人吓唬小孩儿的话。

03

“老麻虎”,是辛杨这地界对妖魔鬼怪等具有恐怖色彩的人或物的统称。

靠着十里铺破庙和尚化来的斋饭,张自新那年死里逃生。他跟和尚住了半年,帮和尚干点杂事,也学了点拳脚,身体健壮起来。后来和尚去云游,不便带他。他白日去十里铺打打短工,挣点糊口的钱,晚上还宿在破庙,日子过得比在周家逍遥。只是年纪尚小,和尚走后,他时常被人欺负,有时干了活还不给钱,饥一顿饱一顿的,不知何时是个头。

这日,他在十里铺等活干,一人说道:“你年纪轻轻,跟我们这些半大老头子抢活干,有啥前程?不如去辛杨县看看,那里才有的是活路。”

听闻此言,张自新如醍醐灌顶:日子艰难,与其窝在十里铺这小地方,倒不如去辛杨县城看看。他一个人无牵无挂,一跺脚就背着破包袱去了辛杨。

辛杨果然有更多谋生的出路,填饱肚子不成问题,张自新白天去找活干,晚上就找个平坦地界睡下。他扛过大包、运过货物,后来又去拉洋车,进了车行,车行老板让车夫住在闲着的马厩里,他这才算有了栖身之地。他愿意在说书场附近等活,边等活边听书,美得很。《水浒传》他百听不厌,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也曾幻想,自己要是生在老辈子就好了,也揭竿而起,领着一伙弟兄盘踞一方,做个山大王。想归想,睁开眼还得为生计奔忙。

他从和尚那里学来的拳脚功夫很快派上了用场。辛杨城里有两大洋车行,以辛杨塔为界,分据东西,平日里各在自己地盘活动,车夫们大部分都懂规矩,一般不会越界。张自新所在的东车行,新招来一个乡下小车夫小伍子,不知地界之分,无意间跑到了辛杨塔以西拉客人,被西车行的摁住揍了一顿,鼻青脸肿地回来了。张自新见小伍子伤得重,跑一天下来挣的那两个车钱也被西车行的人抢走了,怒火中烧,叫上几个相熟的车夫带着小伍子去指认行凶者。

从能吃饱饭起,张自新的身体日渐壮实,加上有拳脚功底,打起架来占了上风,一人能打两三个。这一架打下来,张自新在辛杨县的车行里叫响了名字,小伍子见他为人仗义,心生仰慕,提出要拜他为大哥,这是张自新收的第一个弟兄。

世道乱,街面上也不太平。有一日傍黑天儿,张自新拉了一个操着外地口音、西装革履的客人,随身带着一个皮箱,说是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让张自新跑快点,行至将近东城门时,一枚子弹掠着张自新的头皮飞过,射入乘车人的胸膛,原本体面尊贵的客人瞬间变成了一具死尸,从洋车上滚落下来,惊得张自新两腿战战,站立不得。守门的驻军只顾围上来查看死人,咋咋呼呼地叫嚷着抓凶手,张自新怕惹事上身,定了定神,趁乱赶快跑了,只想尽快将流淌在车上的血迹擦干,别耽误拉客。

跑到僻静处,张自新停下车,这才发现,客人所带皮箱留在了车座上,不知内有何物。他左右环顾,见无人经过,赶快将沉甸甸的皮箱埋进一个地洞里,在上面压了块石头作为标记,待收工后再来取。此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他长出一口气,拉着车回了车行。死了的人没给车钱,又耽误了他的生意,当日挣到的自然少,车行老板照例要份子钱,他凑不够,谎称有客人逞强未付车钱,自己还挨了一巴掌,只字未提死人的事。

取回皮箱后,张自新傻了眼,里面有多封银元,还有两根金条,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钱。箱子里还有一些写着字的纸,他看不懂,想想留着是后患,就将那些纸一把火烧掉,皮箱砸烂扔进护城河里。脱下贴身的衫子,将银元和金条裹住抱在怀里,一口气跑出五里地,寻到一处塌了半边的荒宅,找个旮旯埋了起来。随后在街边小摊要了二两酒喝了,带着酒气回了车行。

第二天,张自新早早地出车了,有意往城东跑,想听听街面上有没有那位当街暴毙的客人的消息。

他买了两个烧饼,向打烧饼的老罗头打听:“大爷,听说夜儿个东门死人了?”

老罗头见他打听,犯了碎嘴子的毛病,神神秘秘地说:“我干儿不是守东门吗?传出信儿来说,死了的是打南边来的客商,手里有买卖合伙人的把柄,有事没谈妥就想威胁人家,没想到那位也是个黑吃黑的祖宗,他想跑也来不及了,一枪就给毙了。外来的,死了也没人找,民不告官不究,这事也就这么地了……”

张自新原本还担心有人找那个皮箱,听了这话,像是吃了个定心丸,坚定了将银元和金条据为己有的心,但毕竟在事发地并不安全,他决定离开辛杨。半个月后,他叫上小伍子,向车行老板辞了工。几个相熟的车夫舍不得他,问他这是打算去哪里?他笑笑说:“回十里铺老家,岁数不小,还没个媳妇,回去托媒人给撒摸撒摸(方言:找找),弟兄几个,要在城里不好混,就去十里铺找我,咱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哥们儿!”

离了车行,张自新才给小伍子露了实底,说发了一笔横财,想自己成点事,叫小伍子一块享福去。小伍子对这位肯为自己出头的异姓大哥更加崇拜,当场表明心迹,打算以后就跟大哥混了。二人从荒宅取出包裹,抄小路回十里铺。

04

从辛杨到十里铺,四五十里路程,饶是他俩做过车夫,颇有脚力,也足足走了一天,天黑透了才到。一别两三年,再回到熟悉的破庙,没见着和尚的人影儿,破庙里到处是破瓦茬、烂砖头,看样子久无人住。返回旧地未见旧人,他感慨万千。

兜里有钱,不用慌着做事。张自新与小伍子在十里铺闲逛了几日,两人置办了行头,将破衣烂衫当做饭的引火烧了。这日逢集,小五庄卖油炸糕的陈老六出摊了,张自新在十里铺时就与他认识,多挣两毛钱的时候,就去买点解解馋。他远远看见陈老六,过去买糕。这油炸糕,外皮是黍米面,里面是枣泥馅,又黏又甜,实在好吃。在辛杨时,他时常回味这一口,只是无处可买。

陈老六见他衣着簇新,打趣道:“呦,几年不见,大变样啊?你这是当了新郎官了?”

油炸糕又烫又黏牙,张自新嘴里含着热糕,呜呜噜噜地说:“开…嘶…开什么玩笑……穷……嘶……穷得只剩下这身皮了!”

吃完糕,张自新向陈老六问起和尚的事。陈老六道:“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可叹你那和尚师傅早死了!”

