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
话说温齐、黄棠极其仆从在宅邸杀了禁军,与孟楷相约连夜出城。当即趁着夜色出奔城墙,沿途不是有禁军巡查。一行人及时躲避,来到城墙边。温齐往上丢了一个石子,躲下面觑看片刻,并无动静,便从随身所携的包袱里拿出一捆绳索来,绳头打了一个套,往上一甩,套住城垛,用力拉了拉,吃得住力,便朝黄棠等道:待我先上去,把你等一一拉上去。说毕,双手拉住绳索,双脚踏在墙壁上,轻捷如猿揉,眨眼间已经到城墙上。温齐将他们一一缒上城里,又一一缒下,护城河水并不深,当下几人便趟过去了。
上了岸温齐对黄棠说:京城防御如此空虚,若有大军趁势袭击,数日必破城池。
黄棠笑道:他年待小弟率大军前来,叫麾下将士皆披黄金甲,从明德门入,耀武全城,直驱禁城。
月色昏暗,一行人摸黑赶路。走了十余里,前面有灯光,走近看,挑着幌子,写着:松风客栈。
黄棠挺住脚步道:我等何必辛苦赶路,且入客栈歇一夜,明晨赶路不迟。
温齐笑道:阉狗追来管叫他有来无回,说话间,只见一个瘦高男人在灯光下一晃,一闪身进了客栈。
温齐低声道:且慢,此人来此作甚,必有古怪。
黄棠:何人?
温齐:那日胡姬酒家与鲍大娘耳语之胡人。
黄棠为惊异:兄长与之不过一面,如何记得牢
温齐笑道:我有两个本事,一是见人过目不过,二是读唇术。老弟且在此略等候,我去探探虚实。说罢,身形一晃,奔至客栈院墙边只一跃,跳到院内,在花坛下伏下。方才胡人已无踪迹。温齐并不慌乱,躲在暗中,仔细辨听院内动静。半晌,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往内院去。温齐潜行跟上。胡人走十几步,忽而停地,扭头四处察看情况。客栈客人似乎不多,并无其他人。胡人便疾走几步到一间房门叩了三下。里面有人拉开一条门缝,他闪身进去。温齐闪至窗后,舌头舔破窗棂纸,一只眼睛往里面觑看。
里面掌着一灯如豆,两个商人打扮的胡人和方才进去那胡人围着一张桌子正低低交谈。
温齐一眼认出这两个商人是康延部的间谍,曾亦在幽州出没,不过他并没有把他们捉到大帐拷问。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说:少主派人送来消息,漠北鞑靼老王已丧,新王欲与疏勒国交通,已派出使者,若斛律斤欲报复老主、少主,鞑靼新王必应允。形势急迫,你等宜设法叫皇帝下诏赦免二主。
来胡道:鲍大娘已说动王策时运筹,老太监昨日回,说杨玄机不赞同。尚在争持。
年长者道:幽州雷砺监视我部众,不得南掠,亦无法以此挟持朝廷。若二主潜回部落,则昔日仇敌攻伐有名。若我部落被赶至疏勒之地,必遭夹击。我部落必遭覆灭之祸。闻听曹城民乱,若祸乱大盛,朝廷旦夕不能平,乃我部众复起之机。老少二主可再横行中原。
来胡道:昔日唐王与老少二主同讨孙秀,颇有旧,今夺嫡之争,唐王失利,心怀怨恨。鲍大娘往说之,可与我部同盟,南北夹击,依太祖与疏勒故事。唐王使者南山山道等待,我等随他去见唐王,你两个可将唐王之意带与二主。
两个间谍点头:事不宜迟,我等速去,早日禀报二主得知。
来胡即引着两间谍出门,急速往外,到客栈门口,四周看看无人,便隐没在黑暗里。温齐出来之后跟黄棠略作说明,道:兄弟,且带着手下到客栈安歇,我去去便会。黄棠道:我与兄长同去,有事也可照应。温齐不好不答应。于是两个一齐追下去。
