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
让程依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夏天过后,他得谨遵父命,去外地念高中。
那是个职工子弟学校。事情是这样的:程依父亲的一位堂兄在那学校任教,和校长关系不错,当他得知程依无法在当地上高中(程依压根就没参加中考,准备复读一年)的情况以后,就对自己的堂弟说,可以将程依转到他们的学校直接念高中,子弟学校对成绩不作要求(后来程依到了那里才知道,那边的学生初中毕业后多数选择上职高,读个二年就可以拿文凭就业了,因此高中生源奇缺)。程依的父亲再怎么没文化,也清楚当下孩子有书读是最好不过了。何况他还成为了家里的第一个高中生呢。好歹有高中读了,成绩再差也估计可以混张高中文凭回来吧。这对于程依全家人来说也算件大好事了。
就这样,程依辞去了干了一个多月的矿上“小工”准备去上高中:他始终认为,这是父亲这辈子做得最为正确的事了。
想到自己就要前往陌生的地方读书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新鲜感和自然而然的兴奋感交替攫取了程依的心,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未离开过这个家。不过,很快地,另一种迷茫的感觉又随之袭来,之后更衍化成惶恐。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惶恐:主要是学习上。也就是说,他明白自己的成绩拿不出手,在那个新的地方能跟得上吗?排名多半会是倒数吧。
那段时间,由于新鲜感、兴奋劲和惶恐充斥了他的心,他几乎忘记了矿上那个女孩,更不会想到:此去经年,有可能很难能再见到她了。
不过,就在他要启程的前二天,他终于想到她。这会人已相对平静些了,一些事情重新在脑中浮现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她,也难以想象她在面对“陌生”的他时作何想法。然而,他终究觉得自己好象应当再见见她,和她说些什么,虽然此前他们俩还没说过话,她几乎就不认识他。
那天傍晚,他偷偷来到了她家附近,等她从矿上回来。
这是隔壁的一个村庄。这个村庄比起他的村子显得更山清水秀:他永远觉得别人的村子更好——这跟他永远觉得别人的家庭更温馨是一样的道理。
她家很好找,就在村里唯一的寺庙的旁边。
和寺庙相比,她的家略显寒酸。
她来了。劳作了一天居然丝毫不见她有什么疲倦的神色,反倒是落日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有神采。
程依自从第一次在矿上见到她之后,又见过她二次,一次在矿上,一次在下矿山的时候。不过,和之前三次不同的是,这次程依要和她搭话了。两个人要相互面对了。
作为一个素来与女性没有交集、不经世事、怯弱犹疑的少年来说,程依的勇气来自哪里?这不象是一个即将远行的人突然迸发出的勇气。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他将要上高中了,而且是在一个城市里的高中。这让他自己觉得异于别人,这个经历是同村小伙伴们所没有的。起码在某个时段拥有了一种心理优势,并完成了可以在某个时候俯视他人的心理建设。
即便程依凭添了勇气,可毕竟要和喜欢的人说话了,这心中难免还是忐忑不安的。况且还从未在如此情境下向一位年轻女性开口,当想到一会就要面对她时,心里还是不住的犯嘀咕。
幸运的事,今天她是一个人回家的。旁边没有别人。
我过二天要去外地上高中了。
想过各种能想到的开场白,程依最终从嘴巴嘣出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远远地,她就看到一个男孩在她家附近逡巡。等走得近了,觉得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正觉得有点奇怪的时候,他扔过来了这么一句话。
男孩说完这句话后,之前的勇气就全无踪影了。一双眼睛不知要往哪看,就直盯着她的脚上以及周边地面。
吃惊之后,她虽然觉得不算认识这个男孩,但看到男孩那张脸和他身上的衣着后就大概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他要去外地上学不在矿上做工这事,在不大的矿山很快就传开了,她估计也听说了这事。即便她还没“正眼”瞧过他,但总打过照面,起码也会有个模糊的印象(据她后来对他说,在矿上她实际上有注意过他,毕竟处于情窦初开、对同龄异性较为敏感的年纪)。而且他总是穿着略显宽大的衣服,和他的瘦小身躯形成了略微奇怪的反差。这也让人对他加深了印象。
这会功夫,看到他那奇怪的象是做错事的表情,她都快要想笑出声来了。但很快她又突然害羞了起来——因为他的目光正盯着她的裸露的刚洗干净的脚趾上(顺便说一句,矿上的女工都会在收工后洗个澡才下山回家)。她不由地动了下脚:好象那双脚被他盯得不自在而不由地挪动起来。
程依正恍惚间,那双挪动的脚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中。他突然明白此行的目的了。他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了。
到那边后,我想给你写信,可以吗?
这第二句话不在之前的预案内。也可以说程依根本就没有什么预案。
如果说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他的第一句话的话,那么这第二句话却象给她提供了答案。
好。
一个“好”字从她的唇边飘向空中。
但于程依而言,这不啻于黄钟大吕。一股渴望而兴奋的无以名状的东西在他身体里面升腾。
兴奋的他有了雀跃的冲动,但碍于心仪之人在眼前,他少有地很快“镇静”下来,此刻充盈他心间的是:尽快找个人分享,不对,是尽快找个地庆祝!
这是段最短的对话,却是最畅快淋漓的对话。而现在他只想结束这场对话(好象怕会生变似的),找个地方平复下此刻的心情:他无法将自己的狂喜和紧张(紧张是刚刚衍生出的情绪,或许“紧张的喜悦”更能描述他此刻的心情)表现在她面前——他的“少年老成”有时就体现于此。
他快速地看了她一眼后,并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后就连忙转身,看这架势居然是想和她道别的样子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后,仿佛听到身后她发出了类似“哎”的声音。他好象也想起了什么。
他站住,又转身面向她:你叫什么名字?
对面那清脆而好听的声音再次从空中飘到他耳边:
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