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袖自幼在惊鸿城长大,父母都是酿酒的行家里手,一家人在城西开了间酒肆,生活虽不算富裕,也颇有盈余。
惊鸿城是北方门户,半城梨花半城沙的景色不知引了多少诗人文豪尽折腰。
在温袖儿时的记忆中,惊鸿城日落时的天空啊,实在是美得不像话。
那时,天上的浮云皆被渲染成甜蜜的橘粉色,隐隐透出的金色光线笼罩着整个城镇,树影摇曳,落下一地碎金。
她还记得是六岁那年,也在一个黄昏时候,姐姐拉她去城东看皮影戏,她还特意穿上了一件粉色的新裙子。
没想到还没到地方,两人却被拥挤的人潮挤散了。她虽年幼,却并不害怕,站在原地等姐姐回来找她。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大喊:“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兔崽子!敢偷你爷爷的银子!活腻歪了是吧!”
一道黑影搜地从她面前窜过,紧接着,她怀里一沉,新裙子上多了个黑手印,怀里多了只陌生荷包。
她半晌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个丢荷包的男子大骂着也从她面前飞奔而去。她看看跑远的失主,又看看怀里沉甸甸的荷包,一脸呆滞,但又看向裙子上的黑手印,嘴角一撇,就要哭出声来。
“真是个傻丫头!还不快跑,站在这干嘛!”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转身一看,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流着鼻涕,嘬着手指头插着腰一脸鄙视地看着她。“喂,就说你呢,快把我的东西还我!”
“什么是你的东西呀,你是谁呀!”她委屈道。
“你还装傻,你看你怀里是不是有只荷包,那是我放进去的,快还给我!”小乞丐说着就要伸手来拿,吓得温袖连连后退。
“原来是你!”她又气又怕,带着哭腔道:“你偷别人东西,你不是好孩子!”
“好你个臭丫头!关你何事,你把东西还给我就是了!”小乞丐一把抓住她前襟,把她死死抱住的荷包抢了过来,得意地看着他笑。
这下好了,不止一个黑手印,而是一片烧焦的黑云了!温袖傻了眼,“哇”地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你不是好孩子!你又偷东西又弄脏我的裙子!呜呜呜呜,你不是好孩子……”
小乞丐见她哭,面露不忍欲言又止,又拉不下面子,“哼”了一声扭头就跑,把大哭的温袖扔在身后。
待姐姐找到她,她哭得像只花猫。皮影戏自是没看成,在姐姐连连许诺会把裙子给她洗干净,跟新的一样时,她才勉强止住了眼泪,但那个长着一双狐狸吊梢眼的臭乞丐算是刻在了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却没想到第二天她就在自家酒肆门外面看见了那张笑的嚣张的脸。
她想也没想,拿着半碗客人喝剩下的酒,就朝他泼了过去,没想到小乞丐灵活的像条泥鳅,躲了个干净,还朝她做鬼脸,气得她顿时七窍生烟,跑出去就要追着人打。
娘亲一把捞住她打了屁股,她被打懵了,愣愣地看着娘亲发呆。娘亲却被她的模样逗笑,道:“怎么能胡乱泼人酒呢,这样可做不了温柔的小姐姐。”
她瘪了瘪嘴,指着小乞丐道:“是他先欺负我!”
娘亲是个温柔的女子,她放下温袖,走到门口小乞丐面前,蹲下来看着这个比温袖只大两三岁的孩子,笑道:“你的家人呢?”
小乞丐没了先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神采,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呐呐道:“我没有家人。”
娘亲顿时心疼得紧,拉着小乞丐的手说:“可怜孩子,怕是饿坏了,先进来吃点东西吧。”
温袖眼看着娘亲把小乞丐带到家里,还给他做饭,顿时感到自己受到了背叛,委屈兮兮地跑到父亲面前哭诉,却被父亲大笑着举起,喊她“小受气包”,她越发不解,急得直掉泪。
直到小乞丐吃饱喝足洗干净,换了身姐姐小时候的衣裤走到她面前。她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娃娃穿着件嫩黄色的女式衣裳,对她挤鼻子弄眼睛,才止不住破涕为笑。
小乞丐郑重其事地向她道了歉,还送给了她一只苇草编织的小船,她才真正接受了这个小伙伴。
一晃八年过去,八年间,小乞丐长成了大男孩,为她家酒肆的生意忙前忙后,宛若家里的一份子,但恶劣的性子还是没改,最爱出鬼点子整她,她也练就一副见惯不怪见招拆招的好本事,从没在他那里落过下风。
然而天不遂人愿,北莽南下,与西央正式开战。惊鸿城作为北方最邻近战场的大城市,开始慢慢涌入了不少伤兵残将。
城中的人能跑则跑,人人都说北蛮子要打进来了,惊鸿城要破了,搅得全城上下人心惶惶。
温袖的父亲虽是一介商贾,却从不减热血报国之心,瞒着温袖娘亲和她们姐妹,偷偷参了军。
待温袖知道这个消息时,娘亲已沉默着为父亲收拾好了行囊。
她不知道什么是打仗,但她看得见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她怕得要死,哭着求父亲留下来,父亲却第一次没有回应她的央求,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后来,她怕娘亲伤心,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三天。
第四天,小乞丐把她叫出了酒肆,在护城河边又递给她一只苇草编织的小船。这次,他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傻丫头,这可是我最贵重的东西,你收了它,就等于收了我的聘礼,三年后我可要娶你当媳妇,就这么说定了,谁反悔谁就是护城河里的千年老鳖!”
