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我长出乳牙;到一九九二年,乳牙又纷纷换成恒牙。一九八五年,我出生了。出生的时候我既是早产,又是难产;这表示我出生在两个时代的夹缝里,骑虎难下。我既想早点出生一窥热闹,又压根不想离开子宫。正如后来,我既想得到她们爱,又宁可这世上根本没人爱我一样,都是一种不大不小的矛盾心理。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隐隐约约感到,出生即是走向死亡,成长即是衰老的过程。况且,在无端经受了尘世的纷纷扰扰之后,我们还是会回到一个绝对黑暗和永恒宁静的去处。想到这一点,我和所有其他降临世间的婴儿一样,嚎啕大哭。正当此时,医院对面的教堂晚钟响起,像要提醒你记住某件事、某个时刻一样,其实连同我出生在内,发生的全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随后颂歌响起,荒腔走板中有一种特别的庄严,不知道是要安抚我还是吓唬我。一群偷吃银杏果的乌鸫趁机一哄而散,飞往高高低低、昏昏沉沉的寻常百姓家去了。我不能说是因为这些,我生下来就是一个混蛋,然而有朝一日我会发现这个事实。
二零零六年那个暑假,在我脆弱的神经系统发病之前,我看到了叔本华写下的话: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就像是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般,若想保持中立,就得不停地运动——在这样的世界里,固无幸福可想象。正如柏拉图所说,唯一的生存形式就是不停的变化而永远不能止住,幸福又何能常驻呢?第一,固然人无幸福,可他却要努力一生去为之奋斗,去追求他想象中的幸福,却又很少能达到目的,即使达到了目的,往往又使人大失所望。大多数人,就像一叶在茫茫大海里漂泊的小舟,在到达港湾时,其帆、其桅皆都无影无踪了。其次,不管以前有过幸福或有过困苦,其结果都是一样的,因为他的生命不过是时常消失的瞬间,而现在则已过去了而已。
今天我把这一大段话原封不动地抄下来,绝不是因为我掉了三颗牙就对世界产生了悲观,而是因为世界确实如此,我们人生中遇到的种种问题只是不断印证了它的正确性而已。我们甚至不需要动用哲学,只需要回想一下基本的物理学原理:物体会从高能量状态回到低能量状态,热量会从高的地方传导至低的地方。换句话说:脸朝下趴在地上才是人应有的状态,而不是站着,死亡才是人最终的结局,而不是活着。我们违抗着重力势能和热力学定律,而最终将会被它们打败。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意识宥于大脑之中,我也不会认为我们能够认知的世界仅仅存在于我们所活动的时间和空间——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会对全宇宙的每一部分抱有自己的见解。因此当我用眼睛审视周围的时候,我的指尖同时在摸索宇宙的边界;当我心去感受现在的时候,我也在用舌头去品尝过去和将来。正因为如此,我的牙破碎了,我的思维也随之支离破碎,因此我写下了这些零零散散、颠三倒四的话。在我的人生中,每当受到大的创伤,我都要重新拼凑自己,试图把每个散落的零部件塞进“我”这个容器里。而更多时候,我会像彗星那样,拖着虚无缥缈的尾迹划过冷漠的天穹,不断抛洒自己,不知不觉中被磨损,直到最终消亡的那天。我身体的我突然想到,如果真存在一个万能的神(姑且不论祂是仁慈的或是冷漠的),如果它真的为死后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天堂或着地狱,那等我到达彼岸的时候会重新拥有我那三颗牙、重新拥有我所失去的一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它们在我到达的时候和我一起获得重生,还是早就在那里徘徊?抑或在此期间它们呆在了哪个不知所谓的中间地带?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总是可以分为阴阳相隔的两部分,而在完全的时空跨度上以质量守恒的观点来说,我依然的完整的?
然而经历了太广的时间与空间的跨度,我感到我已经丧失了生命的连续感。我像量子一样是完全离散的,我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与此同时,我也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唯有连绵不断的痛苦才具有连续性,让我可以感到我是在一天天忍受中存活下来的,而不是通过剪辑的手法拼接而成的。我的生命就是通过沙漏中间那个细小的管道,我在那里被挤压和拉伸,变成一副怪里怪气的模样。我知道即使我少了这三颗牙,未来的灾难和痛苦依然会在前方等我。那时我就会发现,相比较而言,如今令我痛苦不已的事情其实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起码这三颗牙从此不必再经历那些事了。我往地上啐出一口鲜血时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