三个胡人行踪极为诡异,时而绕道,时而停下来侦察,不过温齐精于此道,紧紧尾随而至。走了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密林丛中。胡人口打呼哨,连吹三声,树丛后站起两个人,把手一招,灯笼点着,一行人曲折绕行,又走了十来山路,来到一处山涧,两丈多宽,下面暗波汹涌。上悬着一座吊桥。对面修筑高墙。依山建立一座城寨。引路的两个那灯朝对面影了影,报了暗语:胡使。对面把吊桥放下,嘎吱吱往铺平,五人上了跳桥。温齐带着黄棠闪电般悬挂在吊桥底下,倒爬过去,趁着五人着陆的功夫,两个悄悄攀上来,闪身至暗处。
城寨大门徐徐打开一条缝,刚够一人进入,五个鱼贯而入。寨墙以外皆陡峭绝壁,甚为险要。温齐、黄棠二人守卫开关门之缝隙,用绳索套出墙垛,飞速翻过去,只见里面宏阔,屋舍依势而建,影绰绰排列着,布满山谷。屋舍颇有几处灯火射出,和着淡月,依稀可辨。里面草木皆伐尽,以防伏兵。温齐黄棠看着前面五人进了巷道。便悄然跟上。正欲闪身进入,灯火从里面墙角射出来,一哨人马巡查。温黄二人忙缩身隐在暗处。从房檐缝隙传来时断时续的谈话声。温齐便知道这些屋舍皆是营房,士卒们大半在睡梦之中。待巡哨过去,他们迅疾闪身到里面。前方又是一座高墙,依山势而建,两侧绝壁嶙峋,难以攀越。
温黄两个看着五人进入。大门前横阔十几步,皆无遮挡。温黄两个看着大门徐徐关闭。墙头人影晃动,灯火中影绰绰有七八个人。
黄棠低声说:戒备如此森严,如何进得去
温齐道:休慌,待起换岗之际必有空隙,我两个趁机闪身墙底。趁其松懈之时,将其杀死。
于是两个耐下性子等待。约半个时辰,墙头人影晃动,岗哨皆转身往内,互致口令,温齐一拉黄棠,两个快如闪电蹿至城门下,贴着墙壁一动不动。墙头有人听到下面动静,用火把朝下影了影,探头看了看,不见一物,便缩回去了。
黄棠望着温齐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他自忖事急缓图,此刻唐王怕已跟胡使谈得深入了。但温齐仍心如止水,未见丝毫浮躁,若非百战之余,安能如此。他心头一直突突狂跳,见温齐从容,便把心神稳定下来。等了半晌,听得头顶打哈欠之声。有人吩咐道:赵七,柳十三,你两个仔细着点,我等且靠着墙歇会,再来换你两个。赵柳应了一声。脚步声纷乱,片刻呼噜声响起。温齐如同睡醒的猛兽,双目放光,闪身至墙外,掏出绳索,打了套头,一抛套出城垛,手脚并用,腾身而上。黄棠但听的上面噗噗几声,接着绳索晃动,把双手握住绳索便攀上去。两个站着墙头往里望去,七八件屋舍,中间一间从窗户闪出灯火。当即翻下墙头快步来到窗台边。贴墙用舌头舔破窗棂纸。黄棠观敌瞭哨。
屋内颇为宏阔,地上皆铺着地毯,灯烛煌煌,唐王高据主座,三十许,身穿蟒袍,凤目隆准,颌下三绺髭须。三个胡人坐在阶下的绣墩前。两侧分列十来个心腹文武。看来他们已经谈论的差不多。只见唐王对胡使者说:回去速告诉你杨国柱、杨忠嗣,若能助寡人攻取天下,北方疆域皆可任你部落放牧。
胡人站起来拱手:敢不从命,然幽州雷砺在,我部众不得南下。
唐王:你等有所不知,我家素来最忌雷氏,轻易不擢拔其为将,皆因你酋长父子恃功骄纵,凭强力攻伐临道。虽胜,百姓不附,故不能据有,此太祖当年所以延斛律健南下也。朝廷与诸道惧,陆兴国趁机荐雷砺为将,你部落惧于雷家声威遂败走,朝廷遂教雷砺监视你部众,遂成今日局势。老太监亦素怨雷砺,可运转使人替换雷氏。
