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晚自习的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心无旁骛、埋首苦读的尖子学生,还有一种则是打发寂寞、消磨光阴的无聊同学。
再无聊的同学现在都在教室里,我和水映却在下课前一刻钟待在食堂里。当然,这个时候,食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水映递给我一封信,说:“一个男生写给我的!”
日光灯光照在水映脸上,显得很白。她表情很平静。但我看得出来,她在掩饰得意。
信有三页。内容我没兴趣知道。我把信掀到末页。信尾署名“星星”,前面一句写着“你是我的月亮!”字迹清秀工整,应该是个细心的男孩,我想。
“星星?”
“隔壁班的。”水映说。
“没听说过,”我把信还给她,笑着说:“小角色。”
水映接过信,攥在手里。“我走了!”她往外走。
我捕捉到水映眼里转瞬即逝的不快。我突然有种预感,她会和这个星星相处下去。仅因为我刚才的不屑。我感觉她会跟我较劲。
不奇怪,对着干是青春期很正常的叛逆行为心理。但是,我怀疑这种行为心理会演变成水映的个性。会不会呢?
“哎!平安也喜欢你?”我问。
水映停止脚步。“他告诉你的?”她问。
“呵!入学半年,我跟平安一句话都没说过!”
“哼!”水映冷笑,“他不是跟柔儿好了么!人家柔儿多漂亮!谁见了不喜欢!”水映突然瞪着我。“东方!”她说:
“你也喜欢她,对不对?”
学校门口的通道本来就窄,下晚自习回家的学生似滚涛般往外涌,更显拥挤。
我和红毛在人群里看到对方。我往外走,他在门口向里张望。
“红毛!”我笑,“你都被开除了,还老往学校跑!”
“常回家看看嘛!”红毛等我走到跟前,说:“四眼找你。”
我有些不悦:“你老跟社会青年混什么?”
红毛笑:“我现在也是社会青年!呵呵……四眼带星星去东边了。”
“哪个星星?什么情况?”
“还不是因为你。你们学校满城风雨的。这星星胆也大。怎么?你不知道?”
“操!”我骂的是四眼。
四眼个子不高,近视眼镜后面的一对小眼里射着精光,嘴角永远不屑的上扬着。如果你看过《鬼娃新娘》,那么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四眼长相与鬼娃恰奇非常相似,甚至一样凶狠残酷。我曾亲眼看见一个男孩被四眼捅破肚皮,用双手托着流出来的肠子跑进医院。事件起因仅仅是那男孩斜眼看了他一眼!
走到拐角左转,我看见前面黑暗处站着一群人。
“四眼!”我喊着走过去。
“啪!”耳光的声音。“哎,东方!”四眼笑着看我一眼,把右臂轮成半月形,“啪!”又是一个耳光打在被抵在墙上的男生脸上。
“操!四眼,你怎专拣小孩打?!”我挤进人群里。这些人是四眼的兄弟。
“吃错药了吧你!哥替你教训这小狗日的呢!”四眼脸上挂着招牌式坏笑,“东方,捅不捅?你说。”说着,四眼从腰里抽出一把杀猪刀。
“你妈,你有病吧!?”我瞪四眼,转头看被抽耳光的男生。“你叫什么?”我问。
“……星星。”他抬头说。脸上不知是被抽的还是吓的,涨的通红。模样真倒清秀的像个女孩。
“滚。”我淡淡的说。
星星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看我。
“滚!”我对他吼。
星星一惊,立马向人群外走,走出几步,回头看没人追,撒开腿就跑……
我没想到平安会等我。我返回家路过学校时,校园里已熄了灯,只有街道上的路灯还亮着。平安,就站在路灯下的那一圈昏黄里。
“东方。”他微笑。
“平安。”我微笑。
我们第一次说话,竟是互称对方名字。我们都感觉到一种一直以来的默契。也许半年前,我们就该成为朋友。我们相见恨晚。
我给他抽长三五,“这烟劲大,悠着点。”我微笑说。平安接过烟吸了一口,说:“还好啊。”
“往丹田里吸,这样……”我做示范,“嘶……”
“嘶……”平安学我样子,使劲把烟往肚里吸。
“对,多吸几口。”
“嘶……”“呼……”“嘶……”
“操!晕了!”只几口,平安便招架不住,身体开始打晃。
“哈哈哈……”我上前搂住平安,一路往家走。街道上空无一人。马路上泛着昏暗的路灯光,和冰冷的月光。
“咦?怎没有星星?”我搂着平安边走边看天空边自言自语。
“月亮太亮了,盖住了星星的光芒,所以看不见。”平安晕晕的说。
“原来是这样。天平,月亮跟星星相隔多远?”
