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幅员辽阔的内陆上涛涛奔腾的黄河哺育下的大河文明,和地中海沿岸星罗棋布城邦中孕育出的海洋文明那样风格迥异。大地是我们的原生家庭,是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的师者长辈,他在自己子民身上留下的痕迹,是烙印,是文化密码,也是一首独一无二的诗。
·湘西
吴承恩生于中原,即使在西游记中写西域,食物却是中原特产,写出的也不过是中原的缩影。而沈从文生在湘西,笔下的边城漫溢的自然是湘西民风。
湘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山川险峻,物产丰富,河流众多,雨水丰富。苗族,土家族等少数民族广布,龙船节等节日习俗众多,山寨和吊脚楼掩映在苍翠的竹丛,雄伟的大山之中。因此沈从文集子《边城》中的几乎每一篇文章,都有对水,对河,对船只的描写。《边城》中翠翠和爷爷便是靠过渡维生,端午节的龙舟赛在河边沸腾,傩送的歌声荡漾在碧溪山峡间,天保心灰意冷驾船远行遭意外,乃至一场暴雨送走了爷爷,冲走了白塔和江上的小舟。这么一看,似乎每一个重要的情节都和湘西的水有关,没有湘西的山,没有湘西的水,便没有沈从文的边城,所有美丽纯洁的故事也就无从展开。文集中的其他文章亦此。《丈夫》一开头便是:“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全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三三》的开头是:“...堡子位置在山弯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弯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而《柏子》的开头,则是”把船停顿在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这些故事中的意象加在一起,组成了一座更为丰满而始终不失质朴的边远小城,依着山依着水,娓娓道来湘西的故事。
读沈从文的文章,似乎能听见水涨起来的声音,似乎能听深山吊脚楼外的湘西夜雨,溪两岸山沟里注水入溪的声音,傍晚水边妇人的搓衣捶衣声,当然,也能看到那和大山结盟,以大山为亲人和庇护的翠翠,“”处处俨然为一只小兽物“,陌生人来时“作成随时都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的面前的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她就像久居森林,与动物,自然为伴的狼孩,而或静静地在孤岛上生活,和自己对话的鲁滨逊,已然和自然相磨合,与自己独处是常态,外界的人语与眼神的打量反倒会使她受惊和不自在。正是这样一个”触目青山绿水“的边城女孩,在不知不觉中长了大。那过渡的新娘花轿,愈来愈使她产生兴趣,和傩送间的感情,更是产生的突然,发展得绵延踌躇,翠翠向往着,幻想着,又犹豫着,沉默着,仍旧守着自己的单纯,把山谷间的歌谣当作美梦。爷爷死后,她哭肿了脸,然在屋外站着,“耳听到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于是心想:‘这是真事情吗,爷爷是当真死了吗?“在自然中,她独自领略琢磨咀嚼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等着那个人的归来。小说的结尾,翠翠还有众多单纯边城人民的生活波澜和故事,只像静夜里轻飘的雨丝,在溪面笼上一片烟。
·川西
绘画作品的本质,是作者心境的描绘, 文学作品的本质,则是作家借笔下人物之口,诉己之情。而读者读书,则是用自己的生命经验去解码他人的生命,用他人的生命钥匙来开启自身的思索: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小城,于我而言,是川西的道孚县。那晚沿着崎岖的国道往丹巴赶路,两旁皆是高耸的巍峨岩山,行车几里遇不见其他来车,与我们同道的,只有一条山谷里奔腾的溪流,和呼啸而过的凉风。路况本身恶劣,加之夜间行车,又时而落雨,四周一片漆黑,看到旅店的灯光,于是毫不犹豫地前往。没想到的是,这一拐,改变了我们全部的行程。
没想到在如此偏僻荒凉之地,竟有如此干净整洁大方的宅院,酒店尚未正式开业,老板是当地人,亲自为我们内内外外张罗一切。第二天一早,他便邀请我们一起去看藏寨。吉普车动力全开,盘山而上,最终在一块平地上停下。四周皆山,远望是一片绵延的玉米地,晨雾缠绕的山谷,近处几间丹巴风格的碉楼式红白藏寨屹立于草木之间。民屋取材于山石,自然也和大山融为了一体。健谈的老板处处都是亲戚,打不完的招呼,寒不完的暄,带了我们穿过杂草丛生的林地便往山上走,一路上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身旁的野花野果,摘下一颗小红果子,它有着锯齿状红绿相间的茎干,昨夜的雨混着晨间的露,一只金属色的小小虫安然伏在其上;阳光洒满的湿软草地,两头牦牛正不慌不慢地咀嚼;村前的老核桃树,几百年来注视着这个原生态藏寨;寨前的小石墙旁,矮矮的枝干被尚未成熟的苹果压得低垂。有人好奇,摘下一个尝一尝,那人家看了,只微微一笑。两旁的灌丛中,几个藏民吸着烟采摘花椒,烟民们见了面,哪里管什么城市乡村,汉还是藏族,一只烟,打破了一切隔阂。恰逢休息日,藏民们无需外出打工,于是搬了塑料板凳往太阳下一坐,遇上我们的眼光,不是防备,却只有自然,待我们上前一同闲谈,那高原红的面颊上便绽出最纯净的笑靥。晨雾逐渐消散,蓝天和油画般的白云惹人心醉,藏族人家的厨房,锅里烧着豌豆煮腊肉…那热气转身一变成为房屋上空盘旋的青烟…他们指着对面的高山告诉我们,哪儿的山上放牧牦牛,哪儿的山顶可以采到松茸...