张自新悲从中来,一股热流涌起,眼中扑蔌蔌掉下两行泪来,若不是当年和尚在寒冬夜里救了他,哪里还有这条命在?忙扯住陈老六,问清事情原委。

原来,张自新走后没多久,和尚就云游归来。十里铺乡有个地痞叫郑天高,祖产厚实,为人狂傲、蛮横无比,他爹在时多有管束,老头一死,就无法无天了,纠结了一伙游手好闲的混子,整日里胡作非为。这天正在胡逛荡,见一年轻女子独自行路,起了歹心,将她劫到破庙里,当着佛祖塑像的面,就欲行非礼之事,恰巧和尚返回,大声呵斥郑天高,郑天高恼羞成怒,几名跟班一哄而上,和尚虽懂拳脚,却难敌众人,被打破了脑袋,女子趁乱逃走。郑天高一伙人见和尚奄奄一息,也怕惹上人命案,赶快逃离了破庙。过往有行人目睹了这一幕,见郑天高一伙气势汹汹,无人敢管,都装作未看见,低头侧身走掉。

几日后,和尚的一位老友前来,才发现和尚早已圆寂,满头满身的干涸血迹,垂头盘腿坐于破蒲团上,还呈平日里诚心诵经的姿态。那位老友找来几个街坊,将和尚葬在了破庙后院。

张自新吩咐小伍子买上香烛火纸,失魂落魄地回了破庙,在和尚坟前,焚了香、烧了纸,默念了感念之情,磕了三个响头,发誓要替和尚报仇。没有风,燃着的蜡烛却扑闪了几下,他想,和尚有灵必是听到了自己的话。他决定长住破庙,想办法伺机报仇。二人收拾了破庙,置了几样家什,用旧木板搭了两个床铺,算是正式安营扎寨。他不顾小伍子劝说,把那个沾了和尚血的破蒲团做了枕头,两年多过去,和尚血已呈黑色,枕在上面,隐隐闻到些腥臭之气。

当晚,和尚来他梦里。还是那样穿着破旧的百纳衣,面黄肌瘦的样子,张自新又一次痛哭,自爹娘死后,无人疼惜,和尚救了他的命,还教他拳脚,在他心里,这就是他最亲的人,而如今自己归来,和尚却死于非命,内心的悲愤无处可诉。起初和尚闭口不言,慈眉善目地看着他,一如那个冬夜救他时的样子。见他痛哭不止,和尚开口了,絮絮叨叨地叮嘱他不能逞强斗狠,要与人为善,切莫给自己报仇,又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他跪伏在和尚脚下,再抬头看时,只见和尚的身体自下而上变成烟雾,逐渐淡去,心知和尚要走,伸手抓去却抓了空,耳边只传来:“只当我又去云游了吧!”

张自新惊醒过来,发觉头下枕的蒲团已被泪水打湿,小伍子被哭声聒醒,正两眼迷离地张望。他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上衣裳出了殿门,外面更深露重,离天明还早,看着庙里熟悉的草木,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个样来,不光是替和尚报仇,也要让十里铺整个乡的人对自己这个没爹没娘的可怜人刮目相看。

05

张自新花了几十块银元,把破庙修整一番,这是他长到二十来岁,花的第一笔大钱。有了安身之处,才能做将来的计划。

院内刀枪林立,这是他特意让小伍子跑到二十里外的大柳镇买的,雇大车送回来时,这些既稀罕又威风凛凛的玩意儿闪着寒光,引得不少人驻足观看。他在辛杨时见过江湖卖艺人耍过刀,掂起把刀来照着样子瞎比划。他虽没学过刀,但拳脚上有点功夫,这几年干得活路重,也练出了把子力气,耍起来像模像样。小伍子见大哥耍得英武,忍不住鼓掌叫起好来,旁人看着热闹,也跟着起哄。得了叫好声,张自新颇为得意。

乡人整日里无所事事,屁大点事也能添油加醋地从东头传到西头,没几天,十里铺乡和近旁几个村的青年都知道了破庙里的张自新会武,一把大刀虎虎生风,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张大刀”。

张自新故意敞着破庙院门舞刀弄棍,练起来“嘿!哈!”之声不绝。很快就引来不少十八九岁的毛蛋小子跑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也不理会。有大胆的凑进前来问:“大刀师父,你招徒弟吗?”

这一问,正中他下怀。倘若只有他与小伍子二人,势单力薄,撑不起来,他有意靠招徒弟来扩大势力,因此才花了大价钱购置兵器招人注意。

有人来投师,他端起架子来,照着说书人的样子说了一些云苫雾罩的话,唬得来人不敢吱声。他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这小子的肩膀和胸膛,口中念叨着:“倒是块练武的材料……只是我师父不让我轻易收徒……唉,难办!”这个小子叫山青,机灵得很,马上跪下给他磕了头,张自新半推半就,山青就成了他的“大弟子”。

慕名而来的小子越来越多,不到一个月就招了十来个人。以张自新学了半年的拳脚功夫,教不了多久就见了底,反反复复还是那些招式,有徒弟私下质疑师父是否徒有虚名,被山青听见报告了张自新,张自新大怒,让人掌了嘴逐出“师门”,从此再也没人敢背后嘀咕。他让小伍子放出话,要是连马步都扎不好,什么招式兵器都甭想学。招式上没有啥进展,张自新打发小伍子买些石锁,叫小子们练力气。

张自新的势力大了起来,再去赶集吃油炸糕,身边呼啦啦跟着十多个人招摇过市。他也不在乎花钱,捡来的钱花着不心疼,何况这点钱还动不着根本,关键是,十里铺的人已经知道了有他这一号人物存在。小伍子让徒弟们放出话去,说张大刀当年离了十里铺,去嵩山少林寺拜师学艺,得了少林派的真传。无人知道他是去做了两年车夫。

早在张自新开门收徒之日起,郑天高就已经注意到了,偷偷安排人打听他的来历,得知只是平张村一个穷苦人家的孤儿,眼里便没放下他。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身边就聚集了这么多人,郑天高不能再坐视不管,这样下去,很快自己在十里铺道上老大的位置就得拱手让人。

给和尚报仇的机会很快就来了。

张自新每天会带徒弟们沿河跑步,作为练武的基本功,每日坚持。他脚下的功夫是实实在在的,拉车负重尚能跑得轻快,空着手跑更不在话下。一溜烟儿跑出去五里路,都不带喘大气儿的,将徒弟们远远甩在身后,徒弟们见他如此,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盼着早日将师父的功夫学到手。

郑天高既坏又蠢,手下共七八个混混,欺行霸市、打砸饭铺、收保护费、欺负孤寡老幼这些事上比较拿手,尤其是打死了和尚,却无人敢告官,更让他膨胀起来,甚至时时把“手里有人命” 这话挂在嘴上。他有条好猎狗,通身黄毛,立起来近一人高,凶猛霸气,平时里出门就用皮带牵着,好不威风,时常让手下偷了鸡扔给大黄狗活吃。都说是狗仗人势,十里铺人却说郑天高是人仗狗势,那些老实胆小的人,见了这群横行霸道的人和狗就远远地躲开了,他误以为自己在十里铺地界是至高无上的。

郑天高打探到张自新的路线,带人去堵截,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最好能吓得他乖乖离开十里铺,或者伏首称臣,收归成自己的势力。张郑二人第一次面对面,郑不知张,张却知郑。张自新知道郑天高并无本事,只要落单,势必不是自己的对手,即使不打死他,也要狠狠地教训一顿。

也合该张自新报仇。郑天高一见张自新独自一人,二话不说,就唤大黄狗去咬他。张自新被几个混混围在河边,心知郑天高是来找茬,手上又无家什,徒弟落在后面,眼下无个帮手,没办法只能左躲右闪,躲避狗的尖牙利爪,郑天高见状哈哈大笑:“什么狗屁张大刀,连我的狗都打不过!”