胡人拱手又道:我二主与鞑靼主交厚,亦可借其兵来。
唐王点头:归语你主,子女锦帛皆归其所有,寡人只要土地城池。
胡人点头,起身又拱手:我等即刻启程回,殿下神武,必得天下。
当下有护卫引着胡人出来。
温齐听得双目喷火,喝了声:父子国贼,又将百姓卖与北虏,该死。伸手往后背摸弓时,却没背着。
黄棠大吃一惊,温齐如何失去镇定。
寂夜这一声如同焦雷,屋内虽惊而不乱,几个武将把唐王团团护住,一个到墙边拿起一面锣镗镗镗敲起来。只听得两侧的屋舍里呼呼啦啦响动起来。
黄棠慌忙一推温齐:速走。
温齐拔出刀来,恨恨不已:可惜弓箭没带着,不然一箭射杀这国贼。
说话间,外面火把晃动,照的颇为光亮,。两个拨足狂奔,守军士卒看见纷纷射箭,箭矢如雨。两人蛇形而逃,沿台阶跑上内墙,一跃而下,外间灯火通明,众多士卒已经拦住去路,不知围了几重。
温齐如猛虎一般便扑上去,宝刀一刀挥出,砍倒一片。荡开一条血路。往山寨外跑,守军紧追不舍,大声吆喝:在这里,在这里,不要叫奸细跑了,却没人敢在阻挡,温齐一人一刀过于凶猛,挡者皆死。当下两人逃到寨城城墙上。人马越积越多,箭如雨下。即便再勇武,时间稍长也叫架不住。温齐大喝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拉着咋黄棠往水中便跳。
追兵皆到墙头、岸边,灯火把水面照得通明,所幸两个水性颇佳,能在水中睁开眼睛。然一入水便感觉被一个巨大的水流往下推动,两个奋力挣开眼睛,水面以下山寨埋了一道铁栅栏,皆手臂粗细,向外带刺,若被水流冲过去,必然被刺中,如鱼被鱼叉叉中一般。当下,温齐挥动宝刀切开一个口,正好容一人进出。刚欲钻过去,黄棠在后猛一扯他,扭头一看,岸底洞穴一只巨大的怪鱼扑向来。温齐双手挺刀奋力一刺,刺入鱼身一尺有余,血咕咕喷涌而出,怪鱼翻滚挣扎,两个身不由己旋转起来。当即温齐抽刀借着旋转之力朝铁栅猛剁,又砍开一口,两人被水流甩到外面,黄棠脚上被铁刺剐了一口,两人浮出水面,欲登到对岸,水势湍急,已经把他们冲离城寨口,两侧崖壁、岩石黑魆魆,两个被水流得任意东西,过了许久水势渐渐缓和下来,也不知被水流冲了多远。温齐站起来,却没发现黄棠,只见岸边又灯光射出。温齐喊:黄老弟,你在哪里。喊了几声没回应。温齐道:我且先到岸上再做打算。便上了岸,发现灯光从一个大院内透出来。于是,纵身跳入,院内黑魆魆,巡着灯光摸过去,摸到窗下,里面有人大笑,舔开窗纸,往里看去,室内巨烛高挑。当中站着一伙人,为首一个五十多岁衣着华丽之人,正看着两侧的人冷笑:你们皆防备食物下毒,却不毒下在蜡烛中,蜡烛燃烧,飘出气味,你等无形中已中毒。
往两侧看,一个老者站在一边,脚下是一个瘫软的女孩。另一侧一个遮面女和七八个武士昏昏沉沉,兀自抗拒。墙角,孟楷端坐不懂,一挥扶着刀柄,一手横于膝头。少年倒于其脚下,昏睡过去。
前陈晋王
温齐在外看道孟楷等人被人暗算,但堂内四股势力,敌友不明,因此没有贸然出击,他一夜厮杀过来,体力所剩无多,若不能一击而成,反成累赘。
只听主人脸色又缓和下来对孟楷说道:孟校尉,休要推脱,您便是雷砺,雷砺便是你,幽州军,康延部皆畏惧,中原诸镇谁能抵挡,若能挥师直抵京师,我亦可聚师十万之众。夺取杨夏江山易如反掌。且杨夏,雷家累世血仇,雷家若不报,何为伟男子?且为其死守疆场。孤,陈国之晋王高复,杨扈为我家臣子,犯上谋乱,又勾结北虏残害百姓,天下之人莫不怨之而念我高陈。陈朝复辟,雷家复位大将,世代镇守边关,此人心所向。雷砺可为开国公,你等皆可谓大将。
