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恋的男神要来杭州了

晚饭时候,我收到一条微信:“小鹿,我们五月十九去杭州。你方便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原来人吃饭的时候激动,真的会掉筷子。我咬着手指,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七年前,我大二寒假,跟好友玩到鼓浪屿。在售票处排队时,旁边有个男孩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不介意的话,我们的通票送你们好不好。”我们抬头看他,他脸红了,“现在傍晚了,划不来买新的,反正这票当天有效…”现今做好事的人比被帮助的人还要不好意思。我被这种纯真的善意打动了。大家又聊了几句,说说笑笑很投缘,就结伴而行,逛了一个下午。

我就这样认识了钟翼遥,那年他22岁,小女孩是他妹妹,才9岁。朋友说:“好巧,小鹿也姓钟。”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不好意思。抬头看他一眼,正顶上他的眼睛,充满温柔的魔力,像弱水三千,只需目光一触,整个人就跟着一起沉下去了。

晚饭后,我们吹着海风,沿着龙头路散步。他大四了,刚签了工作,又逢妹妹放寒假,就一起出来玩。他谈到自己的专业,说是做汽车生产线方案,我这个理工盲理解了好久,并莫名觉得厉害。就说:“听着好帅,不过不太了解。”他接着说,“这么比方吧,就是把家具怎么组合,能让房间应用率最大化,不浪费空间又能生活方便。对我们来说,机器人就是家具,生产线就是房间,怎么组合,能让生产线的效率最大化……”

我总算听明白了,心里暖暖的。他总是这么耐心,和气,面对别人的盲目崇拜,没有丝毫小人得志,而是很诚恳地慢慢把话说清楚。我心里好像有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儿地扣对了。我是学画画的,周围男生少,这些人要么闷不吭声,要么惊世骇俗。喜欢起人来,不是若即若离,就是要死要活。没风度没礼貌,不成熟不稳重。他跟他们好不一样,彬彬有礼,见多识广,有趣又靠谱。

我用余光打量起来,他有一米八了吧,眉宇之间英气逼人,言谈举止之间,又有一丝迷人的书卷气。听你说话的时候很专注,让你觉得他是真的被吸引了。妹妹在旁边跑来跑去,他眼睛看紧了怕她摔着,真是一个好哥哥,我能从他身上嗅到值得依靠的气息。而且,还跟我同姓,那我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了?他是我的哥哥吗?还是爸爸?还是……夫君呀?哎呀荒唐荒唐哈哈哈哈……二十年了,我第一次为一个人睡不着觉了。

我住在杭州西湖区,从15岁就一个人了。父母留下了两套房子,我住一套,租给亲戚一套。亲友对我很好,但我不喜欢去别人家,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会刺痛我,尤其是告辞回去的时候,每次都有被抛弃的感觉。有时他们会来看我,虽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会拿出主人的派头,给他们端茶倒水,准备零食,不想被当成无助的小孩。放学回家,我就一个人做饭,吃饭,洗锅。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

但是现在,一切变得不一样了,我第一次带着一个人回了家,他就住在我的心里。我买了一只大熊,当做是他。吃饭时放在桌子对面,跟他说:“哎呀今天胃口还不错。”划伤手了,抱着熊说:“手好疼……不过没关系。”睡觉时抱着熊腿,有了被爱的感觉。经常听的情歌,现在终于听得懂了。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些话。我们太不一样了。他父母俱在,还有个妹妹,阖家幸福,不知人间疾苦。

自从有了他,我希望自己的人生能重来一遍。从婴儿开始就有他陪,然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都跟他一个班。他是班上最不得了的男生,偏偏只喜欢我,女生都羡慕我,没人敢欺负我。我们每天一起上下学,然后在学校门口吃串串。要是他让我好好学数学,我就一定好好学。看电视后,我不再一个人分饰几角,他从此就是我的男一号。哭的时候,他会坐在旁边陪着,问“要不要出去吃点?”。笑的时候,他也会笑着问“什么事儿啊这么开心?”。春天我们一起赏花开,夏天一起吃冰棍,秋天一起看落叶满城,冬天偎在一起烤火。窗外的西湖,也有了他陪我一起看,看晴时的水光潋滟,雨时的山色空濛。