张自新眼见就要吃亏,灵机一动,夺路而逃,跃入河中,大黄狗紧追不舍。可那牵狗的皮带还在郑天高腕子上拴着,大黄狗力气颇大,拖着郑天高就下了河。张自新自小是个凫水高手,人又精瘦,三下两下就游到了对岸。郑天高胖大蠢笨,一入水就怂了,胡乱扑腾起来,大黄狗纵然会水,也带不起沉重的主子,很快一人一狗就沉入水中。

郑天高那帮手下,见老大已被河水没顶,而张自新的众多徒弟眼见就来到跟前,慌忙做鸟兽散,无人去救郑天高。

见郑天高已无生还的可能,张自新没费一拳一脚,就为和尚报了大仇,心中大快:“天助我也!也该俺扬眉吐气了!”当下决定仿照梁山好汉,带着徒弟去抢了郑家的不义之财,当作立山头的资本。一伙人咋咋唬唬来到郑家时,溃逃的郑天高手下已经把消息传了回来,郑家老母和妻妾幼子正哭作一团。张自新见此情形,倒觉于心不忍,吩咐徒弟抢了几匹骡子、数石粮食、一小筐银元,就此了事。郑家叔伯兄弟们,见郑天高如此之势都被轻易灭掉,谁也不肯出头找张自新算账,紧忙地捞人上来出了丧。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郑天高横行乡里无人敢管,没想到招惹张自新反倒丧了自己的性命。张自新跟和尚朝夕相处了半年多,日日听他诵经说法,心中多少植入些善念,郑天高死后,他虽痛快,却也还默念了一阵“阿弥陀佛”。

张自新自此名声大震。十里铺周边道上的纷纷过来拜见。他不再收徒,先前的十来个徒弟成了得力干将,每人分领一个小队,很快势力壮大起来。以前惧怕郑天高的十里铺商户,现在纷纷投靠了张自新,送财送物,以求安全。

郑天高之事已定,张自新觉得日子舒坦起来,让山青每日领着手下练武,自己骑上骡子去河边溜腿,想象着梁山好汉骑马打仗的场面。只是可惜骡子终究不是马,小碎步迈起来像小媳妇扭扭捏捏回娘家,不得张自新的心。得知张自新稀罕马,有牛马经纪(方言:家畜贩卖的中间人)为求庇护,专门来到破庙献了几匹好马,他一眼相中了一匹枣红马,鬃毛修剪得整齐,眼神温顺,高大威风,骑上一试,颇合心意。

眼见着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已有近百号人、数十匹马的规模,小伍子出主意,要起个响亮的名号,在道上挂一号。张自新肚子里没几滴墨水,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叫啥。一日在街上闲逛,忽听着有家大人吓唬哭闹的小孩儿:“再不听话,老麻虎来了把你叼走!”老麻虎人人害怕,说出去威名赫赫,他颇受启发,随即给自己这伙人起了名“麻虎队”。

麻虎队很快一统十里铺的江湖,将王家村、小五庄、郑新寨等几股势力收入麾下,有事招呼一声,几支队伍迅速集齐,规模甚是可观,足有一百多号人马。虽势力颇大,但张自新时常默念和尚的话,从不伤人性命,只抢不仁富户,不抢穷苦百姓。

麻虎队行动时,人人青布蒙面,快马急驰,“跶跶”马蹄声所到之处,卷起阵阵烟尘,气势大得很,与那些小打小闹的街滑子(方言:地痞)、混混完全不同。恶名很快传播出去,整个十里铺乡,乃至近处的大柳镇、吴镇,无论贫富,都惧怕了“麻虎队”。

06

周富财只听过“麻虎队”和张大刀的传闻,周边的富户很多都被劫过,料想自己也逃不过去,早早将值钱的金银细软埋于地下,每日安排长工轮流在屋顶放哨。他万万没有想到,张大刀居然就是被自己打出门去险些冻饿至死的小新子!

周富财认出张自新,冷汗流了下来,他猜测,张自新不伤人命是因为他与别人没有过节,而与自己却有大仇,他隐忍这么久,才找上门来,自己想必凶多吉少了。周富财两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张自新不再理会老地主。再次踏足这个熟悉的大院,过往的种种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想想当年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虫,再看看如今的势力,恍若隔世。

富户家里修夹壁墙,都是为避祸乱,要么藏东西,要么藏人。后院修夹壁墙的时候,张自新刚来周家不久,被安排去跑前跑后地打杂,自然熟知墙的构造,他来到墙前,稍一回想,就找到了机关,果然不出所料,地主婆和周巧正抱着包袱蹲在里面,落了一头一脸的灰,很是狼狈。

“老丈人吃我三杯酒,周大小姐跟我走!”

张自新将随身带着的酒囊扔在周富财跟前,将哭叫的周巧拽上马背。周富财夫妇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许诺拿出全部的家财换回女儿,然而无济于事。天已经全黑下来,麻虎队带着周家的粮食、银元、物件和周巧,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07

破庙被拾掇一新,灯火通明,就连正殿里微闭双眼的佛爷塑像上都披着红挂着花,麻虎队欢聚一堂,大碗酒、大块肉,尽管吃喝,喜气洋洋庆祝老大娶亲。西厢房,一片黑暗,周巧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块破布,头上还盖着红盖头。她心知此次必遭张自新祸害,姑娘家的清白不保,心里害怕却哭不出声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用力挣扎着,试图挣开绳子逃离险境。

酒到微醺,张自新带着点醉意踱进西厢房。周巧听见他进来,惊恐地缩向墙角,心里祈求他发发善念,饶了自己。张自新没有掌灯,当年周家唯一对自己行过好的,就是年少的周巧,而今天自己却要占了她的身子,让她做麻虎队的“压寨夫人”,心里虽热切期盼,却也觉得有点歉疚,在心底盟了个誓愿:只要自己活着一天,就会护她周全。

“巧儿,我是小新子。”张自新冲着墙角发抖的姑娘说。周巧听得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思绪又被带回了那个冬夜。当日周富财被地主婆和老妈子挑唆着用鞭子毒打小新子,周巧哭着求爹放了他,是自己拿了哥哥的旧衣服给他穿,不怪他,可她越是求爹,爹打得越起劲,眼看着被扒去棉衣的小新子身上起了一条条血痕,爹却还是不解恨。自己本是好意,怜他难度寒冬,最后却害他失去饭碗,又被痛打,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无奈人小言微,最后还是没有保得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推出门去,年关将至,滴水成冰,他披着破烂衣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黑暗中。当晚周巧睡在暖和的炕上,十分挂念小新子,担心他冻死在寒冬夜里,却又无计可施。所幸之后的几天,并没有听说附近有冻殍,心下稍安。

张自新走过来掀了红盖头,松了绑,取出了周巧口中的破布。周巧下巴酸痛不已,活动了好几下,才能开口说话:“小新子!……那年我是好心帮你,谁寻思我爹会听信老妈子的话,将你撵出去?……我爹的钱粮你也得了,行行好,放了我吧,我求你了!”

“我知道周家顶数你心善,那事过去了,我不赖你……可我不会放你走。”张自新脚步踉跄地向周巧走来。

“杀千刀的小新子!你不得好死!”周巧一边捶打着张自新,一边高声叫骂,“当着佛祖面欺负人,你会遭报应的!”

张自新只管将周巧压在身下,胡乱扒她的衣服,一不留神被她抓伤了脸,渗出了血丝。张自新更加亢奋:“小丫头!我叫你血债血偿!”