孟楷露出鄙夷的表情,并不说话。
高复并不为意,转向琵琶女一行:琵琶女,你以歌妓做遮掩,从曹诚一到京城,一路探析机密情报,你为谁做间谍,谁你之主人,今夜给孤从头讲来。
琵琶女仍旧黑纱颜面,不声不语,护卫她的武士奋力把她守在当中,可见其不是一般间谍,身份必然贵重。
策杖老者在一傍气定神闲地看着。高复似乎并不与他为难。
高复身后站着的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书生冷冷道:你们已窥见我王面目,若不答应,留你们不得。
高复身后两个武士拔出刀只取孟楷,孟楷纹丝不动,待他们欺上前,闪电出刀,刀光闪过,两只捉刀的手臂落于地下,血喷涌而出,两个捂住惨叫。正在孟楷正欲收刀之际,老者猛然从竹竿拔出一柄长剑,出其不意袭击孟楷,电光火石,孟楷不及变招,当下把刀一横,以刀身承之,但听得一声脆响,兵器相接,孟楷身体晃了几晃,老者腾腾倒退几步。就在二人相交的空当,温齐一脚踹开大门,闪身入内,就地一滚早到高复跟前,刷刷几刀,将高复身边的武士砍死,没等众人明白过来,刀刃已经抵住高复的脖子。
堂内外面气流涌入,孟楷顿时大笑,腾身而起。老丈把攸儿抵在前面。
孟楷大笑:前陈王子邀人吃酒,暗中下毒,如此卑劣,居然要逐鹿天下。你若做了皇帝,天下多少人要被你荼毒。
温齐淡淡一笑:奸贼不知,我兄弟闭气工夫天下一流。
高复有些慌乱:休要乱来,有事旦商量。
这时外面脚步声纷乱,灯火摇曳,一队人马呼啦从外面进来,高复的卫队到了。孟楷冲高复道:烦请前晋王把我等的毒先解了。
高复吩咐:拿解药来。两个老婢女合力抬着一桶水走过来。
孟楷问:解药何在
一个婢女回道:此迷香,但用水浇,自然醒来。你可提过去自浇。
孟楷:若再敢耍花招,我必将你等一并杀尽。用刀一点老婢,快给我将他们一一浇醒。
高复及麾下见他如此气势,哪敢不依,当下老婢提着水一瓢浇到省儿脸上,省儿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喊道:攸儿姐姐,攸儿姐姐。孟楷带他进来之事嘱他不要随意说话,因此在堂上他与攸儿四目相交,并无一言,此时担忧心切,顾不上许多。老丈早已提着瘫昏的攸儿闪在一傍。
老婢走到琵琶女众人身边,护卫她的武士怒目而视,动弹不得。老婢嘿嘿一笑:瞧你们几个吃人模样。俯身撩起女郎面纱,螓首蛾眉,笑道:好漂亮的雌儿。扯去面沙,用水一泼。众人皆被女郎吸引。温齐大笑:果然明艳不可方物。得此美人,江山可易。
女郎脸上竟然一红,怒道:你这厮竟胡说什么?当心我将你剁碎喂狗。
孟楷冲温齐淡淡一笑:不及北方佳人豪爽。俺甚想念幽州勾栏。
老婢又将女郎麾下浇醒,提着桶离开。
高复看着孟楷道:既孟将军愿继续为杨夏爪牙,孤也不强求。各自相安。异日若战场相见,再来说话。
孟楷冷笑道:我雷家世代镇守边境,乃百姓所托,非为你等一家一姓,杨夏之恨,我雷家子弟岂能忘记,然罪在恶首,与中原百姓何干?杨扈国贼,晚年虽居深宫之中,护卫森严,深惧我雷家子弟刺之,一夜数易起寝宫。晚年惊惧而死。我雷家素来仁厚,不绝人子嗣,不然何来这等王子王孙。至于你高氏,享国不过一甲子,横征暴敛犹觉不足,在位五君皆残忍刻毒,天下怨恨,纵你高氏不是子孙相残,齐国又岂能长久?你为高氏余孽,当匿伏不出,竟大言不惭复辟你国,除非天下皆是瞎眼之人。一席话把高复说得张口结舌。