这样的日子里,我有时激动,有时沮丧,偶尔幸福,时常心酸。恋爱的人是文学家,失恋的人是哲学家,暗恋的人两样换着来。

鼓浪屿告别时,大家互留了联系方式,别人都挺自然,只有心怀鬼胎的人激动得快要叫出来。回去后,再画到漫画里的男主,长得都好像他,但总比他差一点。我时刻都捏着手机,想看他有什么新状态,盼他会发什么消息。但他几乎不发状态,QQ签名还是去年的“新年快乐”。真讨厌。他越这样,我越不敢主动跟他说话。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终于有一天,收到了他的消息:

“我有个朋友也喜欢看漫画,我想买一本漫画书,你能帮忙推荐一下吗?”

我突然有点委屈,就像在幼儿园等妈妈的小孩一样,妈妈好不容易到了,反倒先要在她怀里哭一场。

“男的女的?”

我立马想抽自己一耳光。

“女孩。”他落落大方,简洁明了。

“女孩一般喜欢少女漫画,男生一般喜欢热血向。”我灰溜溜地续了一句解释,好像逃完了学才开始写请假条。唉。他一定讨厌我了,我怎么一开口就让人讨厌!她是谁?同学吗?喜欢的人吗?单纯为毕业留念,还是告白用?不过这回稳住了没问。

我装模作样地考察了一下她的情况,其实是为了多跟他说几句话,也是想知道他在乎的女孩是什么样儿的,也是想认真帮他。

“她喜欢看爱情轻喜剧,还挺容易掉眼泪。”切,哭谁不会啊。我哭起来更惨,不信哭一个给你看。

“她挺喜欢小动物,路上遇到遛狗的都会多看看。”拜托,又不用她铲屎,等她要亲自照顾了,肯定会凶相毕露的。

“她挺文静的。”哼。是木讷孤僻吧,说不定每天晚上都会在密室里用癞蛤蟆炼毒药。

他每描述她一句,我都能听出其中的爱意,心脏哗哗的往外冒酸水,呲啦啦得漫遍全身,蜇得五脏六腑辣辣的疼。后来他说了句:“你还挺细心的,这个也能想到。”

我立刻觉得他是在讽刺我,看穿了是想多跟他说几句话,并且嫌我太八卦,打探得太仔细,于是立刻住嘴。最后我认真地推荐了一册少女绘本。真的是真心的,不是为她,是为了翼遥,我希望他快乐,不管我会不会快乐。

他下线后,我又翻回去看聊天记录,看到字都快不认识了,合上电脑,趴在桌上胡思乱想。其实我本来应该讨厌她的,可现在无比感谢她的爱好,让钟翼遥能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第一句就说了二十八个字,而且还是个能给我说话机会的问句。她真的太好了,太善良了,我简直都要爱上她了。

两天后,发现他把QQ状态改了:“感觉不爽半夜上网。”他怎么了?表白失败了吗?我点开对话框,忍住没开口。过两天他把状态删成空白。他是好起来了吗?我看着对话框,继续默默地忍。后来实在忍不住了。问:“她喜欢那本书吗?”答曰:“希望吧,哈哈。”他平时笑才不用哈哈,我隔着屏幕,听出了一丝强颜欢笑的凄凉,他可能表白失败了。

不过,我立即热血沸腾起来,并决定了一件大事:我要去南京。他要是真失恋了,我就表白;他要是没失恋,我就说来南京走亲戚,顺便来看你。


在车站接头的时候,我的笑容肯定有点僵硬,他倒是大方自如,跟在鼓浪屿的时候一样。他带我逛他的学校,“这栋楼低洼,下雨的时候要趟河回宿舍。”我立马想象出他趟水的样子,呵呵,肯定比别人要帅一点。“这棵树好几百岁了,听说太平天国时候,江南大营就驻扎在此……”他的学校真不错,比我们学校好太多,我觉得自己简直太没文化了。“那条臭水沟叫友谊河。”哎,人家的臭水沟都这么有美感……他一处一处地介绍着,看上去兴致盎然。他的生活真有趣,洋溢着健康蓬勃的青春气息和幽默感。而且,我好羡慕他每天能看到的一切,因为他们每天都能看到他。