她气愤地跳起来就要打他,谁让他自作主张要娶她了,她的夫君一定要是戏文里写的那种翩翩浊世佳公子才行,怎么能白白让他占了便宜!
她追不上嬉笑着跑走的他,气的将小船一把扔进护城河里,看着它打着旋被冲向了远方。
但没想到,那天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只会捉弄她、气她、戏耍她的小乞丐。
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再没有音讯。
酒肆的常客笑着说,小乞丐肯定被北蛮子捉去砍下脑袋做了头骨酒杯,她当时拿着扫帚就把那人赶出了酒肆。
他怎么可能死,他说过三年后要回来娶她,她还没当面拒绝,他凭什么死!
温袖一直是这么想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终随时光缓缓流逝。
三年间,战场变幻无形,此时北莽占了上风,彼时西央获得大捷。
终于,三年后,在大将谢放的带领下,西央全胜,将北莽赶回了极北草原,她从战场驿馆信使那里得到了父亲的消息,再有三日,父亲就能回家了!
娘亲一听见消息,便哭得不成人形,她和姐姐也哭得抱成一团,三年来的恐惧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
看见父亲的那一刻,温袖激动地冲上去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哪里受伤,是不是缺胳膊断腿了,待发现整个人毫发无损时,她喜极而泣,父亲却神色晦暗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她察觉到不对,心中却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干笑着问父亲发生了何事,父亲几度欲开口,最终叹了口气,让她去城中医馆一看便知。
小乞丐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强压住内心涌上的不安和泪意,一路跌跌撞撞,跑到医馆门前,顿了脚步。
“那傻子,莫非去做了行军大夫?”她问自己,心中却有个声音在焦急地催促她。
她一头扎进医馆里,里面挤满了战场上下来的伤兵,她一个个地找过去,并没有看到,忙碌处理伤患的大夫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就算他断了胳膊缺了腿,自己也能勉强照顾他一辈子。她心想,拉住了一个大夫问:“全部伤患都在这吗?”
大夫急匆匆地给她指了指里间:“重伤在里面。”
她没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引着她来到里间最靠边的一张铺位,躺在上面那人光着上半身,胸口缠满了绷带,却止不住渗出来的血和隐隐可见的白骨。
像是有什么感应,那人在她来后,缓缓睁开了眼,分辨了许久面前的人是她后,眼中顿时神采飞扬:“傻丫头……又让我梦到你了……这次不管,我一定……要抱……抱你。”
温袖擦干眼泪,轻轻柔柔扑在他胸前,隔着纱布,听他微弱的心跳。
“这个梦……好真啊……”那人叹息。
“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跟我说的。”她开口,已是难成声调。
“我……说了,三……年后,就娶你。”他颤抖着拉过她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玩世不恭地笑,“你不……答应,就是……就是护城河里,千……年老鳖……”
她被他气得发笑,从怀里掏出一只早已干瘪枯黄,却明显保存完好的苇草小船:“那当然了,你看,我收了你的聘礼,现在反悔也来不及啦。”
他见了小船,眼中更是得意:“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是是是,那你还不赶紧好起来,赶紧娶我!”她泣不成声,嗓音沙哑的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看着她笑,柔到化不开的目光里,小心翼翼地藏着颓丧的灰白:“下……下辈子,这辈子,就……允你找个……浊世佳……公子。”
他的手缓缓抚过她的脸,又重重落下来。
“……你这只说话不算话的千年老鳖。”她怔了片刻,不自觉地抓住那只渐渐变凉的大手,痴痴贴在自己脸上,斜睨着眼睛笑话他,泪淌了一脸。
暮春细雨纷纷,梨花如雪,四散飘飞,她亲手把他埋在了护城河边一处高地上。
父亲告诉她,当初小乞丐怕他独自参军恐难完好而归,便随后偷偷跟了来。开始很顺,两人甚至在战备闲聊,把未来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偏偏在大胜撤军时,他为了保护父亲,中了北莽蛮子的冷箭。
温袖离开了惊鸿城,穿越大半个西央,在南方临水的皎月城开了间茶酒铺子,酿了一种名叫“三年”的酒,入口辛辣,回味甘甜,味尽却微微发苦。
日子还在继续,只是那个穿过生死,只为赴她三年之约的人,再也醒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