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年又没有回来,这已经是他在外面过的第五个春节。
三十晚上,灯火通明,鞭炮声络绎不绝。比较起来我家显得略清冷些,父亲说好的今年一定回家过年,可是直到腊月三十他仍旧没有出现,我知道今年他又食言了。
我没有询问原因,只是打电话简单问候一下,我知道父亲没有回来肯定有他不得已的原因,没有人愿意在除夕晚上独自一人迎接新春的到来。
父亲在一个建筑工地打工已经整整6年了,算起来只有他出去打工的第一年春节是在家里过的,其余的几年都是在外面过的除夕。父亲的工作很杂,闲时扫地打扫卫生,忙时厨房帮忙做饭,管理仓库,而每到过年没人值班看守库房时,他又总是主动留下来。固然有工资加倍的原因,可更重要的原因我知道,他是怕公司找不到人,怕老板着急。许多人都说父亲事多,老板找不到人自会有他的办法,可父亲却觉得只要自己能帮的地方就多帮一把,人活一世,多付出一点总归还是好的。每当别人说一定要多要些钱时,父亲总是一连满足的表情:“钱给的不少,再说老板还给了两瓶茅台咧”。那开心的样子像极了那些拿到压岁钱的孩子。我时常劝他不要做了,虽然我收入不多,靠着这微薄的收入自然无法大富大贵,可维持日常生活总归没有问题,再说母亲还有退休金,他们俩的晚年生活完全可以过的轻松惬意。可父亲却不同意,他总说劳动惯了一旦闲下来,身体就会出问题,再说他也闲不住的。如此几番之后,我也不再劝说,既然他干的高兴就由他去吧。
这原本不是父亲的本职工作,父亲的本职工作是货车司机。父亲73年参军到了部队,直到82年复原转业回家,在军队足足呆了9年时间。
这9年里,父亲的驾驶技术日益精进,这也为他以后所从事30多年的驾驶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父亲自当兵算起的话,足足开了35年货车,却从未出过大的事故。这也为他赢得了良好的口碑,所以父亲从来不担心找不到工作。这是父亲驾驶生涯当中最大的骄傲,也是我们全家人的幸福。仍记得每次父亲出车之前,母亲总要跪在菩萨面前念叨个不停,祈求菩萨保佑父亲平安归来。每当这时,父亲总会笑着说:“你那是封建迷信不管用的,再说你还信不过我?”话虽如此,他还是轻轻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平安符”,老老实实的挂在脖子上,骑上那辆擦的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越走越远,直到人影消失不见,母亲才会慢慢转身走回家去。
母亲是严厉的,而父亲却性格温和。每次放学回家,只要一眼瞥见院中停着那辆擦的崭新的永久自行车,我就会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因为我知道父亲回来了。
父亲在家的时刻,屋里总是洋溢着温馨和欢乐的气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每次回家总能从兜里摸出几颗诱人的糖果,还有他每次都能带来新鲜的故事和有趣的笑话。这些原本枯燥无味的故事,经过父亲的讲述立刻变得生动起来。父亲文化不高,小学只读到四年级便不读了,可他认字却不算少,这些都是在他当兵生涯中自学而来,所以他十分感谢自己这九年的军旅生涯,不仅掌握了生存的技能,同时也拥有了更多的知识。
父亲休息的时候而我又正好不读书的季节,他一定会带着我去钓鱼。鱼竿当然是自己做的,买上几米鱼线和几个鱼钩,将削好又用砂纸打磨后光滑无比的鱼竿简单组装起来,便成了钓鱼的工具,再在田里挖上几条蚯蚓做成鱼饵,而年幼的我再拎上一个小小的水桶,便凑齐了钓鱼的全部装备。
钓鱼不用去多远的地方,出了家门在拐个弯儿便到了。那里有条弯弯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常年累月川流不息,里面的鱼不大,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就是一片海洋。 每到春季,河岸两旁会开满颜色各异的野花,微风徐徐,蜂飞蝶舞,这里也就变成了花的海洋。年幼的我们,不时钻进草丛花海中捕捉着蝴蝶和蚂蚱。头顶的榆树上结满了榆钱,混合着槐花的清甜,这里便是我们的天堂。