只听外间有人高声喊喝:姓孟的,休要猖狂,你往这里看。话音刚落,一将盎然而入,手一挥,两个武士押着黄棠进来,浑身湿漉漉,脸上几道伤寒,看到孟、温二人颇有愧意。
这将道:你同伴在此。你将吾主放了,我也将他放了。
孟楷沉声道:好! 指了指攸儿:她若被此老怪掠走,必遭不测,我亦要带走。
老丈嘿嘿一声冷笑,把攸儿往外一堆,外间这将伸手一接,老丈闪电而出,将攸儿夹到肋下,越至房顶,眨眼不见。
孟楷不好追出去,且早已看出,老丈与高复一伙是友非敌,故他独不被迷香迷倒。这将假意咒骂:好奸猾的老贼!日后你自找他算账吧。
孟楷冷笑:下次别叫我碰着
这将道:我等何必浪费时间,各自放人,两不相干。
孟楷道:你等让出大门来,休在外面设伏。这将手一挥,手下护卫呼啦一下进入靠东。温齐扯着高复往西。各据东西,把大门让出来。
孟楷问黄棠:黄贤弟,你伤势如何
黄棠:我无事,便是饿得慌
孟楷笑:我等可再向高大王借酒食
高复:这个容易。
这将说:雷家信义卓著,必无反复之理,冲麾下喝道:放人。当下看押黄棠的武士把刀从他脖子上拿开,黄棠得自由,便走归本阵。
温齐亦将高复一推,手下自来接应,拥着他一齐往东。
琵琶女一行冷眼相看,见危局已破,生怕被孟、温二人盘问,急于往外。只见嘎嘎一声响动,暗处机关发动,伏弩乱发,箭矢乱发,早射翻琵琶女的几个护卫,她身形也极快,抽出随身佩剑拨挡。一不留神,小腿中了一箭,娇呼一声,跌在地上,再看左右,护卫皆被射死。
孟、温护着黄棠与省儿。原来高复一伙按动墙上机关,伏弩发动,墙上暗门洞开,他们趁势涌入,从暗道逃走。
孟楷从腰间解下皮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大口,递给温齐,温齐喝了一大口,递黄棠,黄棠喝了一大口。省儿巴巴地望着他们四个。黄棠一笑,把皮囊递给他,他也吞了一口。递给孟楷。
孟楷冲他们两个一笑:我去禁军营地夺雷家刀,未遇那将,却在路途捡了这个毛猴。
温齐道:若不是气力不加,我定将这群贼人杀尽。
孟楷道:我中迷香力气亦未曾复原。
两人并不问黄棠何以落到他们手里。不想让他难堪。黄棠心里极为感激,道:我与温兄被水冲散,见有灯火,上岸越墙而入,欲寻吃喝,不想被巡哨拿住。
三人聊着天,女郎生怕被他们羞辱似的,瘸着腿拼命往外去。孟楷见黄棠脸上带着怜惜之色,便笑道:黄贤弟怜惜惜玉,如何不前去照看一下。
黄棠踌躇道:小弟岂能夺兄所爱…
温齐大笑:我与孟三哥更喜北方佳丽,豪放不羁。
黄棠便快步走到女郎跟前:这位小姐,我几个并无恶意,你脚上受伤,行走不便,若外间在碰见歹人,如何是好。
女郎拿剑指着黄棠:我看你便是歹人,快给我离开,本小姐自有人照应。
孟楷冷冷道:这位小姐,这伙人来路不明,手段下作,箭头抹毒也未可知,你若逞强,不消一个时辰,便会毒发身亡。
温齐道:依我看,倒不如把这截腿剁了安全。
女郎听罢,花容失色,便问黄棠:你可有法子帮我。
此时天色已亮。黄棠被她双眸一照,心旌一动,如何不依,慨然道:但有黄某在,保小姐无恙,恕黄某鲁莽,察看小姐伤势。便俯身到她脚边轻撩下裙,只见小腿插着一只一指长的断箭,伤处已肿,然无淤青,应是无毒。当下放心下来,站起来冲她一笑:虚惊一场,应是无毒。待到安全之处,给小姐起箭疗伤。
孟温相识一笑,孟楷便走来对黄棠一抱拳:黄贤弟,我两个速归幽州,先行一步。异日再见!
