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个师父。
我不常叫他师父,叫他老流氓。
我手腕有一道刀疤,那是他送我的见面礼。
那天下午我为了一根糖葫芦和山贼正要开打,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说什么自己要见义勇为,边喊边跑,隔着两米远就摔倒了。
要不是因为救他,我压根不会受伤。
“徒儿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他坐在榻上龇牙咧嘴喊着疼,我跪在地上为他包扎膝盖的伤口。
“闭嘴,老流氓。”
我见过他为一位姑娘喝倒天地,见过他指尖缭绕的山河。
我把他按倒在榻上,欺身吻了上去。
我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夜的情言爱语,说了个星河逆转,说了个地北天南。
“老流氓,早上好。”
“徒儿,我爱你。”
「二」
“我本想着抛弃情爱孑然一身仗剑走天涯,如今却想拥你入怀带你闯这天下,带你看那盛世年华,山河烟花。”
师父把我揽入怀中,强制性按着我的头压在他肩上。
我歪着脑袋冷漠开口。
“老流氓。”
“怎么了徒儿?”
“你是不是又缺钱了。”
「三」
我好像惹我师父生气了。
他不理我,我腆着脸蹭了半天也不理我。
“你理不理我?”
他扭头哼了一声。
“你理不理我?”我捏着他下巴迫使对视。
“哼!”更大声了。
我无奈按着他后脑深吻,说实话有时候亲吻比什么哄劝都有用。
“你理不理我,嗯?”
“哼……”
「四」
老流氓今天抓着我的袖子跟我说他要给我上课,他高兴的样子真像个得了糖葫芦的小娃娃。
“用顶真的句式造个句!”
他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故作高深。
“你是猪,猪是你。”
从此他再也没有给我上过课了。
「五」
我凑近喝醉的师父,看着他微阖的眼眸和被酒精熏红的脸颊。
“老流氓,我是你徒儿。”
“唔……你是徒弟……”他迷糊。
“对。”
“那,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抱着我,说了整整一夜。
「六」
我昨天看到老流氓在院子里做马圈。
“你做这玩意干啥。”我倚着海棠树看他哼哧哼哧劈木头。
“让圣诞老人放麋鹿啊,徒儿快来帮一把为师腰要折了……”他佝偻着腰抬头冲我嚷。
咳,我的错,夜里有点猛了。
我刚刚看到老流氓在马圈里设置陷阱。
“你干啥呢。”我盘腿坐在石凳上啃着本该当做礼物的平安果。
“抓麋鹿啊!”
“抓它干啥。”
“我想尝尝。”
「七」
其实老流氓一开始有个师门,弟子不少,也有个温婉师娘。
破败阁。
火舌舔舐楼阁板木,喊叫,哭号,彻底撕裂寂夜。
半醒朦胧中我像是被扼住咽喉,浓烟喧嚣着挤入口鼻,我的房间在最深处,逃不出去。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可我张不开嘴。
梁知衣衫破烂踹开被火势封死的门,扯着我手腕往外跑,我跌跌撞撞跟着,他捏的好用力,我只要一闭眼他就掐我。
后来我才知道,整个破败阁,他就带走我一人。
我唇齿打颤,终是喊了他一声师父。
「八」
“与我私奔。”梁知抓住我的手腕与我久久对视着,我望着他灰暗的眸子,他注视我同样毫无神采的眼瞳。
去看天地浩大。
“与我私奔。”我把他按在床上,热烈而疯狂地亲吻眉睫,粗重喘息落在床笫间,我们深深沉醉于抵死缠绵的鱼水之欢。
贪恋帐中情浓。
“与我私奔。”我们虔诚地亲吻彼此,一条红线勒紧我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另一头连着他的,十指相扣间牵动心上红线,暧昧糜烂。
去偷神圣禁果。
“与我私奔,做我的不二臣。”
「九」
师父失踪了五天,回来的那天傍晚我在树下研墨,他顶着粉粉紫紫的余晖冲我笑,我只抬头瞥他一眼。
梁知一身破旧似乎疲累至极,我坐在床边用温热毛巾为他拭去面上灰尘,我轻声唤他。
梁知,梁知。
邻家进来笑我:“前两天嚷嚷着等人回来一定要把他操哭的也不知道是谁?现在倒温柔起来了。”
我摇摇头与熟睡的人儿十指相扣,目光从未他脸上离开半分。
“我以为我会暴怒,我会激动,可当我看到他站在门口喊我小流氓的时候,我感觉他只是刚从外面买菜回来而已。”
「十」
我停下手中的木活瞥了眼对面的人,淡漠开口。
“咱俩分手吧。”
“酷啊。”他专心研墨头也没抬,声音听起来倒是像喃喃自语。
他低头写字,我给棍儿刮刺。
“这个当床腿咋样?”我站到他身旁把棍儿递给老流氓,他顺手拍把我脑袋。
“不错。”
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十一」
我熬了两个大夜。
烟屁股依偎着酒瓶散落一地,我眯起眼努力麻痹神经。
我在梁知的床边靠了两天,粒米未进。蔓延的青色胡茬和愈发乌紫的眼圈埋在带有他气味的枕头,胃部一阵阵痉挛收缩,渴望谁能恩赐什么来果腹。
“你为什么……不认我呢。”