周巧的一声尖叫,正殿里正在喧闹喝酒的一众人瞬间安静,随之而来的是口哨声、欢呼声,夹杂着各种下流的或者艳羡的话,有几个毛头小子窜出来,扒在门外偷听。小伍子跟过来,挨个腚上给一脚,揪着耳朵提溜起来,嘿嘿笑了两声,撵着他几个回去了。

08

张自新这辈子挂心的人没有几个,爹娘、和尚都已逝去,还活着的就顶数周巧和过命兄弟小伍子了。从那年被周巧时常接济,他就感念了她的善,除了爹娘没人待自己好过,往后再艰难的日子,只要想想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心里都会有一丝暖意,但不敢奢望什么。后来在十里铺道上立了一号,有了些财势的根本,他开始动心思想娶了周巧,周家不可能将姑娘许配给自己,盘算来盘算去,好像只有劫人的招才管用。张自新想,只要将周巧抢来,占了她的身子,今后自己巧意逢迎,给她锦衣玉食,捧着她、顺着她、护着她,不愁她不安心过日子。

得了周巧,张自新过的更有奔头。他叫小伍子找匠人在老家平张村盖座院子,又置了些地,预备给将来的儿子。儿子绝不能像自己这个不识字的大老粗,肯定是要读书的,像读过高小的他娘,甚至像在辛杨读过中学的他舅舅。家里有儿、有房、有地,还能让后代读书认字,这是张自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势力越来越大,又有了周巧,不敢想的生活居然有可能变成现实,他觉得自己被各路神佛眷顾了,

可周巧哪是那么驯服的?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不得已被张自新占了身子,但从不自暴自弃,每天都在寻脱身的机会。最初的几天,她常被细绳栓着手腕,门口有人把守,到点就有饭食送进来,就连解个手也要在屋里用木桶解决,不可能凭她个人之力硬往外闯。

这晚,张自新再来挨她身子的时候,她开口了:“你这是拿我当猫狗猪给圈起来了?”

张自新贪恋姑娘身子的香软细滑,欣喜于她这次没有激烈反抗,更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周巧会主动跟他说话。情事正酣,张自新顾不上回话,事毕,才回答她的问题:“我稀罕你……知道你不愿意……担心你跑喽!”

周巧穿上衣衫,沉下脸,道:“你这样,拴得住我的人,也拴不住我的心!”张自新不知该怎么接话,赶紧穿衣起身离开了。这次没有再将周巧拴住。

麻虎队的伙夫是个粗人,做出来的饭食不好,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惯不惯的,填饱肚子就好。张自新也是个过日子细的脾气,虽说手底下有钱粮,但也不会旷外(方言:过份)的花销,大多时候吃的还是粗茶淡饭,高粱面、棒子面窝头紧招呼,保证大伙吃得饱,隔三差五吃回细粮,逢年节或有人娶亲生子,才会安排酒肉管够。他担心周巧吃不惯粗拉饭食,叫了个灵透的小子,每天在十里铺各家馆子买来精细吃食送到周巧房内,包子、馃子、烙饼、饸子各式各样都有,比周家的饭食强得多。周富财抠门,日常也以粗粮为多,周巧见天天变着花样的送吃食,照单全收,一样不落地都吃了,她想,吃饱了养好身体才能瞅机会窜趟子。没多久,周巧吃得白胖白胖的,水灵灵的,更加招人稀罕。

周巧月事来时,染了衣裤,张自新不懂所因何事,只以为她气性大,被关的久了,闹着自尽,周巧不好明说,只让他找个年长些的媳妇或老妈子过来。张自新再三询问,周巧扭头向里不再言语。只好让山青把他娘叫来。山青娘是个手脚麻利的妇女,约摸四十岁上下,进来一看,赶快让张自新出去,扒出灶下的草木灰,用细箩筛好,拿细软棉布将细灰装好缝起来,做成几个垫身子的小物件儿,送进去了。周巧对山青娘,心存了感激。张自新见周巧与山青娘投缘,就叫她来伺候周巧,每月给开些工钱。说是伺候,其实也带着看守的意思,女人毕竟方便些。

周家这段时间日子非常难熬。周富财虽财多地多,但子女上并不兴旺,年过五十,总共一儿一女,儿子周奉水十几岁去了辛杨县读中学,读完后就跟着几个同学远走他乡,临走时回家一趟,磕头拜别父母,说与同学到南方去。周富财一直盼着儿子读完书能回枣林庄,经管家里的这些地,要是觉得不甘,就在十里铺,或者辛杨县城开个铺面,娶房门当户对的媳妇,安生过日子,生个七狼八虎的,壮壮周家的人丁。一听周奉水要走,周富财急了,南边正在打仗,世道乱得很,他怎么能放心这个唯一的传后人身赴险地?周奉水还是走了,为了实现他心中的理想,把逐渐变老的爹娘和上百亩的良田扔在了身后。儿子流落在外,不知死活,女儿又被张自新劫走,周富财觉得天塌了。

一个黄花大姑娘,被歹人劫走,结果显而易见。连惊带吓,周富财老两口双双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第三天,周富财刚刚能下地,地主婆还躺着哎哟呼哟,周巧定过亲的婆家打发媒人过来退亲。周富财又气又急,闺女还不知道啥样儿,男方就紧忙退亲,这家人太不仁义。媒人倒是客客气气,但弯弯绕绕地说明周巧被人劫走定会破了身子,没准还会被土匪卖到窑子里去,退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让周家自认倒霉。周家现钱已被麻虎队劫去,就是同意退亲,眼下也拿不出钱退还聘金。媒人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宽限两个月退钱,给周富财筹钱的时间。周富财两天没进食,本就虚弱,一遇这事更加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地上,请大夫调理了多日才见好转。

原本红光满面、财大气粗的周富财,几年间,接连遭遇儿子出走,闺女又被劫,心气没了,精神头大不如前,眼见得萎靡了下来,家里的事也不大管。老两口垮了,闺女却不能不管,他强打精神花钱托人去张自新的据点十里铺破庙打听闺女下落,却被白白地胡弄了几块银元,啥事也没打听出来。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

09

人的心思总是会发生变化的,周巧也不例外。

起先周巧跟张自新说自己尿(niao)泡尿(sui)也在屋里,门口还有大小伙子把守着,老觉得不得劲儿。张自新见她对自己不再冷冰冰的,也没有表现出逃跑的意思,以为她或许已经接受了现实,就解除了守卫,允许她在院子里走走,只是动弹一步就有山青娘跟着,而且不许出大院门。周巧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天,摸清了院落的布局,西墙根下有个土堆,边上还有些柴火树枝,没准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周巧细细地观察着。一日,听见院外有马嘶鸣,人声嘈杂,没一会儿,马蹄声响,渐渐远去,外面又寂静下来。院子里只有伙夫和几个大门口留值的小子还在。周巧出得房门,山青娘看见,立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周巧在院子里溜达,跟伙夫说话:“今儿个你这么闲的?”伙夫答:“当家的带弟兄们出门儿了,晌午不用熬菜,擀点面条就行啦!”

