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要上学的日子,一大早,薛家就派了马车到富家接富青。 这辆马车据说是当年庆王府侧福晋专用的,庆亲王一辈子禄运亨通,位及内阁总理大臣,又是世袭罔替的王爷,虽是侧福晋所用,也是华丽至极,车里的垫子跟引枕,都是天鹅绒的里子,用了上等苏绣,要不是皇上搬出了紫禁城,这种车非是皇亲贵胄,一般人家是不敢坐的。 当年薛家在内务府听差,亦劻侧福晋出去看戏,路上不知怎的车毂裂了,侧福晋回家好一通埋怨,说就是有意想摔死她,免得在他们跟前儿碍眼。有王爷恩宠,王府上下没人敢惹这位侧福晋,只得赶忙找人修车。四九城的好把式请了个遍,都说修不了,一是宫里的东西穷奢极尽,普通人家见都没见过,二是即便修上了,等哪天再坏了,摔着侧福晋,吃饭的家伙就得搬家。侧福晋听说修不了,更不痛快了,对着亦劻又是一通埋怨,说他好歹是个王爷,这点事大清都没人给他办。亦劻只能从宫里内务府请人,薛家的祖上带人来把车修好了,侧福晋不知道哪根筋又搭错,非要把车送给薛家,于是薛家的人接了这辆车。虽说是王爷府赏的,谁也不敢坐这车,烫屁股,弄不好被谁眼红就得丢了小命,一直到铁杆儿庄稼倒了,薛家才有人敢坐这马车出门。 富青从未坐过马车,去哪都是腿儿着,偶尔跟父亲出城祭祖,也是坐驴车,驴比马瘦弱,叫声冗长干瘪,一股子乡气,要命的是驴爱放屁,富青每次做完驴车都在心里暗自较劲,说驴肉人人爱吃,这驴屁真是让人生厌。 两个孩子一块坐着马车去学校,一路上富青都有些慌张,终于有了念书的机会,不用天天看着徐氏那副嘴脸,可自己念书这机会又是别人赏的,说好听了是伴读,说不好听了就是跟班儿碎催,难免有寄人篱下、看人眼色之感。 富家子弟向来人缘好,并不是说旁人都嫌贫爱富,这种话大多是没心胸的人才说的,气人有恨己无。富家子弟从小生活殷实,多造就了豁达开朗的品格,又因为见识比平常家孩子多一些,则行为洒脱,鲜少拘谨,比起贫寒家庭的小家子气要讨人喜欢,薛平就如此。相比较之下,富青沉闷寡言,鲜少言语,显得不太合群。 他们上的学校属于新式学堂,第一堂课上,老师让薛平和富青跟大家介绍下自己。 薛平落落大方站起来自报家门,下面一群孩子有知道薛平的,或者家里有和薛家有来往的,都交头接耳跟旁边的人说薛家如何如何有钱,再说自己家跟薛家如何如何交好。人为了抬高自己身份,要么踩低别人,要么抬高自己结识的人,好像自己认识的人很厉害,自己也就变得很厉害,殊不知“皇上家还有几门子穷亲戚”这句话。 轮到富青的时候,他自然也没什么怕的,站起来把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说了个大概。私底下也有人说小话,富青没往心里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是薛平的小跟班儿~”,从窃窃私语就变成了明目张胆地议论。有人说上不起学就别上,有人说从小就给人当下人,有人说薛家真有钱,有人说要是自己肯定没脸抬头……富青自然是都听到了,也往心里去了,脸阴地很沉,但并没有发作。 薛平站出来替富青解围:“富青可不是我家雇的跟班儿,富家是上三旗的家底,家学渊源深厚,富伯父跟我父亲是好友,才乐得我跟富青一块念书,你们上学是来学老妇人嚼舌头的?” 薛平又一次为富青解了围。 薛平止住了大家的议论,坐下的时候把手放在富青肩上捏了一把,在耳边说了句,“他们都胡说八道,你别在意。”富青轻声道了句谢。 薛平虽是富家子弟,但从小家里没少请人教养,也肯学爱学,课堂里老师讲的东西都很快接受。富青虽然从小没受过老师教养,富隆和是个纨绔子弟,一身恶习,但于诗词歌赋、戏曲文史也是颇为精通,富青自然有所沾染,学起来也很受用。老师自然也对这俩孩子喜爱有加。 一日,老先生给上国文课,正赶上北京城初雪,隔着玻璃把屋里映得亮堂堂的,一张张小脸都透着格外白嫩。