黄棠愕然:两位兄长为何如此匆忙。
温齐:北虏必有阴谋,我两个得速禀将军得知
黄棠拱手:黄某幸遇两位兄长,乃平生所幸,他日若有用得着之处,愿效犬马之劳。
孟、温二人领着省儿落拓而去。
上朝
皇帝杨炼在含章殿早朝,因三年荒废,宫内太监也梳理洒扫,宝座及殿内覆盖一层灰尘,梁架、墙角、门户结满蜘蛛网。得知新皇早朝,太监们前一夜草草地整理一翻。杨炼穿着赶制的衮龙袍,戴着冕旒冠,勉强端坐在宽大的龙骑上。群臣在礼部朗官唱和声行大礼。宰相李光庭年老体衰,叩拜吃力,跪下半天没爬起来新任吏部侍郎崔弼跪拜时帽子落地,露出透顶。杨炼觉得甚为可乐,扑哧一下忍不住笑起来。站在大殿偏角的田元照吓得浑身一抖,偷眼看站着皇帝身侧的王策时和偏后一点的杨玄机,所幸群臣也惊惶,没人发现。
为防备皇帝应对失仪,田元照带着皇帝反复演练,杨炼颇不耐烦,他很快发现宫中拘束甚多,不如潜邸自在,可以随意出入民间,任意胡闹,老太监时常管束他。他尤怕王策时,每逢其来,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田元照亦是战战兢兢,应对小心,生怕疏忽被老太监捉住。杨玄机进亦时常进宫面见官家,不过他态度温和,未尝疾言厉色,对皇帝也颇有耐心,因此杨炼对他颇为亲近,杨玄机又擅用譬喻来启发杨炼,杨炼对他颇为依从。杨玄机每日宫必拉着田元照在一傍说几句勉励的话,令他心存感激。
然而杨炼对田元照不是百依百顺了,往常哄骗的招术皆不管用,杨炼烦躁时冲他大喝大嚷:朕要砍掉你这个奴才的脑袋。
这令田元照十分恐慌,若在皇帝处失宠,若不能让皇帝照着老太监的意思做,老太监弃之如敝履。一天夜里,他发现皇帝总盯着一个宫女看,他恍然大悟。皇帝已经到了通人事的年纪了。田元照并非自幼入宫,经历过皇帝这个阶段。当即诱导皇帝宠信宫女,皇帝入巷之后,大觉有趣。田元照进言:官家若守住江山,每年皆可教天下州府进献美人。若不听中尉之言,中尉便教钧王来做做殿,宫中美人皆归其所有,天下州府都向其进献美人。
杨炼一听这个十分不妙,当即便认真演练起来。
大多朝臣皆是观形势而动的,李光庭则不一样,政事堂积压的奏章如山,当下他便一件一件奏事不已,整个朝堂都是他苍老忧愤之声,他若有没想到的阎斐济补奏。
杨炼见没人反对,便按照杨玄机教他的:就依爱卿所奏,或者说写个条陈来商议。
李光庭又奏幽州粮饷之事:幽州粮饷不继已三月有余,若不及时拨付,军心动荡,疏勒或康延部趁机南掠,所费甚大。臣奏请兵部会同户部即刻办理。
崔弼出班奏道:陛下,臣有事启奏,幽州雷家本非纯臣,朝廷不得已方令其镇守边境。且其将士恃功骄纵,诸道兵马皆有监军,幽州独无;又其校尉入京催要粮饷,竟然公然杀死禁军将士。
李光庭于杨夏与雷家这段恩怨隐晦不能明言,只得说:幽州若失守,北国骑兵长驱京师。若雷砺不可为将,谁可去幽州当此大任。
崔弼道:朝廷赏罚分明,幽州将士也是国之将士,不是他雷家私军,以臣之愚见,粮饷自然拨付军中,然雷砺必将行凶之徒械送京城,按军法处置。
群臣听罢,便猜中崔弼多半与王策时暗通款曲,谁不知道夺嫡之后左军趁势劫掠文武富人,有人除之,正是为众人报仇,今日崔弼却要替他们报仇。然而群臣心惊胆,深怕若惹中尉,因此各个噤若寒蝉。
李光庭不好多说。