周巧心想,逃跑的机会来啦。她左右撒摸了一下,伙夫在院子东南角上忙着和面,几个小子在大门口外倚着墙晒太阳聊天等吃晌午饭。她在院子里闲坐了一会儿,说身上有点冷,打发山青娘去屋里的箱内找一件鹅黄布料绿纽扣的褂子。

终于得到了一个无人盯守的空当,周巧一边警惕地看着四周,一边向西墙根快速走去。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爬上土堆,攀着柴火垛,翻上了墙。

上墙后她才发现,墙外的地势比墙内低洼很多,从院里看只有一人多高的院墙,院外却足有一丈,光秃秃的没个攀援。她怕高,往下看,一阵眼晕,正在犹豫是不是要往下跳,只听见山青娘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不管不顾地跳了下去。脚后跟先着的地,“咯吱”一下,先是整个右脚麻了,麻酥酥的劲儿顺着脚腕子往上蔓延,过了一阵儿才觉得伤处钻心的疼,别说跑,站也站不起来了。几个小子跑得跟细狗一样快,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周巧跟前,后边跟的是伙夫和山青娘。一伙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起来,找来独轮车将她推了回去,请来大夫诊疗。

天西(方言:下午),张自新带着弟兄们回来,还带回些布匹绸缎,不用说,这是抢了绸缎庄。得知周巧跳墙受伤,张自新心疼不已,不但没有责怪她试图逃跑,还亲自给她伤处敷药。看着张自新忙前忙后围着自己转,周巧原本坚硬的心变的柔软了些。细看这个男人,长相也算得上英俊,不管他在外如何威风,对自己都是足够偏爱,呵护有加。且从小熟悉,知他的根底。虽说他打家劫舍,还将已经定亲的自己掳了来,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但几个月下来,整日好吃好喝,有人伺候,除了憋闷些,见不着外人,别的倒还好。慢慢地少了份逃离的心,多了份顺承的意。周巧渐渐习惯了张自新时常来折腾,赶上几天他喝醉酒没过来,还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10

周巧有喜了。五六十天月事没来,还直犯恶心,周巧就猜到珠胎已结。跟了张自新快一年,但总归不是明媒正娶,若是生下孩子,也是没名没份的种儿。周巧暗里让山青娘托人打听过家里的事,知道定过亲的男方因为自己被劫早早地退了亲,还让父亲生了场大病,虽恼恨不已,却也知道自己命中注定是要跟张自新凑合这辈子了。

想来想去,她决定跟张自新摊牌。

“那个……那啥,我有了。”周巧在昏暗的烛光中低头缝着一件小衣裳,张自新进屋后,她吞吞吐吐地小声说出来。

张自新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你说啥?!”

周巧抬起眼睛迎着他,黑眼珠乌溜溜的,眼神里带着倔强和不甘:“我有了,快俩月了。”

张自新确认了周巧说的话,心中无比激动,一把将周巧抱起,连声喊道:“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周巧却面无喜色,任由他抱着,脸偏向一边。张自新见周巧神情黯然,以为她并不想给自己生孩子,心里有委屈。周巧挣脱张自新的怀抱,叹了口气,说道:“咱这叫咋回事啊?两口子不像两口子,住在庙里,也没个家。”

张自新忙将自己安排人在平张村盖屋的事跟周巧说了,只要周巧愿意跟自己成亲,保证风风光光、敲锣打敲地迎娶她。

周巧见他如此说,知他对自己用情已深,渐渐解开心中芥蒂,两人拥被而卧,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夜的话,屋外已经冰天雪地,屋内却一室温暖。

11

丁丑年初冬。日军进攻山东,韩复榘弃守黄河,济南沦陷。

乱世中难得片刻安宁。就在张自新张罗着要风光大娶周巧的时候,日军福荣部队池田小队已经占领辛杨。鬼子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罪恶滔天。

驻辛杨的鬼子也就一二十个,可汉奸却不在少数,早在鬼子进城前,就有惯于见风使舵的人闻风而动,准备好了膏药旗,兴高采烈地做好了投靠鬼子的准备。鬼子进城后,这些人加入了伪军,仗着鬼子的势,斜扛着枪、歪戴着帽,穿一身“黄皮”,四处横行,被辛杨人称为“烂泥”。对于这些汉奸,百姓们无力反抗,暗地里编了一些顺口溜讥讽:“歪歪帽,狗材料,火车一拐弯,鼻子一冒泡!”“狗的里儿、人的皮儿,割了黄皮砸烂泥儿!”

从前跟着郑天高混的吴亮,就成了烂泥中的一员。平时坏事做尽,和尚的事与他脱不了干系,郑死后,他心里先怕了,生怕张自新找上门来算账,干脆出走辛杨,四处狼窜(方言:到处混天度日),躲开麻虎队的势力。日本人一来,吴亮可算找到了靠山,主动投靠替鬼子卖命,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深得池田的赏识,没多久就升官了,手底下管着十来号人。

以往,只要有麻虎队在,吴亮就不敢回十里铺。但如今吴亮有了日本人给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再把张自新和麻虎队放在眼里,他胆子大起来,开始盘算着衣锦还乡,带着手下人,回十里铺震震乡亲,如果顺带着能除了张自新,将来便可无所顾忌。他添油加醋地向池田汇报十里铺民风刁恶,尤其是地方武装麻虎队,如不铲除,将是大患。池田得知麻虎队在十里铺势力大,心想铲除怕是不易,如能收伏利用,远比铲除的好处更大,便派吴亮前去游说。吴亮本意是利用日本人一举灭了张自新,却没想到张自新的势力被池田看中,对自己却毫无益处,没准张自新真的带着麻虎队投靠日本人,自己就得靠边站。想来想去,甚是窝火。

吴亮带人回到十里铺的时候,派人去跟乡长打招呼,乡长不愿与汉奸来往,却又怕惹怒吴亮,引祸上身,于是推称老爹病重,避而不见。吴亮见乡长不给这个面子,气得踹了乡公所门前的拴马石一脚,骂骂咧咧地带人进驻乡公所。

吴亮一干人等未进十里铺,麻虎队的眼线早已把消息传递回来,张自新心里就有了数。

虽说日本鬼子早就进了辛杨,但鬼子的狗腿子还是头一回横行十里铺。当天,吴亮带手下抢了烧鸡铺、砸了烧饼摊、趟平烧酒坊,半条街叽哩哐啷地不安宁。

麻虎队虽然也蛮横,但只抢大户,从不侵犯这些小买卖铺户和平头百姓。十里铺的穷人虽怕得要命,但未受侵扰,长久以来算是相安无事。吴亮这伙伪军一来十里铺,就弄出了大动静,不光抢东西,还将烧酒坊的老刘头打了个半死。烧鸡铺的王二俊和烧饼摊的大福子年纪轻,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二鬼子来抢砸,由着他们去,只要一家人躲得严实,平安无事就好。老刘头孤寡一人,就靠着这个小酒坊攒两个养老钱,见这伙不说理的进来抢烧酒,拼了老命,拿把菜刀挡在那间存放陈酒的破屋前,谁也不让进。这是老刘头余生的指望,他年近七十,已是风烛残年,越来越没有力气,整日里没精神,这里疼那里麻的,干不了多少活,这些存酒就是他的养老钱和棺材本。见这个老头不开眼,二鬼子一拥而上,冲他下了手。可怜老刘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一枪托砸在脑袋上,当场不省人事,二鬼子们抢光了几十坛酒,成缸的酒不好带,临走拿石头把缸砸烂,烧酒淌了一地。

天已黑透,老刘头才悠悠醒来,辛辣的酒味扑鼻而来,他整个人卧在酒里,衣衫湿透,冰冷刺骨,头昏昏沉沉的。定下神来才看见自己指望养老的这些存酒全被抢光糟蹋净!