老先生年近古稀,形容略瘦但双目放光,穿青黑色暗纹斜襟长棉袍,带着瓜皮帽,一边捋着山羊胡一边看着窗外的雪,“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今儿不学课了,咱们说说这雪,你们谁想起什么写雪的诗、词、顺口溜、戏词儿,自己杜撰也行,想起什么说什么。” “丰年好大雪,黄金如土银如铁。”一人站起来念了句,老先生点了点头,“不错,还看过石头记,谁还有,接着说。”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又一个人站起来念了一句,老先生看了看他,“也不错,野猪林,还有接着说的没有?”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听完这句,老先生竟笑了出来连说三个好,“好,好,好,今年的八月十五可就云遮月啊,说得好。” 大家看老先生高兴了,也就都争先恐后站起来说,有戏词儿,有诗词,也有俏皮话,三句半,什么都有,老先生脸都笑红了。 “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薛平站起来,念了这句,老先生止不住点头。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富青站起来,念了这一句,引得老先生哈哈大笑,说:“你们俩,倒对起诗来了,甚好甚好,独你们这两句甚好!只是这小小年纪,何以就深谙别情呢?” 薛平跟富青俩人相视,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大半天的时间,所有人都争着起来显示自己才学,希望能得到老先生夸赞,薛平跟富青两个人,谁也没再站起来发言。 当日的雪,直到天都下夜,还没停的意思,薛平让家里人去给富家带个话,说富青今天在薛家宿夜。因为天冷,薛平和富青两个人在里间吃的晚饭,屋里昏黄的灯火,热气腾腾的羊肉炖萝卜,配上不时从厚重棉门帘穿过的一声风响,这样的场景最是让人觉得安稳舒服。 吃完饭,薛平让富青在屋里等着,自己就要往外跑,富青说外边雪大风寒,别受了凉,薛平执意要去,富青无计可耐,让他披了狐氅才去。 薛平出去了,富青在屋里踱步,看见书桌上压着的一摞字,大概是薛平练的字,富青拿起来仔细观看,看薛平虽然是大家门户的公子哥儿,娇生惯养,写字却刚猛有利,笔锋饱满,比自己那娟娟小字要大气许多。又看书柜上,史家经典、诗词歌赋也都齐全,就连京尘杂录这一类的偏门书,也有许多。 富青正看着,薛平推门裹着一身凉气进了屋,狐皮上的雪花被屋里热气一烘,都变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水珠停在上面。薛平把手里攥着的一把红梅递给富青,一边摘帽子脱衣服一边说:“后园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红梅,前儿过去看见打了苞,今儿应着初雪,就开了。你不是说赠你江南春色,一枝梅吗,我给你摘来了。” 摘花倒没什么,偏得说出富青在堂上念的那句《寄公度》来,让人觉得颇有些难为情。 “得找个地方,把花插起来。” “嗯,插起来,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朵红梅花。”前儿,他们才一同看了马老板的《梅龙镇》。 薛平找了个素青白色的瓷瓶,把花插进去,更显得红梅娇艳可爱,两人又玩笑了一会,才去床上躺下。 两个不大的孩子,同榻而卧,心里无甚烦恼,毫无芥蒂旁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天。 窗外幽幽月色,映着雪照进屋里,朦胧安静,偶尔听见一声老鸦叫,偶尔传来一声雪重压断树枝的声音。 — 往期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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