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大学生活,第一个感觉是我学到了很多,不是关于物的知识,而是关于人的知识。若要说我何以学到这些知识,却不得不从我整个生命历程来讲。
首先我很感激我的父母,如果我能够走在通往健全人格和丰沛生命的路上,大半功劳属于他们。虽然除了要我做一个正直的人外,他们没有提出太多要求;除了教我认字并养成阅读习惯外,并没有指定什么必读的书籍。可当我意识到童年经历或者说原生家庭对一个人一生的巨大影响后,我才发现「不赐予」正是最大的赐予,或者说,除了爱、生命、潜移默化的言行以及绝对必要时的引导,父母无需赐予过多。
这带来的一个后果是,我从小就比较独立,从一年级开始就自己乘公交车上下学,在亲戚家住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什么问题。更重要的是,在我发现死亡的必然降临和绝对虚无后,我意识到我必须——也只有我自己能够——对自己的生命负起责任来。当时我立下的志愿是,要做最大的事业,要肩负起自己的使命。这看起来不错,但在实践中我更多的是被竞争的本能和盲目的爱国热情支配着。对前者的反思导致我从六年级开始就把学习成绩看得很轻,这反思一方面来自对一种被奴役感(包括来自分数和本能)的坚决反抗,另一方面也是《于丹<论语>心得》(我还是很感激这本书的,下面再谈)之类的鸡汤(追求一种简单幸福的生活)灌得太多的缘故。我在高中时期曾经试图重拾那种事事争先的激情,但结果必然是失败的,就像亚当夏娃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后,人再也无法退回到懵懂无知的状态了。这一反思的进一步完成只能在我了解了更有效的思维方式,也就是哲学的思维方式后,才能够实现。康德对他的学生说「我不是教给你们哲学,而是教你们如何进行哲学思考。」我认为哲学对我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对「盲目的爱国热情」的反思是逐渐展开的,首先我对世界主义有了一些了解,这里不必展开。然后我对「使命」这个词产生了怀疑,谁来使,谁之命?答案只能是我自己。可我们在说这个词的时候仿佛是社会和历史给人提出了某种不可拒绝的要求。这看起来成为了一种强迫,基于相似的理由,也就是对外部强制的反抗和对主体性的要求,我的爱国热情也没那么高涨了。
这些否定性的反思似乎反倒使我退回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包括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我过得还是比较混沌的,对未来也有很多迷茫。虽然表面上看我做了很多自己想做的事,也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实际上却是不自由的,因为我没有真正为自己立法。
但是在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经历的两件事,深深地触动了我。这两件事让我更加深入地思考问题和反省自己,更让我发现,有些事情只能在实践中明白:要不要搞科研?去做了就知道了。写文章有什么好处?去写了就知道了。政治对个人的意义何在?去讨论了就知道。在自我生命价值理念这个核心问题上,儒家传统给了我很多启发,小时候看的《于丹<论语>心得》可以说领我进了这个门,所以虽然现在来看这本书有很多问题,但我还是非常感激的。整个思考的内容颇为繁复,限于篇幅,只给出简要的过程和结论。
- 对人的本质的认识。
人的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体现为人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因此个人要为他的全部行为和生活负责,为他的生命的完成负责,求助于任何异己的力量实际上都是脱离了自己的责任。同时,人有能力完成他的生命。在这样的活动中人实现了生命的价值。
人始终是与他者有本质关联的、有牵挂的存在者。也就是马克思说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人活着的时候努力建设一个世界,死了后留下一个世界。在这样的担当中人实现了生命的价值。 - 活得厚重。
结合自身的一些反省后认为,阻碍我们做很多事情的最大障碍,是我们内心的恐惧。不是对黑暗的恐惧,而是对光明的恐惧。这种恐惧或许来源于我对一些被我的「光明」所伤害的人的愧疚,或者只是懒惰的另一个借口。过去我最大的信仰就是活得轻盈,虽然我当时可能并未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我轻视那些背负各种重担(如果是那种不自觉的背负我依然轻视)的人,同时我也没觉得「生命之轻」不可承受。我还认为我能在活得轻盈的同时担起责任,尤其是对自己的责任,我甚至认为活得轻盈本身就是对自己负责。但现在看来两者是完全矛盾的,或者说我对轻盈的理解是错误的,我的轻盈只不过是恐惧的化身(真正的轻盈我不清楚,大概是「心无挂碍」吧)。关于这种恐惧,下面这首诗描绘得很好(原文为英文,试译之):
我们最深的恐惧并非是我们力不能及,
我们最深的恐惧是我们的力量无可限量。
令我们恐惧的是我们的光芒,
而不是我们的黑暗。
畏缩的态度不能改变世界。
试图隐藏自己而让身旁的人们感到自在,更不具任何意义。
我们应该闪耀,如赤子一般。
它并不仅为少数人所有,
而是浅藏在每个人心中。
当我们让自己光芒闪耀,
就在无意中默许了他人去做同样的事。
当我们从自己的恐惧中解脱,
也就自然而然地解放了他人。
出自美国作家玛丽安娜·威廉森(Marianne Williamson)的《发现真爱》(A Return to Love)。
当我们抛下恐惧担起重任的时候,并没有让生命折损什么,相反我们的生命能量被扩充了,渗透到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们对自己的责任让我们清醒地活着,拒绝愚蠢、无聊和沉睡;我们对社会的责任让我们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拒绝伪善和恶行;最终我们询问自己,「人生宇内,该担当些什么?」 - 自知无知
虽然我很早就听过这句话,但真正有一定理解还是最近的事。我清楚的知道我的思考成果都是有限的、暂时的。我所不知道和不能回答的问题还很多。甚至像理性和情感,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形式逻辑和辩证逻辑这样基本的问题我都没有太深入的认识,更别说明确的答案了。我知道路还很长,好在无数伟大的先贤已经走在了前面,当务之急不过是爬上巨人的肩膀。
总的来说,我对自我生命价值理念的思考过程经历了「否定之否定」。在实践上,每一个当下我都能感受到意义。如果尼采的恶魔①向我述说的话,我大概能点头微笑吧。
①最大的重负。——假如在某个白天或某个黑夜,有个恶魔潜入你最孤独的寂寞中,并且对你说:「这种生活,如你目前正在经历、往日曾经度过的生活,就是你将来还不得不无数次重复的生活;其中绝不会出现任何新鲜亮色,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欢乐、每一个念头和叹息,以及你生命中所有无以言传的大大小小的事体,都必将在你身上重现,而且一切都以相同的顺序排列着——同样是这蜘蛛,同样是这树林间的月光,同样是这个时刻以及我自己。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反复转动,而你与它相比,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罢了!」——那会怎么样呢?难道你没有受到沉重打击?难道你不会气得咬牙切齿,狠狠地诅咒这个如此胡说八道的恶魔吗?或者,你一度经历过一个非常的瞬间,那当儿,你也许会回答他:「你真是一个神,我从未听过如此神圣的道理!」假如那个想法控制了你,那它就会把你本身改造掉,也许会把你辗得粉碎。对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这样一个问题:「你还想要它,还要无数次吗?」这个问题作为最大的重负压在你的行动上面!或者,你又如何能善待自己和生活,不再要求比这种最后的永恒确认和保证更多的东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