“天哪!这些废头(方言:泼皮无赖)忒孬了呀!让我孤老头子怎么活啊!”老刘头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地,活活气死。

而乡公所灯火通明,四门大敞,二鬼子们吃鸡喝酒,好不快活,吴亮坐居其中,海吹胡侃。

“弟兄们!如今咱也得了皇军的济,要不是皇军给咱撑腰,哪能平趟十里铺?恁大哥我,在池田队长面前,也算个红人吧?”众二鬼子纷纷附和,一股气地吹捧。

“要是不把麻虎队拿下,我可没脸回去见皇军,人家这么信咱,咱不能干不出点事来!”吴亮已经喝了不少,脸颊红亮。

“大哥,皇军可是想收伏,没说要拿下啊?再说,就凭咱这十几号人、几条枪,也干不过张自新,他人多枪多,还有马队哩!”一人说道。

吴亮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傻啊!真是个菜包子(方言:形容人非常笨)!不会想法啊?!”

他抚着胡茬,脑袋里冒出些主意来。

11

张自新听说了二鬼子砸抢烧酒坊,气死老刘头的事,安排山青去安葬了老人。十里铺的人知道了张自新的这件仁义事,无不说个好字。

吴亮这伙二鬼子,自从来了十里铺,整日里到处打砸抢、欺男霸女,就连街上跑的三岁孩子,不小心惹着他们,也得逮过来揍一顿。十里铺人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指望着张自新能给大家伙出出气,可谁也不敢去说,眼巴巴地盼望着。可张自新这段时间却稳当得很,没大有动静。

这日,吴亮派人去破庙传话,让张自新来乡公所见他。张自新自然不会去见他,只当他传过来个屁,不予理会。

若不是池田交待让吴亮劝张自新携麻虎队归伏,面上的事必须走走过场,他才不想跟张自新见面。吴亮自恃有日本人作后盾,以为冲着日本人的面子张自新也会来拜见他,结果张自新给他个没脸,让他恼火不已。

在张自新的心里,整个十里铺都是他的地盘,别管吴亮仗了谁的势在十里铺闹腾,都是对自己的挑畔。之所以压着火没有出手,就是想探探吴亮的底,看他此行到底是何目的。

吴亮见张自新不肯来见,池田交办的事又不办不可,只好再次派人去破庙,表明想来跟张老大见面。这次张自新应允了。

乡公所与破庙,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不过二三里,却盘踞着两股势力。这在十里铺乡历史上是罕见的。十里铺人向来老实怵憋,很少有人敢惹是生非,当年的郑天高虽无甚本事,手下只有几个混混,却也能横行多年,足以见得十里铺人只顾两餐饭食、冬夏衣衫,民风淳朴、敦厚老实,缺少反抗意识。

多年后再来破庙,吴亮心里是打怵的。

那年在郑天高的唆使下,他与几个混混群殴和尚,和尚也是真硬汉,一个常年吃素的人与众人搏斗,起初竟不落下风,吴亮也吃了和尚好几拳,若不是他拾起半块青砖砸了和尚的脑袋,谁胜谁负难有定论。

本来吴亮还想着摆摆威风、撑撑架势,让手下排成两队,一身黄皮穿齐整,帽子戴周正,几杆步枪照规矩背好,按鬼子组织训练时的样子,齐刷刷地向破庙走来。

吴亮这种人,坏得透气,可没有胆量。一进破庙,他就回想起和尚血流满面的样子,先哆嗦起来,两腿像弹弦子一样。

张自新坐在正殿中央,背后是那尊破败的佛像。庙虽破,可气象还在,正殿比民宅高得多,巨大的佛像低眉合眼,面目慈祥,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吴亮本就心怀鬼胎,进到殿内,见张自新一身短打扮,目光炯炯、英姿勃勃,两侧各站立十多个青年,有持刀的,有扛枪的,个个精壮,隔着衣衫就能看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来。吴亮心下慌乱,偷偷打量完两边,往上一抬眼,见证他打杀和尚的佛像本来微闭的双眼,仿佛睁开来,怒视着他,不由自主地双腿战战,膝盖一软,“扑通”就跪下了。

吴亮懊恼于自己没胆量,心说:“白瞎了!”恨得在心里抽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

张自新也没料想他施以如此“大礼”,倒唬了一跳,站了起来。

吴亮赶忙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又把架式端住了。

“张大当家的,皇军托我带个话儿……”吴亮先把日本人亮出来,壮壮胆。

张自新瞅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气氛尴尬起来。吴亮扭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镇定,把预先想好的词说出来:“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现在辛杨是皇军的天下,只要麻虎队肯跟皇军合作,那将来的好处是大大的有……”

吴亮这蹩脚的日本腔调并没有得到张自新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要是不肯合作,那怪不了皇军心狠手辣!”

张自新不耐烦了,打了个手势,两侧的手下将吴亮请了出去。两股势力第一次交锋,吴亮败得很明显。

此时的张自新,对自己的势力非常自信。长到二十多岁,张自新最远不过去过辛杨,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他不知道府有多大、省城是啥样的、山东在中国的哪个位置、日本人为啥来中国。他只知道,十里铺这块道上自己说了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大王。要说对当今世界的认知,甚至连吴亮都赶不上。他听说驻辛杨的小日本又矮又矬,虽然武器好,还有汽车,但人数并不多,他想不通,整个辛杨这么多人,不乏身手好的,为什么没人敢去收拾他们。

他不愿与日本人合作,其实并不是懂什么民族大义,只是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做个老大悠闲自在,不愿臣服于他人,受人调遣。他受够了当长工、做车夫时的憋屈,好不容易舒展开了,又怎会甘当别人的手下?与人为奴怎比自在为王?

吴亮被撵出破庙以后,不但没恼,反而嘿嘿一笑,若张自新真的投靠了日本人,自己就得失宠,而张自新如此态度,正好借此向池田挑拔,借日本人的手,除了这个心头大患。

池田得知张自新不肯投靠日军,果然下了杀心,他指示吴亮,伺机将麻虎队铲除。除了给吴亮增了二十名伪军、每人发了一杆枪外,还专门指派两名鬼子兵给吴亮撑场子、壮门面。

有了第一次正面交锋时的胜利,张自新更不把吴亮放在眼里,每日忙活着置办东西娶周巧,他预备把周巧安置到平张村的新宅,让山青娘和嫂子桂云伺候着,安安心心地生产。周巧对于成亲,还有一个要求,她想趁着肚子还没有大起来,从娘家嫁出门,让枣林庄人知道自己是光明正大地嫁给张自新,不是劫去做了任人骑跨的贱女人,给周富财老两口找回些面子。张自新一口答应,只要周巧愿意嫁给自己过日子,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以头拱地也得摘给她。

12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天刚明,破庙外,吴亮率领四十名伪军,人手一杆枪,分列两侧,中间是俩鬼子骑着一辆三轮摩托。鬼子本就个矮腿短,骑在三轮摩托上,像小猴骑了个大羊,无比滑稽。

张自新已然知道庙门被堵,后悔了当时对吴亮的轻慢,早知道日本人行动这么快,还不如跟吴亮玩点虚套,拖延点时间,好提前脱身。自己倒还无妨,无论如何也能想办法逃掉,可是周巧怀着孕,想逃出去是个难题。庙里只有十来个常驻于此的手下,其他人等都住在十里铺附近一两里路的地方,往常有事派人一招呼,人就迅速集合了。今日不同寻常,一大早庙门被围得水泄不通,危机迫在眉睫,来不及去叫援手。

张自新正急得团团转,小伍子跑到后院捣鼓一阵子,匆匆跑回来,沾了一身的灰。“大哥,快走,后院有小门!”经小伍子一提醒,张自新才想起来,当初修破庙的时候,为防道上有人报复,特地在后院西北角留了一个二尺来宽、五尺来高的小门,平时用柴火树枝里外掩盖着,院后是一片密林,人迹罕至,不要说外人看不出来,就连整日在破庙进出的手下,也有很多人不知道。

庙虽破,地盘却不小,吴亮总共四十来个人,只能聚在庙门口,形不成围攻之势。这就给了庙里的人一线生机。他赶紧叫小伍子先出后门去弄几件破衣裳,找个独轮车,接上周巧,想办法先找个地方安顿下,自己冲出去后接上周巧往西走。

周巧有了身孕之外,身子懒怠,此时刚刚晨起,洗漱后来到正殿,她不知道庙外之事,见张自新一脸凝重,心里先打了个突。

“咋了?”