不断吞咽唾液压制翻涌的胃酸,紧捉床单喉间发出细小呜咽,暮色越过窗户无情刺穿身体,我埋首等待黑暗。
远远传来锣鼓喧天,我一步一晃走到院门,一支迎亲队伍从街那头走来,喜庆的像这条街着了火般。
梁知骑在头马上,面上喜色难掩,他胸前的那朵红花真艳,一定是用我的血染的。身后红轿里,装的是哪家少年郎呢。
我一拳擂在胃部,在墙角痛苦呕吐出胃中所有冰凉酒液。
来不及换去这身脏旧衣衫,我奔过去拦住梁知的马。他居高临下看着我面色苍白冲他笑。
“怎么。”
我一声不吭将膝盖砸向地面,挺直腰板跪好。
“师父,你认我。”
马蹄从我脸侧越过,他去成亲了。
我笑容未变,只不过多了两行清泪。
「十二」
院中冷清了不少日子。
一袭白衣不像个门第书生,倒惹了一身的痞气,似是逍遥江湖的道士,我敛眸挥袖,将当年用来拜师的那个茶碗砸在南墙上,再不去看那一地的烟消云散。我没有插门闩,若有人看上这满室颓靡,就尽数偷了去吧。
茶馆。
今儿来客除了我,也就是些书生模样的少年姑娘了,眉宇间稚气尚未褪,交织着轻狂浮现在清澈面容上。我叫了壶酒,又向他们讨了支毛笔来,并未要纸。
我斟了半碗酒,用毛笔蘸了在墙上写下两个大字——祸水。落笔处水渍开始蔓延,我端起酒壶灌了满口,又在字后跟了个名。
弈城。
我掏出酒钱拍在桌上,未再看那些学生。只是拂拂衣袖大步朝家中走去,身后稀稀落落跟着些脚步声,我随他们去,不管。
当真是收了些徒的,拜师礼后任他们在院中聊天,我躲在屋里独自饮着桃花酒,手底是那些孩子平日里作的诗文,我点来点去,少了一张。
门口那个身影站了很久,迟迟不肯露面,只留张侧脸让我努力辨识,是那个最寡言的徒弟,言秋。他没有跪拜没有敬茶,诗文少的自然也是他了。
我收他,是看上了他眼底的那片桀骜轻佻。
言秋将他的作品拍在桌上,我只顾喝酒,半分没瞧。目光倒是在那双摁着粗纸的手上饶有兴趣地流连几番。
“我想做老大。”清冷的声音,片刻后我才发觉他在跟我说师门排名。
我呷了口酒有意逗他,“不成。”
他似乎是不满了,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个“八”,意思是就排第八了。言秋顿了顿脚,转身离去。
这个“八”放在他身上,颇有几分“霸”的意思。
我摇头失笑,随手在那篇文章上改了几处拙劣之地,却发现他在门口盯着我看。
“怎么?”我笑道。
他不语,走近夺去那张纸细细端详,我不再吭声,只撑着脑袋喝酒。半晌,言秋从院中拿来茶壶茶碗,恭恭敬敬跪拜敬酒,算是认我这个师父了。
我听着一声声师父,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梁知那屋已落得满室灰尘,我终是没再碰门上那把锁。
「十三」
言秋的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了。
他也常常发呆,在那棵老海棠下,定定地盯着他师爷那屋门上铁锁的锈迹斑斑,以及倚在门前长叹短叹的我。
有一夜是醉了的,笑声冲破喉咙随着酒气,如那破锣。每一声都像是用刀尖划开痛苦,灌入痴傻,灌入疯魔。
覆在唇上的冰凉转瞬即逝,言秋的衣角匆匆入了夜。
我咂嘴,歪回床榻。
曾在这儿与梁知做尽淫糜之事,咏过山河,笑过星星,谈过阎魔。
“我对你,抛头颅洒热血,甘之如始,”门外言秋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寒风凛冽。
“弈城,你该知道的。”
我睁开混沌眼眸,簌簌落泪。
无情,无心,无神。
睡去罢。
「十四」
自那夜后,言秋的身影淡出我的视线。他有意避着我,授课时也不似曾经那般在我身侧端坐,而是窜上房梁,在黑暗中望着我一开一阖的唇。
“言秋。”散去众徒,我叫住他。
他背对着我站定,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半晌回头猛地扯我入怀。
像是孤注一掷。
言秋的侧脸依偎在我肩上,吐出的热气如柔软羽翼扫过耳畔,他的呼吸很平缓。
“你师爷的事……”我轻声开口,不料却被打断。
“三合街,梁家。”霎时被抱紧,言秋的指甲快要嵌进我骨肉,他的声音淡淡的。
破败阁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匆匆推开他向三合街跑去。
破败阁案上应放着三杯酒。
一杯入肚,碎了心肠。
一杯落地,断了念想。
一杯敬梁,空了阁堂。
「十五」
三合街。
我在破败阁门前站定,门上那匾已换了去,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刻在上面。
尘世楼。
推门,移步正堂。梁知膝下是一群跪着的毛头小子,正捧着本诗经摇头晃脑地吟诵,“咣当”一声,他将茶杯拍在桌上,弟子们随即噤声,齐齐回首打量我。
“徒儿们,拜你们大师兄!”梁知那对清澈眼眸分明是汪着一潭笑意的。我如掉入冰穴般呆滞,拳头握紧又放,半晌笑道。
“梁先生,祸水方才立我为师,何来的师祖?真是说笑了。此行不为求学,是来取案上那三只酒杯的,多年前来此地游玩,无意落下未曾带走,不知可还在了?”