只是不知为何,这景象却再也无法重现,几年前我回到村里,原来的小河早已变成了恶臭扑鼻的垃圾沟,大抵那些花草虫鱼只能存在于回忆中了。
每每钓到了鱼,父亲总会用最简单的方法烹制。将鱼清洗干净,锅里倒入少许豆油,灶下添上几根树枝,等油温烧至八成,便将鱼下锅,等到两面煎至金黄,捞出撒上少许细盐,一道美食就大功告成。这如今看来简单至极的烹调,却成了我当年所吃过最独特的美味。
其实,父亲即便在家休息却也忙的很,所以其实父亲带我钓鱼的时间并不算多。每每父亲人尚未进家门,就被乡亲邻居拉去修理各种机器。父亲不仅驾驶技术高超,在修理机械方面也有着不错的技艺。随着农业机械化的进程逐年加快,村里各种各样的农业机械越来越多,所以父亲也越来越忙,当然都是分文不取的义务帮忙。为此母亲没少和父亲吵架,父亲当然知道母亲是怕父亲太累,每每这时父亲总会点上支烟,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一道淡蓝色的烟雾,慢慢说道:“都在村里住着,能帮一点就帮一点吧,谁一辈子还不求人咧”。母亲便也不在说话,只是默默地端来热水肥皂,让父亲洗手吃饭。有人劝父亲干脆开个修理店,父亲总是推脱着等以后开不了车再说吧,现在太忙没有时间。
时光就这样慢慢推着我走,直到我考上大学,父亲终于也不再开车。并非他不想开车,只是因为多年熬夜,眼睛出现了问题,如果不是后来差点为此出了事故,我相信父亲是不会轻易离开那个坐了三十多年的驾驶室,虽然他也曾经感到疲倦。
没了工作的父亲整日赋闲却闷闷不乐,他不会打麻将也只是偶尔喝些白酒,不过因为眼病这酒也喝的少了,唯独烟却是无论如何也戒不了的,这是他多年开车养成的习惯,虽然明知道不好,我们却不能说什么,毕竟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爱好。
等眼睛好的差不多时,他又坐不住了,可母亲却是铁了心不会让他在去开车。后来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工地上缺人干活,父亲几经思考还是去了,就这样一直干到现在。
可就在去年,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事故,父亲右手的中指被工地上掉下来的铁架给砸断了,他没和家里任何人提起过,直到回来后我们问起他才说出来。
那段时间父亲的电话特别少,每次打过去他也是简短的说上几句便匆匆挂断,只是当时忙于工作和家庭,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父亲接电话时也许正躺在病床上忍受着断指带来的痛苦,却仍旧强忍着微笑。每每想到此时,心中总会泛起一丝苦涩,鼻子微微泛酸,我快速抽动着鼻翼,我不想父亲看见我落泪的模样。
父亲的右手从此少了一根手指,这根手指像刺一般扎进我的心里,形成的伤口恐怕今生今世也无法愈合。我想如果我能挣很多钱的话,父亲也许就不会出去打工,也就不会失去一根手指,然而这一切却无法重来,我也依旧在迷茫中找不到方向,未来的路并没有越走越宽,有时我甚至会感到一丝绝望。
父亲并未因此怨天尤人,他还是很乐观。仍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把他送到车站,父亲摆摆手说道:“回吧,路上小心”。我说:“等你上车我再走”。父亲却不同意,执意要我离开,我拗不过他,等我转身望去,只见他正背着行李往车上走去,那行李又大又重,同他瘦弱的身体极不相称,我呆的呆望着,直到吗瘦弱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
此刻的我大概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心情,我转过头去,大步迈开,风吹着我的眼睛,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