张自新见周巧进殿来,怕她恐慌,因此故作轻松,不敢说吴亮带着鬼子堵了破庙,只说有道上的混混来找事,将手头值钱的东西和金条塞给她,叫小伍子先护送她从后院小门悄悄离开。

“那你咋办?咱们一起走吧!”周巧急切地问道。

“我堂堂大当家的,哪能从后门走?几个小混混,我还对付不了吗?再说,我也舍不下那些马啊!”张自新裂开嘴笑了。

小伍子、山青娘和几个徒弟,护送着周巧离开了破庙。

心下再无挂碍,张自新决定放手一搏。眼下身边的人手少,如果硬拼的话,肯定会吃亏,不如先闯出重围,集合好人马再与吴亮争斗。

吴亮还在洋洋自得地等着一举将麻虎队消灭,逮住张自新看他的笑话,没想到,庙门突然开了,马队突然狂奔而出,为首的正是张自新骑着他的枣红马!

出得庙门,张自新一提马缰绳,枣红马凌空跃起,跨越了鬼子和三轮摩托车,吓得俩鬼子抱住头伏在了车上,其他人马,借助奔马的力量,突破了包围。吴亮这才回过神来,叫嚷着:“开枪!快开枪!”

这伙子人平时也是不正干的混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现在投奔了日本人,虽说进行了简单的训练,但说到底还是一群乌合之众,遇到紧急情况就吓呆了,连子弹上了膛的枪都没顾上开,眼睁睁地看着马队狂奔出去,听见吴亮叫嚷,才回过神来,赶紧放了一阵乱枪。还是俩鬼子的军事素质强,张自新从二人头顶上跃过之后,鬼子随即转身开枪,子弹穿过张自新左肩,打掉一块皮肉,他身子一晃,险些掉下马来。

一阵剧痛自左肩传到了半边身子,左胳膊失去了力量。长这么大,头一回被枪打中,张自新这才知道滋味。他心里想着的是周巧和未出生的孩子,咬住牙忍着痛,用右手拼命地拉扯住缰绳,枣红马如有灵性,驮着他迅速前行。

身后是几个徒弟骑马随行,将跑着撵的伪军远远地甩在了后头,鬼子的三轮摩托开起来虽快,但掉头笨拙,等调好了方向,马队早已跑出半里开外去。俩鬼子不甘心,将摩托车油门开到最大,轰轰地追,坐挎斗的那个鬼子枪法很准,将马队最后边的那人打落下来。张自新听得枪声紧追,因身上有伤,有心去救,可又知此时停下,不但救不回他,还可能会让更多人吃亏。狠了狠心,快马加鞭地夺路逃去。

落马的人阻碍了三轮摩托的行进,鬼子见张自新等人已远去,再追也无望,于是停下车查看。此人是后心中弹,已经没有了气息。吴亮带着人也跑到了跟前,仔细一看,此人吴亮认识,是十里铺街上郝铁匠家的小儿子小保儿,从前吴亮跟着郑天高的时候,没少欺负郝铁匠,小保儿见着他就恨恨地,没想到这几年跟着张自新混,出息了,还学会骑马了。吴亮上前踢了一脚小保儿的尸首,吩咐手下拖回去,搁在乡公所门口示众。

郝铁匠见儿子横死,哭天抢地,欲去乡公所将儿子背回来。两名伪军扛着枪把守着小保儿的尸首,郝铁匠近不得跟前。直到三天过去,尸首开始发臭发烂,吴亮才让郝铁匠领走埋掉。

吴亮借机给围观的人群讲话:“不肯跟皇军合作!就是小保儿这样的下场!你们掂量着办!麻虎队被一锅端,张自新中了皇军的枪,估计也活不了了!谁也别指望他了!”

十里铺人虽不知外界世道,但能看出来谁强谁弱。见吴亮将麻虎队赶走,更无人敢出头。

13

张自新一行人直跑到三十里外,料想吴亮他们赶不上来,方才驻马歇脚,清点人数发觉少的是小保儿。当日找了个荒亭歇息,派了俩既忠心又灵透的小子,一个去寻找小伍子、周巧他们,一个悄悄摸回十里铺打探情况。

十里铺的消息很快传回来。得知小保儿已死,还被暴尸三天,张自新气得捶胸顿足:“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当下盘算复仇之计。

张自新受的是皮外伤,虽流了不少血,但未伤及筋骨,敷药止血后就无大碍。

麻虎队被赶走之后,一个鬼子带着一伙伪军回辛杨复命,另一鬼子与吴亮继续镇守十里铺。

池田得知消息后,向上级汇报十里铺的地方武装麻虎队已溃逃,上级指示他十天内安排对十里铺的彻底扫荡。

张自新仁义,已经死了一个小保儿,他再不愿让其他徒弟们涉险,于是自己装扮成过路的小贩,挑着货担,从乡公所前来回走了几趟,见无人注意到他,胆子大了起来。观察了几天,发现鬼子的三轮摩托不见了,乡公所的人进出也见少,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这夜月黑风高,东南风吹来阵阵暖意,还没长出叶芽的树枝子,在风中相撞,发出些声响。他让几个得力的徒弟,分别藏在乡公所四面墙外,自己则沿着房后的树,攀上了房顶。几个人均以青布蒙面,身着黑衣,完全融入黑暗里。

夜深了,乡公所一片寂静,吴亮、鬼子和伪军们吃饱喝足带着酒意沉沉睡去。张自新自房顶顺着东墙头溜进院子,守在东墙下的山青得到信号,将一桶火油递了过来,张自新将火油淋在院里的柴火堆和屋子的木门窗上,用火石点燃,自己紧忙打开门闩跑出院去,转身将院门锁死。

不一会儿,火势就烧了起来,木门窗的火苗引燃了屋里的杂物,有伪军被烟呛醒,大喊大叫、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去,可屋外也是熊熊烈火、浓烟滚滚。大门被锁了,院里的人如同瓮中之鳖,无处躲藏。有人手忙脚乱地爬上墙头,却多数被藏在暗处的人放枪撂倒,只有少数人逃出去。

附近有住户听见声响,出来一看,乡公所火光冲天,还有阵阵打枪声,估摸着烧的是汉奸和鬼子,看看烧不到自己家来,事不关己,转身回去睡觉了。

张自新见事情已了,呼哨一声,带着徒弟们离开了十里铺。走时到小保儿的坟上燃了香、烧了纸、洒了酒,又流了阵子眼泪。

天明的时候,十里铺人发现,乡公所已被烧成一片瓦砾,烧断的大梁还在冒着青烟,横七竖八地躺着些伪军的尸体,有烧死的,有烟呛死的,也有中枪而死的……

吴亮的尸体挂在墙头,当时他正欲爬出墙去,被黑暗里的张自新一枪命中脑门,见郑天高去了。

留在十里铺的那个鬼子也没逃得出屋,被浓烟熏成了乌黑的日本腊肉干儿。

14

池田得知十里铺之事后,勃然大怒,将扫荡的时间提前了。

从十里铺撤退后,张自新得到了小伍子和周巧的消息。原来小伍子将她护送到自己的老家,大柳镇的莫家庄,安置在了废弃的地窖里。

见到张自新,周巧泪如雨下。分别的这些天里,她无时不刻地在挂念他,又不敢问小伍子,生怕有噩耗传来,一直强忍着。如今见他平安,终于松了口气,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

“咱走吧,走得远远的,躲开烂泥,躲开日本鬼子!往西走,找个平安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咱有手有脚的,好好过日子!”

