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溱生
街尾新开了一家烤面包店。
他摇摇晃晃朝那儿走去,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可是却分明能感受到强烈的饥饿。原来酒这东西,确实不能饱腹。
面包店的装饰颇为别致。暖色系的灯光打在橱柜里金黄的面包上,咖啡机工作的声音流畅而自然,两三张小圆桌已经坐了些食客,他们搅拌着墨绿色马克杯里的咖啡谈笑风生,一切都是那么温馨。
他在玻璃门旁边踌躇一会儿,贪婪地嗅着屋里渗出的奶香,“或许我该买点回去……”他在心里想着,“父母爱吃烤面包。”
三个小时前,他和母亲大吵了一架,随后带上酒瓶摔门而出。
吵架原因很简单,仍然是关于工作的事情。毕业后,他试过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不高,地位却相当低,这对于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丟了自尊和原则。毕竟,他也曾是大学校园里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四年的大学生活并没有扎扎实实地锻炼他什么,反而使他有些自恃清高。他善于交际,曾是学生会会长,喜欢写诗,靠此追到了仰慕已久的校花晴,辅导员的赏识,同学们的肯定,还有其他女生的追逐仰慕,令他觉得自己就是天之骄子。往往到毕业后,很多人才会发现自己的一无是处。和这些人不一样的是,即使在品尝到现实的残忍后,他仍固执地觉得,自己这匹千里马,仅仅是缺个伯乐赏识而已。
他想起了晴。或许对这个漂亮的女朋友,他从未停止过一刻的思念。一年前,晴在亲人的帮助下出国深造,临走时做出了分手的决定,那时他还是那家小公司里的小文员。像个乞丐一样,他跪下来拼命挽留,甚至是低三下四乞求,但最终,晴还是留下了冷漠的背影。
失恋后,他开始夜夜买醉,旷班撒火。这样的状态,即使是在小公司,也同样会遭到厌恶,所以当公司财务部打来电话,要求他结账走人时,后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更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和忏悔。失恋又失业的他,就此开始了“啃老”生活。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级,辛苦带大他后,却被残忍地告知“希望破灭”。他不敢去想象父母的心情,就这样堕落着,盼望有天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
接下来的一年里,善良的父母一直都尝试着让他振作。找工作,介绍女朋友……这些长辈们既有的帮助方式让他厌恶——那段时间,他觉得代沟是这世上最不可逾越的鸿沟,然而自那夜过后,他的想法却开始改变。
那天晚饭,父母又委婉地谈起了找工作的事,母亲没有养老保险,仅靠父亲一人,是不可能支撑起整个家庭的。他仍然有些烦躁,应该说,他是害怕听到这些。所以接下来,饭桌上又爆发了一场争吵。
躺在床上,他能清楚地听到隔壁房间里母亲的抽泣,回忆着这些年自己的残忍,他突然有了想结束生命的念头。
厨房里有菜刀,他想;等他们睡熟了,我就去做吧,他想;他们该解脱了,他想;养育之恩,来世再报吧,他想。
他给自己定了一个闹钟,凌晨2:00,他将在这个时间离开世界,看起来多么美妙。
他闭上眼睛,好像自己已经拿到了菜刀,已经做了这件事。他觉得手腕上有液体在流动,生命也在一点一点地消耗。梦里,他回忆着大学时代的美好,并筹划着新的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这美妙的梦被父亲的呼喊声打破。
他有些迟缓地睁开眼睛,确定听到了父亲的呼喊,接着连滚带爬到客厅,父母的房间似乎有激烈的打斗。
他冲了进去,发现父母已是不省人事,有个黑影推倒他,想夺门而逃。
他趴在地上抱紧了一条想要逃跑的腿,学着父亲那样喊叫,他的脊背被黑影不停地捶打,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了,终于要死掉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某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这个世界变得一无是处,你无法再生存下去,那就装傻吧,因为只有傻子疯子的世界,是永远干净纯洁,一成不变的……”那一刻,他突然想狠狠揍说这话的人,原来是这种谬论,害了他好些年,他真是糊涂了……
良久,他在白得刺眼的病床上醒来。
有护士在旁边换吊瓶,那护士服也白得刺眼。他觉得背疼得厉害,这种疼痛让他不能说话,既然如此,那就继续睡吧。
房间很安静,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有人推门进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那声音像苍蝇扑翅,他听不清内容,只想快点灭了这嗡嗡声……
三周后,他和父母一起出院。
回到家后,他把床底下藏着的几箱酒存封了起来,决定重新开始。父母对此很欣慰,不住地说,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确实像变了一个人。似乎是找回了大学时代的干劲,他用了三日时间来分析当前人才市场行情,划出了几个比较适合自己的公司,带上精心准备的简历,他要重新出发了。
一周后,他收到了两家公司的好消息。那晚,母亲烧了一桌他爱吃的菜,父亲也找他聊了很久,一家人终于平心静气,开始和睦相处,整个屋子也满是幸福的味道。后来的日子,他经常会做梦,梦见那个改变他人生的夜晚,还有那个把他敲醒的黑影。
平凡的日子虽然幸福,却还是会有一些小波折,就像今天,他又和母亲吵架了,一气之下,他把床下尘封的酒箱打开,带上一瓶走出了家门。
现在有些醉了的他,站在灯笼街的尽头,嗅着那家新开面包店的奶香,突然有些后悔:我不该跟母亲吵架,他想;他们那么辛苦,他想;或许我该买点面包回去,他想;父母爱吃烤面包,他想。几个食客从推开店门走了出来,看到一旁的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有些厌恶地快步离开。他略显尴尬,觉得自己或许有点狼狈,“还是快点买了面包回家道歉吧。”这样想着,便推门走进了这家温馨小店。
面包店新来的店员朝他微笑,细声询问他需要什么,他礼貌回应着,熟练地点了几种经典烤面包,“请多给我一点沙拉酱,父母爱吃。”店员很快将面包和奶酱打包进了精致的手提袋中,顺手递上发票单:“一共99元,谢谢。”
他接过面包,一手在衣兜里摸索着,遗憾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带现金。
“真抱歉……”他有些尴尬,“我没带现金。”
新来的店员显然是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她犹豫着走向距离较远的一位老店员,两人短暂交谈后,同时朝他所在的方向望去。
老店员过来:“X先生,面包放在这儿,您回去拿钱吧。”
“你认识我?”他有些意外。
“是啊,您每周都来。”
“您搞错了吧?我今天第一次来啊。”他微笑着,暗自嘲笑老店员的糊涂。
“……您还是先回去取钱吧。”
他推开店门离开后,老店员把惊讶在一旁的新店员叫了过来。
“Y姐,这是怎么回事啊?咱们店明明是灯笼街的老店。”
“一个多月前,这位X先生家里遭了贼,邻居听见呼救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父母都没能抢救过来。”
“啊……那他……”
“接受不了打击,应该是精神失常了……”
“……”
“以后他再来,就像今天这样应付过去……”
从面包店出来,浓郁的奶香仍在萦绕,久久不散。
“我得赶紧回去取钱……”他加快了步伐,
“父母爱吃热乎的烤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