下午我们吃了学校门口的炒面,还有南京著名的鸭血粉丝汤。在商店买水排队时,他示意收银台旁边的零食架,问我要不要来一个。我随手拿了一个巧克力,真的是随手拿,碰巧是巧克力。到手后忍不住激动,就低着头笑。他也笑了:“这么开心呀?”“我好久没吃甜食了,科学家说甜味会唤起人的愉悦感,看来看一眼都管用哦 ……”唉,好像话太多了,一点也不幽默,反而好聒噪,还略显卖弄。如果有个中国招萌银行就好了,我要把平时的可爱都存起来,关键时刻拿出来用。

晚上他带我逛夫子庙,秦淮河,乌衣巷。“上次看这个考生手里还有笔,这次笔怎么不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考。呵呵……”他在夫子庙跟我说着笑。这些名迹他一定来过很多次了,也许每次都是为了待客,但是丝毫看不出不耐烦。

十点多的时候,他送我回酒店。电梯里只有我们俩,我闷不住,想开个玩笑,想了想,还是算了。走到房间门口,低头刷卡,进门,他居然也大大方方跟着进了。我浑身的血都往脑门儿涌,不知所措,他却很自然地走到窗边,一边关窗,一边说:“今晚报有雨,关好窗子。”但没有拉窗帘。然后走进洗手间,我听到淋浴器开了一下,接着传来他的声音:“热水很好。”再走到门口,检查了一下安全锁链。然后就站在那里,说:“明天一早带你爬紫金山,今晚好好休息。我走了,不要关机,有事随时打电话。晚安。”

我站在床边,一直站着,好像也不敢坐下似的,屏住呼吸,又不知道为什么紧张。看着他就这么走来走去,交代着,然后告别。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坐了下去,重新开始呼吸。在此期间,他没有跟我对视,关窗时看窗,走路时看路。只在告别时,站在门口远远地看了我一眼,礼貌得让人没脾气。

他真的是个君子,体面,尊严,天地昭昭,光明磊落。我没有想过要应付更复杂的情况,他这样真的让我长舒一口气,而且刚才这么关心我的安全,是不是……嘿嘿……美美的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后,想到今天拍的照片还没看呢。太好了!我真喜欢这种漫漫长夜有事可做的感觉,而且是关于他的事。

路人拍照好敷衍,好些都是抓拍,每张都比平时丑的更丑,连连自语幸好没拍在他手机。翻到一张合影时,我愣住了。

我们并排站在夜色下的秦淮河边,肩膀中间隔了半尺,我侧着头,颔首抬眼望着他,目光已经痛痛快快地表白了,替嘴巴说完了一切。可是他顶着这样的目光,一天下来,居然毫无表示。毫无表示就是一种表示。也好,如果亲耳听到他拒绝,我一定会找个地方自行了断,我活到现在不容易,不能这样冒险。关键是,我仍然生有可恋,我还想继续爱他,还不想死。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臊着脸,默默地流泪。想起拿巧克力的时候,他一定在暗暗冷笑,想起他一路的照顾,亲切,周到,但又点到为止。他真的是个有教养的贵公子,我只是个痴心妄想的柴火妞。唉,到现在居然还在夸他,怎么这么没出息,眼睛为他下雨,心还在为他打伞。

我立即改签了早一趟回杭州的车,准备落荒而逃。我不要再看到他的眼睛,满眼的“我已经知道你喜欢我了,但你都不照镜子的吗?”

