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像是陷入了泥坛,哪怕丝丝点点也变得冗长而缓慢。他默默放下手中的二胡,琴弦一颤,他突然觉得,平静了多日的简单生活,添了一份悸动。
他拍了拍那件青褂袄,积灰簌簌落下,竟掉了那么多。他一声苦笑,然后推开木门。一泓阳光流水似地涌来,他眯起了眼。
大家对他的出门都很吃惊,他不以为意。许是多日不走动的缘故,又或是自己真的老了,他左脚一高一低地踱着步。整个身子都与地面夹成一个颇大的角度,于是他那颗仅剩几根白毛的头就凸在了最前。他双手叉着腰,快速地走过一张张嘴脸,活像一只容不得别人非议的鸵鸟。
“怪事,这老头今儿个怎么活过来了?”
“谁知道呢,约摸着是想通了吧。”
“也对,差不多半年了都。嘿,我还以为他随着那老婆子一道死在屋子里呢!”
“嘘.....小声点,老疯子听到咱们说他老伴,别又像上次那样过来骂娘。”
“........也对,咱哥俩还是继续吃酒吧......”
他把一切都听在了耳里,可心里却不再兴什么波澜。村里什么都缺,就是闲人多,自己哪儿能管得了那么多?可转念又一想,她死之后,自己不也彻彻底底地成了一闲人么?
“老咯,老咯!”他暗叹了几声,步子却迈得更快了些。或许,他正攥着力气向村人证明,“我老,身体不老哩!”
不多时,他来到了目的地,一间半破的酒馆。
全间都是木制,就这么孤零零地杵在马道边上。门前竖着的那酒旌,早就腐得瞧不清字,要不是大门上还贴着几个红底黑字的“酒”,谁能知道这以前还是间热闹闹的酒家?之所以来这儿,仅仅是因为,他便是店主。
2
江南水乡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差了点。半响前还是艳阳一片天,这会儿天上就堆起了浓云,怕是不多时就要落雨了。他庆幸了几番自己的脚力,然后在裤兜里掏出把黄铜钥匙,一转,“吱呀”一声推开了店门。
雨是没来,风却吹得欢腾起来。四周的窗户都噼里啪啦地往墙上砸去。纸糊的窗楹,不像玻璃那么精贵,也就没像玻璃那样脆了一地。他赶紧抄身关上一户户窗,并把插销也一起拴上,终于没那么多风了。
他怕风,怕得紧。一到刮风下雨天,老伴那风湿就该犯了,他也就要忙活开。开水必定是要烧的,越多越好,水越多,老伴泡起澡才越舒服。被子也要先捂热,不然她洗完澡也能受凉。还有就是要熬上一大锅糖水,郎中说这土方治风湿,管用!且先别说,那糖水可真甜呐!他思绪被舌头拉了回来,叭叭地在唇上转了两圈,想必是让嘴唇还他一股子当初的甜味。
“老咯,老咯!”他继续暗叹,开始端详起他与她经营的这家酒馆。
还真没什么可端详的,她走的那会儿,自己几乎把整家店都卖了出去。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笔墨帐书,就连当年赶京门时那位名家送给自己的大书,也被典当了六十个大钱。当初还想制块匾出来挂堂前的,那字写得贼好。可她都不在了,自己要这店干嘛?
他颤巍巍地走到帐台前,帐台是当年自己亲手做的。桃木,四间开,那时自己可废了大气力。他这么想着,然后打开了其中的一个开间。里面,又是一把二胡,她的。
他吃力地佝下身子,把手探了进去,开间里满是灰,他摸到了许多蛛网和虫子的尸体。二胡是当初他自己藏起来的,就是怕自己再去碰。不过这都半年过去了,什么诺言都改消停了,人说的话,不是顶廉价的东西吗?
二胡被包在黄油纸里,琴弦擦了蜡,所以他拿出来时和当初放进去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大概就是自己了。不过无所谓,两把二胡现在都是他的了,全是他的。
他一屁股坐在了石墩上,或许是累了,或许是不想再看周围。看的矮了,也就看的少了。他宁愿做村上的王二矮子,圆圆滚滚一身轻,也好过他高高瘦瘦,被她榨干了心神。
琴弓也是他做的,用的是军匪来村时剩在这里的死马。那年头,马比人精贵,他去割死马尾巴,比偷被砍的头还悬乎几分。要不是自己拗不过她的倔脾气,才不愿去。
“当年,可真傻。”他抖抖索索地把琴弓放在琴弦上,右手按上琴徽,屏了下气。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他咿咿哑哑地开了腔,是她最爱听的《玉堂春》,可这么些时候不唱了,现如今这嗓子成了破了一个洞的鼓风机,一口气都从那窟窿里漏了,哪儿还有什么京腔味儿?
他浑然不觉,继续唱着。声音和从缝隙里挤进来的风混在一起,像极了鬼哭。也对,不成鬼哭,她能听得到?
过了好半响,他唱乏了,嗓子眼冒了火般得疼。他把压了半年的寂郁一股脑地泄了出来,也挤干了自己湿润了半年的眼睛。她,应该听得到吧?
3
云色黑得能噬人,现在只有风在嘶吼了。他呆呆地坐着,目光混混沌沌,手脚都起了哆嗦。他能感受到那些粘稠的记忆裹住了他整个身子,让他失去了知觉。怀里的那块表停止了转动,时间定格,他无限留恋地看了这个地方一眼,然后起身,拿着那把二胡,一步一颤地挪开了脚,没有锁上门。
路上,他走得很慢,慢到他忘记了怎样在左脚踏出后让右脚跟上。
风小了些,在为大雨的临世积蓄力气。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人,他忘记了那些地方和人。
天彻底黑了下来,他一个人走着,手里拿着一把二胡。
“这老头哪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谁知道啊,管他呢!”
“他手里拿着什么?”
他听到了,朝着那俩闲人走去。“这,是她的二胡。”他嘴角咧了开来。
一道响雷破云而下,光亮照在他眸子里,那是两团鬼火。他痴痴得笑,在别人眼里竟只看到他森森的牙。
“她的二胡......她的。”他开始念叨起这句话,又一拐一拐地走了起来,全然不顾闲人变得无法形容的脸色。
他推来家门的瞬间,雨落了下来,这场大雨竟如此的急促,他甚至能听到雨打在屋上瓦片碎裂的声音。
“啪---啪---啪---”,琴弓崩断。
雨滴洗去了一切,那夜,村人说他疯了。而接下来的日子里,他终于开始了忘情的生活。
毕竟,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忘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