张自新大为感动,将周巧搂在怀里。

“行!咱走,咱种地过日子去!”

大批鬼子和伪军进了十里铺。惨无人道的扫荡将十里铺乡变成了人间地狱。正准备与张自新远走高飞的周巧不放心家中的父母,与他商议带上周富财老两口一起走。张自新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周巧的请求。

他们来到枣林庄时,周富财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一双儿女,出走的出走,被劫的被劫,剩下两个老棺材瓤子,守着这万贯家财又有啥用呢?心就灰了,整日卧床等死。见周巧归来,还要带爹娘去远方躲避战乱,周富财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就在周家商议远走的这个傍晚,四百名由鬼子和伪军组成的队伍逼近了枣林庄。

周家久未安排长工放哨,直到危险临近才被放羊人察觉。放羊人正吆喝着羊回家,有只几个月大的小羊落在了后面,放羊人站在高处四处撒摸的时候,看见远处乌压压的一群人正在向枣林庄行进,为首的三轮摩托上插着一面膏药旗!

放羊人连视如生命的羊也不要了,屁滚尿流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鬼子来啦!快逃命吧!”

正在周家帮周富财收拾东西的张自新,听见动静,提议立刻走,老地主却舍不得家里零零碎碎的东西,磨磨蹭蹭的。张自新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摩托车的轰鸣已经逼近村口,村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跑不动的都藏了。张自新眼见形势紧急,叫小伍子和几个人把周富财扛到马车上,护着这俩老一孕、还有一些惊慌失措的村民赶快走,自己跨上马,准备去村东头先抵挡一阵。

临走,周巧从马车里探出身来,双眼含泪:“小新子!你可要平安!我等着你娶我!”

张自新情知自己此去凶多吉少,转过身子深深地凝望着周巧,似乎要将她的模样牢牢记住,大声喊道:“把孩子生下来!给我留个骨血!”

说罢,头也不回地奔村东而去。

这一别,就是永远。

15

七十岁的周巧常常回想张自新的这句话。

为了这句话,周巧用尽了一生。

在那个永别的傍晚,张自新独自去了村东头把守,他躲在葛针林后,待日本人的队伍接近村子的时候,放了一阵冷枪,打死一个鬼子兵和几个伪军。天逐渐黑了下来,起初扫荡行动队长不清楚这股抵抗的力量到底有多少人,没敢贸然进村,后来发现,枪是从一个方向打来的,分析对方人不会多,于是火力压制,逐步逼近,最终张自新因有伤在身、子弹用尽而被俘。他被押送到辛杨,池田敬他是条汉子,亲自来劝降。

张自新是个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的爷们儿,憎恨鬼子凶狠残暴,仇视汉奸出卖同胞,不屑与之为伍。池田见他软硬不吃,恼羞成怒,各种酷刑使尽。辛杨人见过,在老县衙门前,置一烧红的铁板,在日本人的指使下,伪军将五花大绑的张自新推上铁板,瞬间他脚底的皮肉焦糊,一股股白烟冒出,他疼到面目扭曲,咬着牙不肯告饶,没发出任何声音,强忍着走过去。池田下令将他绞杀,尸体悬挂在辛杨城东城门。这是当年张自新作车夫时拉的客人被枪杀的地方。

那年,小伍子护送周巧他们一路往西逃,她在陕西生下了儿子张念先。周巧靠着张自新留给她的金条,捱过了许多时光。

多年以后,日本人投降。周巧带着张念先返回了家乡。

平张村。张自新为周巧盖的屋子还在。当年门窗还没有来及安上就匆匆逃离,如今周巧携子归来,院子已被荒草树棵淹没。有道是老虎离山,余威还在,张自新死了这么多年,村里还是没人敢动他的家。

“儿啊,这就是你的家!”周巧抹了一把泪,指着屋子跟张念先说。

当年她怀了张自新的孩子,张自勤两口子是知道的,而且张念先与张自新眉目极为相似,脸盘和嘴巴随娘,这个侄子,不得不认。平张村的人很快接受了娘俩,周巧雇人修缮了房屋,带儿子住了下来。她最大的心事是想知道张自新埋在哪里,想找到他的骸骨,埋回平张村,让他不再漂泊,可四处询问,无人知晓。她常给儿子念叨:“儿啊,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你爹找回来,咱一家人就团圆了!”

又过了两年,一人来平张村打听着找到周巧家。周巧仔细辨认来人,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山青。

从小伍子家地窖里出来,周巧知道山青娘舍不了家人,无法跟自己逃走,于是给了山青娘一笔钱,让她与家人好生安顿。张自新死了,麻虎队散了,大家各自找寻生路,多年未见了。山青是张自新的大徒弟,又参与过火烧乡公所,不得已一家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日本人投降后,他听说周巧回了平张,决定把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她。

原来张自新被俘押送辛杨,山青随后来到,目睹了师父受酷刑、被绞杀,更加敬重师父。在一个雨夜,他趁守卫松懈,爬上城墙,将师父尸身背走,埋在了荒郊野外,做了只有自己才能认出的标记。

张自新的骸骨起回了平张村,叶落归根。

周巧的哥哥周奉水年少时南下参加革命,十数年浴血奋战,新中国成立后回辛杨做了县长,这才知道爹娘早已客死陕西,几经辗转找到了妹妹周巧,他唯一的亲人。

他得知周巧与张自新的事后,劝她离开平张村,找个好人家嫁了,希望以后她能过得好些。周巧没有听哥哥的话,她执意独自将张念先养大,教他识字、做活,自己甘愿做个寡妇。

特殊时期,因为家庭出身和历史原因,周奉水受到冲击,张念先也被定义为恶霸、坏分子之子,度日艰难。

运动结束后,落实政策,周奉水进了辛杨县史志办,研究地方史。在翻阅老档案、老资料时,意外发现了日伪时期的几张张自新被上刑、绞杀的照片,通过走访辛杨县、十里铺乡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找到了目击者,还原了张自新与日军对抗的事件经过,揭开了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

写完张自新抗日的简短文字,合上笔记本,周奉水久久不能平静,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夫敬佩有加。

1987年,70岁的周巧生命走到了尽头,张念先守在她跟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一生多难的娘,周巧最后一句话是:“我去找……你爹……叫他……娶我……。”

张念先按娘的心愿,将她的遗体与张自新并骨。

一年后,《辛杨志》出版。得知张自新事迹的众多社会人士自发捐资为他立碑,上刻七个大字:“抗日义士张自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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