句句戳心,字字带血。我费劲吞咽溢出喉咙的痛苦。
梁知眼底温度尽褪,一妙龄女子从侧房走出,身段柔软相貌温婉,与他成双倒似天仙成对。
“您来寻那三只酒杯?真不巧,前些日子成亲时,我家先生嘱咐将酒杯碎地埋了,就在南墙根那棵梅树下,要不赶明儿再赔给您三只?”
我木讷摇头,在她所说之地跪下,用手扒开黑土,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深入地底。
无人阻拦。梁知与他太太,以及尘世楼数十弟子在一旁静看我双手鲜血淋漓,看我狼狈不堪,看我心痛肠断。
颤颤巍巍寻得一块碎瓷,捂在心口紧紧护着。
言秋闯入门来,手忙脚乱将我背在肩上,临走时深深望了梁知一眼,眼神似是淬了毒液的钢针,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我还捧着那块碎瓷,热气从我胸口消散了。
风又吹过。
「十六」
“师父,那梁家人搬出城外了。”言秋手捧热粥在床沿耐心吹凉,我身上这件素白衣裳被他打理的干净,一条湛蓝布带松松绾起乌发,任它肆意散落腰际。
我木讷点头,取下戴了数十年的小巧骨笛缓慢系在他颈间,黑色棉绳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言秋愣怔片刻,将眸中笑意隐匿起来。
“过来。”他温顺地凑近。
我捧着他清秀脸庞柔柔吻过眉梢眼眸,一寸一寸,终落唇瓣。
深入,深入,沉醉疯狂,眼底的欲火,指尖的冰川,唇齿相依。
“抛头颅洒热血,甘之如始。”
我们额抵额交换生命,痴痴笑着。
「十七」
听闻近日城里来了一江湖浪子,金丝绸裳相貌不凡,眉宇间隐隐有道邪气,应是桃花儿摘多了,丛中过时染来的罢。
情窦初绽的姑娘们无一不心悦这公子,又道他风流倜傥,又言他口甜蜜语,说这家店姑娘气质脱俗似清秋,夸那个姑娘眉清目秀比潘安。
每每听见,我心中隐约都有个人影儿,忽明忽暗看不清。
某日。
“小城儿~”院门口传来声甜腻呼唤,我身形一凛,果然是那毛头小子沈浪!
言秋的脸色霎时好看,我讪笑着。
“沈浪是我发小,小时候是出了名的俊俏,天天跟着我上山爬树,瞧这桃花运这么足,他呀,实则是个断袖。”
“断袖?断哪儿了。”
“断我这儿了。”
咔吧,言秋手中的毛笔被捏碎了。
「十八」
我和沈浪一口气跑回了儿时常打野味的那座山。
山顶的风很大,沈浪的声音像是远远从天边传来。
“喂!你就这么丢下你徒弟们出来玩啊!?”
我眯着眼伸展双臂想要拥抱整个城,垂在腰际的长发被风吹的连缎带都散了去,我摇摇头大声笑着。
“你……你真不去找你师父了?”
我愣怔片刻背对大风,冲城外连绵青山吼出这半生最荡气回肠的一句。
“我——自——由——啦——”
眼泪被风吹跑,他没有看到。
「十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散了师门遣去众徒,言秋也不例外。
只是偶尔想起来,心底旧伤又隐隐作痛。
沈浪帮着我将行李包袱放在马车上,我抚着那棵老海棠树,指尖用力划过粗糙树皮,感受阵阵钝痛和沟壑,梁知那屋门上的老锁旧迹斑驳,一动不动坠在老木门上。
风又吹过,木门吱呀吱呀,锁掉了。
一身素袍消失在院门,我离开了这个名叫家的地方,和沈浪一起坐上出城的马车。
清凉风声从耳边擦过,牧童稚嫩嘹亮的歌声游荡在青山白云间。
「二十」
沈浪抱着我的尸骨,哭上了三天三夜。
/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