后来,我们继续保持着联系,不咸不淡。再后来,渐行渐远渐无书。他几乎从不主动跟我说话,可我经常对着点开的对话框,絮絮叨叨,发呆傻笑。偶尔壮胆写上一串串,又删掉。除了清明节,每个节日都给他发条无聊的群发信息。每年大概有一两次,会费尽心思跟他搭个话,但又觉得句句都是败笔,怀着满心的悲壮继续越挫越勇,直到他说“我要忙去了”。世界上有三件事总会让你事后觉得没发挥好,考试,吵架,还有跟暗恋的人聊天。古希腊神话里有个美少年叫那耳喀索斯,他偶然路过一片水塘,从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从此就趴在水边无法自拔。单相思的人就是那耳喀索斯,心上人就是他在水边的倒影,你最好只这样看着,若执意要点破这平静,就什么都没有了。

毕业后我继续接稿子赚钱,勾一张线30块,上一张色50块。每天都过得一个样儿,画画,睡觉,想他。吃饭被噎到了,一边找水一边说“水呢水呢”,好像他在身边一样。杭州下雨了,我喃喃一句“雨真大啊”,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好像是说给他听的。他应该比我赚得多多了吧。我买一双打折的鞋,就会想这种便宜货他肯定瞧不上,没错,我的一切他都瞧不上,鞋算什么。他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一定比我有钱。他喜欢的那个女孩什么样儿,也不知道,但一定比我漂亮。上海也一定比杭州好。他的什么都比我的好。

慢慢地大家抛掉了QQ,他又很少发朋友圈,一两个月一条,还都是一些行业资讯。我每条都点进去,认认真真地看,看他看过的每一个字,简直快自学成汽车工业专家。

有次他转了条旅行文章,配了文字,说:“好想出去玩。”

我鼓足勇气评论了一句:“杭州人民欢迎你。”

他回复:“有机会一定去。”

我忍了忍,忍不住问:“什么时候?”

“最近一两年是不能了。”

什么情况能一次把人困住一两年……真相只有一个:他有太太了,而且太太怀孕了。


“好呀!恭候你们哦!”今天,我终于有机会跟他大大方方地聊上几句微信,心情好像小妾被扶了正。

“想吃什么?”

“你这是要请我吗?”

“呵呵。是呀。”

“你到我的地盘来请我吃饭?让人知道了我还要不要混了。”这句话是我半年前在电影里看到的,想着有这么一天会用到,就记住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那麦当劳好不好?孩子喜欢吃麦当劳。”

“麦……你跑这么远过来,吃麦当劳?”他显然是怕我破费,其实我已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

“你跟孩子说,杭州的海鲜不贵,比麦当劳划算。小鹿阿姨小气,舍不得花冤枉钱。”

距离19号还有六天。希望在这新婚前夜般的6天里,我能再长高3公分,短发变长发,神再赐我一层美颜滤镜,黄梅天等他走后再继续闷,西湖千万不要突然消失,杭州的司机拜托继续礼让行人,世界千万要和平,杭州湾大桥千万不要塌,订的菜要像菜谱上的一样精致,他所到之处要一尘不染,他在杭州的全程都不要皱一下眉头。

这几天为了稳住自己,我接了更多稿子,画力大爆发,一想到笔下勾的这根线,也许就能买一颗花生米,让他吃在嘴里,甜在心里,我就嘿嘿傻笑,口水差点掉到稿子上。画累的时候,靠在椅背闭着眼睛,又看见他笑着夸我订的馆子不错,立马跳起来继续画。望梅止渴是什么意思,这回狠狠地懂了。

我还要准备一个红包,放多少钱呢?不可以太多。我猜测了一下他的收入,回忆了一下他的消费品,考量了一下我们看上去的交情。最终决定包五百块。看了看手边的现金,崭新的一百元只有四张。立即起身去小区门口的ATM机,取了五千块,精挑细选出五张干干净净崭新无菌的一百块。又嫌买的红包样子太俗气,就用康颂水粉纸裁了一个红包,染了薄薄一层清新的水红色,再画上一个嫩黄的皮卡丘。最后还是嫌钞票本身就太俗气,配不上这一切。

18号晚上,我把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每处都用力擦,还洗了个认认真真的澡,虽然这两样清洁对象他都看不到,但会让我自信一点。穿新买的短裙吧?——不行不行,用力过猛,居心叵测。就穿牛仔和T恤吧,显得我根本不在乎他。但要挑个最漂亮的T恤,偷偷在乎他。

这是一个忙碌又欢心的六天,我乐在其中,乐此不疲。好像灰姑娘为舞会准备着晚礼服。用心,不易,寒碜。然而我最终没有神仙教母,注定没有最后那一套仙气飘飘的行头,我必须就这样一身土气地去见我的王子。

19号中午12点,他说还有十分钟到。我站在饭店门口,浑身发麻,一会儿冷一会热。这十分钟像是要决定我一辈子一样,内容丰富,意义非凡。路边有只大黄狗在趴着打盹儿,看得人心里着急,这都什么时候了,钟翼遥就要来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居然还睡得着觉!