驱车再往四千多米的山巅上走,车窗外的景观逐渐从峡谷溪流,变作连绵的草原。广阔的草原上,大口呼吸着清冷的香甜的空气,踏着湿润柔软的厚绒绿毯,享受被野花簇拥的优越之感,此乃天上人间?忽的一下,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玫红色身影。再定睛一看,是两个藏族小女孩。我们静静地在她们旁边坐下,看那高原红的小脸儿上泛起开朗乐观的笑容起起落落。草原上的孩子啊,真的是不用人管,在草地上跑着跑着,就长大了…大山中的藏民,和湘西边城的人们一样,就这样静静地过着日子,心无城府地守着自己的一方水土。我们在这4000米的草原,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度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分别之际,心中仿佛也盛了个太阳…
·熊镇/撒哈拉的故事
《熊镇》是瑞典小说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的作品。熊镇是一个小镇,它偏远,落寞,冬天很长,雪很多,镇上的人们,懂得沉默和忍耐;熊镇是一个小镇,一座冰球馆,几个家庭,一个酒吧,一片森林,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群男孩和几个女孩,一群男人和一群女人。《撒哈拉的故事》则是三毛的著名文集,两书的情节内容不多说。看完最深的感慨便是,《熊镇》这样的小说,只有生在北欧这样的雪国人才能写得出来!而假若不曾到过撒哈拉,也绝不会《撒哈拉的故事》中平凡而美到震撼,笼罩着流沙热气的文字!边远,无人问津的雪国小镇是《熊镇》的故事背景,山水之间的边城是《边城》的取材之地,高原上的平凡藏寨,是我心中返璞归真的梦,而文明落后,黄沙遍地的撒哈拉,是三毛流浪的星球。地域性是一种特别神奇的特性,它是一种关联性的,极其强烈的画面感。就像写沙漠中的一个原住民,不去刻画他脚下的滚烫黄沙,可单是通过他黝黑的面庞和赤膊,身上粘附的沙粒,额上豆大的汗珠,你会自然而然地脑补出他的所处环境;而不着眼于密密白雪皑皑的松林,光是透过那种寒气弥漫的寂静,孤零零的小木屋和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的有着高鼻梁的人们,你会自然而然在画面中添上自己认为北欧森林之国应有的一切景致。另一种情况则是先有环境渲染,此后出现的人与事皆为环境的一部分。无论人物在做什么,他们的身上,我们的脑海中,便会不自知地与环境挂钩。例如印象很深的三毛的一段描写:“开着车窗,吹着和风,天气好得连收音机的新闻都舍不得听,免得破坏这一天一地的寂静。路,像一条发光的小河,笔直地流在苍穹下。”我会觉得这是一幅淋漓尽致的沙漠之景,写尽了大漠艳阳和漠中驰骋的那一种自由。可是,这和我看过上文有着直接的联系。假如把这段文字不加背景说明地剥离而出,或许我会以为它描写的是北美大平原吧。这种地域性,一幅有色眼镜,就像一个成熟的画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此后不论画什么,都是自己的痕迹,不同中皆有相同的本质。此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们适应的同时被环境改变,变色龙般和环境有了同样的色调。这也就像不同民族在对峙和斗争中却逐渐融合。而我们到过的地方,和读过的书,遇见过的人一样,皆在生命长河中留下无法磨灭的永恒烙印,共同组成我们千姿百态的生活图景。
201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