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跟爷爷打电话。我和他老人家总是没有多少话可以讲,经常是我关照他注意身体,菜要吃新鲜;他问我一点学习情况,钱够不够用,吃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那天我忽而想起,家里的戏文总在每年的十月十一月做起来,便问他,村里戏文有没有?他说做了五天,已经过去了。
这几天晚上出去的时候,周围的温度总是让我想起戏文场。
我家唱的戏,是越剧,中国第二大剧种。我爸爸的三个姐姐都喜欢唱戏,年轻时候她们还去考过越剧班,不过都因为胆子太小,被刷了下来。我的小姑姑年轻时候,村里每逢有喜事,都会搭一个小小的台子,让她去唱几个经典段子。婚后她的嗓子坏了,也没有很多闲心去唱戏了。后来姑姑们把她们的梦想寄托在我和我姐姐身上。我俩小时候,被她们打量一番相貌后,她们说我嗓子眉毛粗,适合扮小生;我的姐姐嗓音低,秀气点,适合扮花旦。给我们分了生旦,她们就教我们扮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娘子,贾宝玉与林黛玉……越剧发源于浙江绍兴的一个小县城,嵊州,用的是嵊州方言,与宁波话相似,可是一唱起来,不看词有时还真不大明白到底唱的是什么。姑姑们只是口头传授,我们就跟着她们的发音念唱,有时候根本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意思。有一次让我念:“梁妹,请”,我念成“杨梅,请”,让她们笑话了很久。可惜那时候,我和我姐姐只喜欢电视里互动点播里的流行歌曲,最后不了了之。
每年这样的日子,戏文台子就搭起来了。作戏的钱是村里的厂老板共出的。以前作戏的时候,那场戏是哪些老板出的钱,在黑板上写上他们的名字和出钱的数量,现在都是用电子屏了。也有老板起了厂房,或者他们的父母做寿,单独请戏班子在村里唱几天戏。我们村的戏台子,以前搭在晒场地(就是村里一块空地,算是村子的中心),后来那块地杂草越来越多,荒了,就渐渐冷落了。村里的三圣庙得了好多善男信女的捐款,修得越来越敞亮。这个庙在破四旧中被推倒,九十年代靠发起人一家一户在村里募捐,重新修起来,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出的钱不多,一砖一瓦盖起来。庙在田野中央,坐北朝南,前面是一块雪白的水泥地,冬日里在这边搭戏台,刚好可以挡挡西北风。戏台子还没有搭好,远近的人早就扛来椅子,在戏台子前占好位子了。这些椅子都是自家的,没有允许,不能随便坐。
晚饭后,突然炮仗响起来,“咻,叭,咻,叭……”在屋子低矮的乡村,这样的声音足以让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知道——戏文马上就要开场了。戏文场里的灯光是金黄金黄的,把旁边暗黑的田野也提亮了色调。几年前,爷爷的几个子女都还都住在同一个村里,所以我们去看戏也是浩浩汤汤的一大队人。于是,往村子里灯光最密集的地方走去,于是往村子里人声最鼎沸的地方走去,于是往村子里难得的夜市走去,往村子里难得的盛宴走去。
小孩子去戏文场少有真正看戏的,都是去凑热闹,买东西,吃东西。越剧正式开场前,有暖场。暖场有时候是表演经典戏目里的一小段,有时候是短短的一个滑稽戏。唱戏的人都多才多艺,有时候她们也会穿普通的衣服唱流行歌。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演员。因为正场她要上台,所以她早早轧好头发弄好妆,脸是煞白煞白的,胭脂口红也上齐了,穿着现代的衣服。音乐想起,黄土高原,她高亢的嗓音震动全场。虽然戏文是一个很传统的东西,但是表演道具是很齐备的。追光,闪光,纷纷打上,在舞台上四散。这时候,戏台旁边的糖炒栗子和棉花糖跟在音乐场上的人似的,跳起来了,转起来了。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万年,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暖场较短,我还有心思看完。暖场过后,正戏就开演了。我问大人要了钱,开始去买东西了。