“嗯……最近的也有几千光年吧。行星近点。还有种星更近,流星呗!哈哈哈……”“哈哈哈……”
走了几步,我又问:“平安,你说水映像不像月亮?”
“……不像。”平安突然站住不走。沉吟了一会,他说:
“水映是太阳。”
小镇饭馆。
“……吃菜吃菜,红烧狮子头,特地为你点的……在陈集这小地方能混什么?东方,我们去扬州吧。托老江的福,现在扬州城到处搞建设,就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才!”
“我们是什么人才?去打小孩吗?”
“你别老拿小孩说事可好?行,我不对,自罚一杯!我干了!……黄,赌,毒,我四眼什么不能干?什么?你少鸡 巴装清高!现在笑贫不笑娼!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谁有种谁发财!”
“呵呵,算了吧!”
“那你想干什么?操!你不会是想考大学吧?有文化能干什么?写书?你能写过金庸古龙?操!大学生有个鸟用!你看看现在,大学生都是打工的,没文化的都是老板!为什么?没文化胆子大,敢搞!……你看看你,还没柔儿看得远呢!柔儿是你同学吧?人家一小姑娘就知道要挣钱了!……昨个她要红毛领着来找我。乖乖,这丫头真他 妈水灵,要条子有条子,要盘子有盘子,多少钱挣不到啊!……哎东方,你怎么脸色不对了?……我知道了,是你那马子不让你去,舍不得你走对吗?……我明个去找她。我跟她说去。男人嘛,不闯闯怎会有出息!……叫什么的?水映是吗?……你怎不吃了?吃啊东方……”
“四眼……”
“怎啦?”
“什么时候去扬州?”
走之前的日子里,我依然每天去上学。我突然发现这个校园很亲切,同学也变得很可爱。也许只有等到要离开,或者将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身边的美好。我有点不舍。
平安也很不舍,因为他,也要离开了。平安要去沈阳。平安父母的事业在沈阳。他们为他找了一家当地的学校。
离别前的日子,我们整天在一起。我们去看通宵录像,去打通宵游戏机,巧克力吃到想吐。我们在深夜里漫步,谈宇宙,谈人生,谈理想,还谈女人。
平安上学时借住亲戚家里,就在我家后面,很近很方便。只是放假的时候他会回家去。平安的家在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很远的村庄里。但这并不妨碍我找到他。
临去扬州的前一晚,我从床上爬起来,顶着刺骨的寒风向平安家所在方向走去。途中不时敲门问路,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敲开了平安的家门。
平安好像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傻笑着,仿佛料到我会来一样,那么自然而然。
那天我在平安家睡到中午。睡的很踏实。
一年后。
扬州西区某夜总会。
震耳欲聋的音乐。包厢里磕过药的男男女女精神亢奋,在场中疯狂甩头,狂嗨不已。
红毛坐在最里面,正和几名小姐玩色子脱衣服,“脱!脱!”红毛大喊大叫,神情夸张。他周围的小姐基本上都已脱的精光,却还在赌。不知道她们还能输什么。
“大蟒哥!”四眼喊。音乐声太大,不喊听不见。四眼坐靠我的这边,坐他那边的那边那位,是名中年胖子,头顶微秃。他便是大蟒。他们之间坐了个女人。
之前四眼跟我说过:在西区,大蟒最牛 逼。
“啊?”秃头胖子倾身靠近四眼,似想听清四眼说什么,半个身躯顺势压在身侧女人胸脯上。
这个本该是女孩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年前跟了四眼的柔儿。
“喝酒!大蟒哥!”“喝喝!”秃头胖子咧着大嘴,“那个谁?……东方!……喝!”说着一口干了杯中酒,左臂一伸,搂住纤瘦的柔儿,说:
“四眼,这妞正点啊!这么纯的货色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又面向怀里的柔儿,“美女!到我这来!一月最少一万!出台三万都嫌少!怎么样?……嘻嘻,活做的怎么样啊?光说不行……我得试啊!……哈哈哈……”
我仰头喝酒。酒是洋酒,忘了什么味道,只记得酒瓶方方正正,非常结实。
伴着强劲的迪曲,方方正正、非常结实的洋酒瓶“嘭!”一声砸在一颗毛发稀少的头颅上,随即,响起柔儿的尖叫声,和秃头胖子的惨叫声。
我拉起柔儿就朝外走。
十分钟后下晚自习。我在学校里,等水映。
昨夜把柔儿拉出夜总会后,她挣脱我的手,质问我为什么砸大蟒?
