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北方冬夜，刚刚过完年不久，以为母亲能挺过正月十五，可是就在一个下着青雪的晚上，她安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的父亲却没有看见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和母亲过了快五十年的男人，那一刻，心情非常复杂，留下两行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屋里屋外的转悠，默默接送来往的亲朋好友们。正月十五一过，所有人都离开了这个曾经有母亲温暖的家，只留下父亲一人独守空房。
母亲娘家是在一个小山村里，姥姥姥爷地道的农民，虽说是农民，但姥爷是个超级有智慧的人，闯关东来到东北，一家子男人都死了，只剩姥爷一个小男人，要供养三个小脚老太太，于是姥爷到了娶媳妇的年龄时，媒人来说了几家亲，姥爷都没答应，艰苦的日子，姥爷虽然没上过学，但思想非常前卫，之所以那么多说亲的，是因为都看上姥爷年纪轻轻，要照顾三代小脚老太太，非常孝心，他不仅没有因为有三个不能帮他种地的老太太拖累，相反日子过的还越来越好。姥爷没看上媒人介绍的是因为，那几个也都是小脚。家里已经有三个小脚女人了，姥爷深知道裹脚给女人一生带来的伤害，以及生活的不便，所以他心里早就想好了要找什么样儿的女人了。于是身为满人（满族，又叫旗人）的姥姥就成了最佳人选。满族男人长期在外争战，女人在家必须承担一切，所以满族女人不裹脚。那个时候，汉人娶妻，要不是小脚的，那会被人笑话的，但因为姥爷的特殊情况，竟然被许多人理解，其实姥姥除了不是小脚之外，那简直就是个大美人，人美不说，还相当能干，最厉害的是姥姥还会接生，祖传接生。姥爷简直捡到宝呀！
这两个人和和睦睦，恩恩爱爱生了十个娃，只剩五个，四女一男。母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有爱的小康家庭长大，并且接受新教育，在姥爷心里男女平等，谁要读书一直供给到底，于是随着时代变迁，母亲那一代人就飞出了小山村，新中国建立需要用人，有点学问，有点能力的都进城，进工厂了。母亲是家里比较聪明有才能，有才干受宠的女儿，远近村里闻名的小辣椒，又是妇女干部，有美好的前途，到了婚嫁的年龄，那提亲真真是排着队，竟然有北京军区的军官，还有沈阳的律师，我的天，要不是那几年舅舅，舅妈吵着和我姥姥姥爷分家，我母亲也不会急着嫁出去，想着自己嫁出去他们就不分家了，那时候母亲是家里唯一一个还没结婚的，在那个时代，二十一岁已经是老姑娘了！所以急匆匆的嫁给了当工人的父亲，怪不得母亲总觉得自己是下嫁给了我父亲。
他们结婚那天，母亲早早起来收拾行李，自己一个人从小山村出来，倒各种交通工具，翻山越岭，一肚子委屈，流着眼泪，艰难曲折的来到省城的婆家时，天早黑了，已经错过了婚礼时辰。就这样不服输的母亲开始了她人生新的生活。
一开始母亲与婆婆一大家子人一起生活。奶奶，爷爷和姥姥姥爷家完全不一样。姥姥姥爷属于白手起家小康型；奶奶爷爷是属于继承财主没落型。俩个人都是大小姐，大少爷，没干过农活，以前都是有雇工给干活的。自从日本人来了，偏偏看上主上给留下来的一块儿地儿，全部收缴建成了飞机场。家道从此没落。俩人岁数挺大了，才开始学习种地，想想也够难的。母亲在这个大家庭里，磕磕绊绊没几年也就随父亲来城里工作了。孩子一个个出生，父母亲也开始了家庭内战。