牛肉汤是戏文场里档次最高的食物,价格高,占的场地大,还可以摆开圆桌开几瓶啤酒。我的大爸爸几乎年年摆摊。他有一口很大很深的锅,锅里是熬了很久的牛骨汤水。那口锅给我的印象是,从戏文开始前一点时间,到戏文结束,锅下的火苗子都没有灭过。就好像是钢铁掉进那口锅,也会被慢慢得煮软了。大爸爸的刀功很好,牛肉,牛杂什么的,全部切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堆在小篮子里面。旁边是粉丝、年糕和白菜,再是葱花调料什么的。大爸爸用一杆小称称牛肉,一碗四五块的牛肉粉丝汤就可以让我吃得很好了。大爸爸还会选位子,坐在他的摊子上,远远的也能看到戏台上的人。而且在他的摊子上总是可以遇到很多的熟人,问东问西,很是亲热。
吃完了大件,就去小摊子里玩了。卖棉花糖的,顺便卖荧光棒,一块钱两三根吧,玩了一晚上就坏了。戏文摊里人挨着人,棉花糖要小心点吃,怕粘在别人的衣服上。有一件事情,是我幼儿园时候发生的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难过得想哭。那时候我爸爸用摩托车带我去邻村看戏,给我买了棉花糖。我不舍得吃,想带回家慢慢吃。回家后,手里只剩下一根棒子了。我回家时候坐在摩托车后座,把竹签攥得紧紧,可是轻飘飘的棉花糖还是被风吹散了。还有糖画的,是最受小孩子欢迎的。连连好几年,卖糖画的总是一个很活跃的外地大叔,他白天在工厂里打工,晚上就来摆摊赚外卖。他很讨孩子的喜欢,一边在大理石上滴糖水,一边唱歌哄我们开心。画什么要转转盘,木棒子指在哪里就画什么。有时候转到不是最喜欢的图案可以在他地方赖皮,要再来一次。再也没有比能找一个人泼皮耍赖更开心的事情了,即便第二次转的没有第一次的好。那时候一根糖画五毛钱,现在去南塘老街买,五块钱一根,钱倒是其次,只是不能耍赖,真是无聊。南瓜花是一种做得像南瓜花一样的甜食。把烤制的模具放在煤球风炉上,调好的面粉液倒进模具里,烤一会,加上白糖和红红绿绿的糖粒,最后用铁签字一个个快速插出来。卖南瓜花的大妈一边卖一边会夸自己家的南瓜花多么多么好吃,今晚已经卖掉多少多少了。围着等她的人还是那么多,她还是不停说,我爷爷就会触她霉头:“莫讲咧,等不及了,好好(交)做。”可是卖南瓜花的大妈还是要讲:
“我的南瓜花,这么多年了,大家都说我好吃的。你看,今天已经把这一桶都做完了……”
我也觉得这么多年了,她做得是好吃。谁叫远近都只有她卖的呢?
除了吃,还有就是和同学朋友们见面。大学以前,同学大都来自一个地方。平时在教室里每天见面,没什么稀奇的。但是若是穿着校服在戏文场看到了,那可亲热得不得了。
在我们村作戏的戏文人吃住都在三圣庙里。我们吃饱了就去庙里看戏文人,看他们化妆,看他们的戏箱。我小时候很是怕有煞白脸的戏文人,总觉得他们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们经常在外面,睡觉也是睡一起,只稍微用床单遮拦一点,与外面隔开。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做妈妈的戏文人给她的孩子喂奶,觉得他们真是辛苦。有时候我们会在后台看他们候场,胆大人的还会爬上戏台。戏文人有时候会逗他们,故意拉住他们,把他们吓得哇哇大叫。
戏文场,不仅是剧院,饭堂,游乐场,还是相亲场子。我妈妈年轻时候跟我小姑姑在一家工厂里一起做工,两个人是很好的朋友。我小姑姑觉得我妈妈又白又胖,正好与当时又黑又瘦的爸爸互补,就想介绍给我爸爸。趁着村子里做戏了,把我妈妈邀请过去。中午时候,我小姑姑带着我妈妈去她家。我的奶奶那时候早就偷偷看准我妈妈了,做足了准备,吃完午饭,点心是桂圆滑蛋,那是我们那嫁娶时候吃的点心。至于那场戏后他们怎么在一起的,这是后话了……
戏里总是才子佳人,故事结局在开始时就已经知道,但还是吸引人一遍遍去看,是热闹,是食欲,是秋风萧瑟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