柔儿竟认为我不可理喻!
柔儿拦辆的士走后,我弯腰在绿化带吐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
睡了一天,傍晚乘车回到陈集。
我想看见水映。
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需要对朋友倾诉。我能倾诉的朋友不多。我想到了水映。
但是……
“你找我干嘛?!”水映放学后见到我说,脸上全是厌恶,“这一年我学习进步很大,因为没有你!东方,请你别再来找我了!”说完便回家了。
阔别一年的再次相见竟是这样一番景象!我想不通,我不明白。我鬼使神差的往水映家走,要去问个明白……
水映的父母以为我跟他们的女儿在谈恋爱。
“你们年纪还小!”水映爸说。
“等你们二十几岁,有事业有基础了,我们会给你们做主的。”水映妈说:“……水映也是的,我喊她来一块说说……”
“不用了姨,没事,不打搅了,再见姨,再见叔!”面对水映父母,我发觉自己很唐突。
平安也回来了,学校放寒假。
这家伙,居然连网都不会上。“马上就二十一世纪了,不懂上网就是文盲!”我笑。“你教我。”平安也笑。
我们进入一家网吧。登记。坐到电脑前。开机。帮平安申请OICQ。
“这叫OICQ,”我说,“记住你刚申请的号码和密码。以后你在沈阳,哪怕在国外,我们也可以用它联络。”
“嗯。”平安不知从哪摸出来个黑封皮笔记本,在记录号码、密码。“这怎么用啊?”平安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电脑荧光屏。
“呵呵,我把我加进去,”我伸手操作他的电脑,“再给你加些以前的同学。”
“有水映吗?”平安问。
“有。……咦,水映刚好在线。你跟她聊。用拼音打字。我女朋友上线了,不跟你说了。不懂问我。”我自己聊起了OICQ。
“你女朋友?”平安问:“谁啊?”
“佳,”我指了指电脑,“刚上网时认识的,呵呵,我恋爱了,你要加油啊!”
平安本来还要问下去,被我一笑,转过脸研究他的电脑去了。
我跟佳聊了一会后,瞄了一眼平安,发现他在笔记本上速写。“写什么呢?”我问。
平安傻笑:“我把跟水映的聊天记录抄下来。”
“靠!”我笑,“你太有才了!什么悄悄话?我看看!”我做出要窥探的样子,平安赶忙挡住:
“有什么好看的!别看!”
你们俩有什么秘密我不能看?”腰间传来一阵震动,我摸出传呼看了一眼,“呵呵,你等会,我回个电话再来看。”
电话是红毛打的。四眼出事了。
红毛说前夜我一走,夜总会里就干了起来,四眼没吃亏,所以交待别跟我说。那个西区大蟒咽不下这口气,又约四眼干。四眼没告诉我,自己领一帮人去了。结果腹部被捅了几刀。
“幸好穿的厚,医生说没伤到脾肾。伤口缝好了,已经转病房了。他妈捅了四刀,现在真是四眼了!”红毛说。还有心情开玩笑居然。
“哪家医院?”
“苏北。”
“我马上来!”
我跟平安交代几句后,直接拦车去了扬州。
一路上我都在想四眼疼痛的表情,还有向我诉苦的话语,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四眼再也不能对我说话了。
等待我的不再是四眼鲜活的生命,而是他的尸体。
一具尸体。
一具冰冷的尸体。
四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