家庭战争从我记事儿时就常常爆发。从外表看，父亲一米八二瘦高个，白净，喜欢读书，考飞行员因为个太高，被拒，留校当历史老师，自己嫌小孩子闹，于是当了个飞机制造工人，天生不喜欢与人争竟，不想当官，就想做个爱读书，无人打扰的小人物。却偏偏遇到了，事事都要拔尖，得理不饶人，不受欺负的母亲大人。俩人相同点就是脾气都不小，母亲对我们是没脾气，各个宠爱，保护。父亲却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母亲因为子女的事与之争吵最多。
父亲毕竟有文化，母亲与他吵架，父亲常常不与理睬，也任凭她大吵大闹，有时候母亲骂不解气就先动手，那我们家的战场超级厉害，战事级别不断变化，你不知道下一场战事是什么样的，无法预期。最常见的：吃饭的时候，吵几句，忽然啪的一声盘子飞出去，甭管盘子朝谁飞的，对方总能安全化解，至少我印象里没有因飞盘受伤的。飞盘子，飞筷子常事。反正桌子上有的基本都飞过。这是餐桌战事。还有就是打孩子战事：母亲很少打我们，打也是象征性的，我是唯一一个没有挨过他们两个打的孩子。哥哥姐姐都挨过打，什么与邻居孩子争闹了，出去乱晃不学习了，还有就是他们俩闹翻，火星子溅到孩子身上的，这个我们是比较无辜的。
有一次母亲管教姐姐，母亲用扫把追着她打，姐姐就到处跑，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他们两个，完了火星子溅我一身，母亲打不到她，冲我就来了，我一下子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讲道理，母亲马上安静了，这大概是我不挨打的原因，就是一边哭一边讲道理。
他们使用的武器基本上是随手抄起什么，就用什么，而且用的都十分娴熟，这大概就是武学上所说的高手吧！这两个人的战争无疑对我们产生了各种影响。有人说岁数大了就不打了。“错”。有一次我们都已经躺在被窝里了，那时候只有我没结婚呢！老两口突然开始拌嘴，母亲起身拿起扫笤就奔父亲打过去，我的第一反应，藏被窝里，观看！父亲反应超级快，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拿起被子挡住母亲劈下来的扫帚。母亲打，他就挡，你来我往，我一边看，一边好笑，打了几下，我钻出被窝冲他们说：差不多得了吧！都几点了，你俩斗牛呢？于是俩人也笑了。
母亲与父亲的家庭战争，大的时候是啥啥都碎，流血也是有的。小的战事，也是不断。就这样吵吵闹闹，打打杀杀，互相产生许多怨恨，母亲曾经要和父亲离婚，也要自杀。父亲却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真的打过母亲。母亲有这些想法时，我就不停地做各种思想工作。
亲戚们以为父亲离开母亲就找不到什么人了。以为他会孤家寡人一辈子，岂不知父亲是个正人君子。父亲工作期间所带的徒弟多是女生，很多大学生来工厂实习，他们都比较喜欢书生气的父亲，而且父亲出口成章，文笔，书法都非常好。难免也会收到学徒的情书。但父亲从来没有一次想要和那个天天看不起他的母亲离婚。平生出差的那一次，他没有给儿女买什么贵的东西，因为钱太少，却给母亲买了最贵的一条羊毛围巾，退休继续打工的父亲，还攒钱给母亲买了金戒指。
母亲肺癌晚期躺在床上，当儿女们谈论父亲不好时，她轻轻说，你们不可以那样讲论他，对你们没有好处，要尊重他。当我们要扶母亲上厕所时，她不让我们扶，而是让父亲扶着她，最后的时日里，她原谅了父亲，目光里满了柔和。最后一天的下午，是她最爱的我，还有父亲陪伴度过，我们为她一起祈祷，希望她被天父接走时不痛苦。
母亲离开我们有十几年了，刚开始的那一年就不断有人给父亲提亲，父亲那时虽然已经七十了，但身体非常健康，体检显示他比五十几岁的人都健康。而每一次父亲都非常坚决回复不再结婚，理由就是：我这一生没有明白怎样爱我的老伴，如今我明白了，如果我对那人好过我的老伴，我的心如何能安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