我看到他了。

大概有五十米远。

我手心开始出汗。

四十米。

他看见我了,挥手,微笑,像一片温柔的山坡,任由一只小鹿吃草,打滚儿,看云。

三十米。

他示意身边的太太看我。太太对我笑了。山坡塌陷成了巨大的天坑,我坠入无边的黑洞。然而微笑,挥手。

二十米。

时间变得很慢,全世界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十米。

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像一片幽深的湖水,那耳喀索斯沉溺其中,拥抱着自己的倒影。

“好久不见。”他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一时地动山摇,我头晕目眩。

“好久不见。”我信马由缰跟着说。

“嗨。小鹿。”钟太太跟着开口。我瞬时回到人间,就像远方有个睡美人醒来了,中断了的一切都开始继续。

“嗨。怎么称呼你?”跟钟太太第一句话说什么,我考虑过无数遍,最后觉得这句比较得体。

“刘欣,妈妈叫刘欣。”翼遥肩上的的小男孩抢答。

大家都笑了。

“哦,我是小鹿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抬头笑着望着小孩,余光能感觉到翼遥低头望着我的眼睛,一定是晶莹莹的。

“钟乐陶。我三岁了。”

我早就看出孩子像妈妈,但仍从眉宇间,一眼就认出属于爸爸的那一股英气。这英气一入眼,就让我的心猛跳了一下,耳朵燥了一片。但寒暄之际,仍然笑着装模作样地把他们三个轮流看了一眼,然后说孩子像妈妈,装作这是初次见孩子应有的客套,所以看他的这一眼是必须的。

席间不经意的瞄了几眼钟太太,个子没她的高,输掉一分;皮肤比她的好,赢回一分。她拥有钟翼遥。我……直接被罚下场。

当我想看翼遥的时候,就看孩子,放肆地看,爱意从眼睛里喷涌而出,顺着目光厚厚地涂遍孩子全身。期间他亲了宝宝一下,我心里也咯噔一下,就像他吻着我的眼睛,吻着我的爱。

我夸着孩子,夸他“一副男子汉气派”……“你们一定每天都要见到他,一天看不到就会想得心发慌吧”……哈哈。他们也笑了,说是呀,离不了。然后他抱了小孩一下,孩子软软的,我也跟着浑身发软。

饭后我们沿着西湖散步,钟太太在中间,翼遥扛着孩子,和我分走在两边。我们三个有点儿像许仙白娘子和小青。但许仙哪里比得上他,我也不是小青,我怕蛇,而且才不要做她的丫鬟。

子曾经曰过,发乎情,止于礼。由于七年前见识过目光的表达能力,所以对我来说,礼的意思就是连眼睛都要管好。一路走来的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都在恳切地提醒我:非礼勿视。当我不想跟人有眼神接触、又想保持礼貌的时候,就看着对方的鼻尖,感觉不出两样。见面和告别是最危险的时刻,我做了重点防控。而其他时候容易放松,也最容易溃堤。安全源于警惕,事故源于麻痹。为避免阴沟里翻船,我必须时刻保持戒备,一旦那点儿脆弱的城府发挥不稳定,就会导致言语无状,举止荒唐,造成千古之恨。

我装作突然想到一样,说:“哎,我在博物馆有熟人,能让你们免费看付费区。”翼遥腼腆地笑了一下,好像在笑话我走后门,一副穷酸又市侩的作派,又好像不好意思害我走后门,又好像只是在单纯感谢我的热情。其实我虽然有熟人,但还没有熟到可以走后门的地步。我已经买好了三张票,若先拿出来说是熟人送的,那票直接给他们就好了,完全没有必要跟着一起去。所以我说:“等到了博物馆,从熟人那里领三张票就好了。”这样一来我就必须跟去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不是非行不可的方便,而是一份难以拒绝的好意。不过说不定他的太太愿意贪这点小便宜呢。哼。

到了博物馆,我装作去取票,让他们在大厅的休息区等一下。但又不知道朝哪儿走,就低着头向后面亦步亦趋尴尬地走,看见一个卫生间,连忙躲了进去。没事干,只好洗着手。看着镜子里的脸,我突然有点厌倦,厌倦自己撒谎,还搞得一副狼狈相;又有点疲惫,费尽了心思去举重若轻;还有点心酸,心酸为什么我要这样。

不过博物馆好像很对他的味。此刻,他在一面会稽神兽纹青铜镜前俯身,静静地凝望着。我站在他旁边,隔着半米远,余光瞥到一眼,就像《爱在西元前》里唱的:“你在橱窗前,凝视碑文的字眼,我却在旁静静欣赏你那张我深爱的脸。”我当然不敢静静欣赏他,但可以看着镜子里的他的脸,就像那耳喀索斯看着湖里的倒影。这面镜子不知见过多少悲欢离合,官人娘子,现在又看着我们俩。在博物馆这样一个沧海桑田的地方,我暗恋的人站在我身边,他和文物一样,高贵,无双,冷淡,迷人,可望,不可及,像遥远的星空。让人心驰,神往,无奈,惆怅,欲言,又止,无语,凝噎。在这静谧的一小会儿,我不动声色地经历了一番浓重的风霜。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真美。他说,确实很美。

晚上他们要送我回家,顺便夜游一番西湖。苏堤是弦,北山路是弓,其实走苏堤更近,但我说:“好吧,也不远。沿着北山路走,很快就到了。”皎皎空中孤月一轮,行人很少,偶尔听到几句路边的闲谈,声音很悠远,缥缈,一切都变得很慢,很慢。他在月光下的西湖散步,我居然就在身边,这简直是一个真实的梦。

我们走着闲聊着。他说我经常看你的文章,我眼睛一笑,腼腆地抿一点下唇,我一向这么回应,只是这次暗暗加重了几拍心跳。随即又想,这话要是在微信上说,我肯定都要激动的爆炸了。

钟太太说,孩子爱搭积木,不过动作好慢,好像动物城的树懒闪电。哈哈。完蛋了,我居然觉得她有那么一丢丢可爱。

当晚回家后,我脑子一片混乱,像被透支一样倒头就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梦里有他,但愿长醉不复醒。起床后收到他的微信,说是早上去了灵隐寺,现在已经回到上海了,感谢我的盛情招待。

起床收拾了一下,呆呆看着熟悉的房间,梦彻底醒了。南瓜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白鼠,王子知道我,却不爱我,呵呵。

出门找饭吃,不觉走在了昨晚走过的北山路。蒙蒙细雨洒在肩上,就像小人鱼骑着玫瑰色的云块,要飞向天国,和她一样,我此刻也很想流泪。到现在,才终于读懂了《海的女儿》。望着烟雨蒙蒙的西湖,该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呢?什么“事如春梦了无痕”,“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些百感交集的诗一句一句从心里往外淌。八岁有八岁的沧桑,八十岁有八十岁的沧桑。所有人的痛苦都是等量的,谁说年纪轻轻的痛苦就不是痛苦,照样能让你人不人鬼不鬼。

不过,真爱一定要体验一场,不管是去爱,还是被爱,还是很幸运地彼此相爱。没有体验过真爱的人,就像一棵不会开花的树。单相思的花怒放在无花果树上,别人注意不到,但她知道自己开过。若花鼓足勇气,以最美的姿态落在于他乌发,别人都看见了,只有他还是看不见。人若说破,他也许拿下来,看一眼,珍藏在箱底,也许随手一扔,任风吹落。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好哥哥,好爸爸,好丈夫,我没有爱错人。哎。想到这里,我心里舒坦了一点,像个一百岁的人一样,笑着叹了一口气。哪怕这七年来的一切,都是自导自演,自斟自饮,自度自化,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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