杨炼便冲崔弼道:就依爱卿所奏,早拟旨来。偷眼看站着一傍的王策时,微微颌首。夏朝制度,朝臣在朝堂议政,太监不得开口干政,虽王、杨两位权势已极,亦不敢越雷池。杨玄机照例稍往后隐,因此皇帝左右顾盼看不到他。
李光庭奏事不已,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杨炼被礼服束缚,早心猿意马了。况且这个白胡子老头声色俱厉,不如秃顶老儿笑容可掬,言语温和,不由心生厌恶,他心想要是袖内藏一条蛇丢到他的脚下,看他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逃开,那才有趣。他扭动身体,冕旒晃动,难以自制的伸了下懒腰。
李光庭却不管,他还要奏最紧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曹城民乱。他十分老练地把其他事务放在前面奏明,争持少可速决议,不至于稽延时日。若起初奏事变争持不下,罢朝之后,却不知何时再议。
李光庭痛心疾首道:曹诚民变已经燎原之势,四周州府之民翕然而动,聚众已达数万,屠杀官吏,劫掠百姓,冲州荡府,薛崇从郓州出兵,半途被袭,望风而溃,今急奏请驰援。若再稽延则郓州必失,再行剪扑岂非易事。翼州刺史张自勉,忠勇有谋,孙秀谋反之时,屡建奇功。可令率本部军马五千人急赴曹州平乱,或剿或抚,便宜从事。
崔弼出班奏道:曹城民乱非孙秀可比,皆饥民乌合,大军一临,自然瓦解。薛崇所部疏于训练,未尝临敌,故望风而溃;若张自勉率军去,跨道用兵,靡费甚多,且将士骄纵,难禁劫掠,是平一乱而生一乱也。青州兵马使宋威老成持国,且曹城本隶青州,宜由其率本部剿灭乱民。
李光庭怒道:宋威降将,性贼滑狡悍,太祖惜其勇而用之,然每抑之,不使大任。孙秀反时,宋威煽惑诸镇,欲与谋反。时执政意在姑息,并不深究。若任其为将,必玩寇自重,乱必祸及他道。
阎斐济补充道:宋威连上数书,格外索要粮饷军器;派遣军吏进京煽惑朝臣,贿赂当道。
崔弼道:宋威年近七旬,并无子嗣,夫复何求?至于煽惑朝臣,贿赂当道,何不言明,如确实无误,何不奏请陛下诛之。
阎斐济当然不能直指王策时和崔弼,值得说:只需拿住拷问便知
李光庭厉声道:若用宋威则国亡无日。若以为张自勉任士卒劫掠,可令禁军一将率一千精兵前往协同,亦监视其军,必不敢放任士卒。
崔弼针锋相对:何不令禁军一将率一千精兵会同宋威作战,亦监视之。
李光庭大怒:崔弼,国家就要毁在你等奸佞手里
崔弼:李相欲把持朝政,令百官钳口么?
李炼心里早偏向崔弼了,见李光庭须发皆张,越发觉得可憎。于是他颇不耐烦指着李光庭道:此白头翁太跋扈。指向崔弼:就依此秃头翁所奏。看看王策时,微微笑着颌首。杨玄机不由地往前跨了一步。但杨炼已经坐不住了,喊了声:退朝,来日再议吧。说着站起来,田元照赶紧趋上前伺候,由他扶着往殿后去了。
群臣哗啦啦往外涌出,三三两两彼此交谈着离开。李光庭兀自站立不动,不禁长叹一声,身体晃了晃欲摔倒,阎斐济上前搀扶:李相,学生送你回府吧。
崔弼瞥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老相李光庭忧愤不已,在花园散步,乌云遮月,夜幕沉沉。他走到花亭之中,扶着亭柱,凝望苍穹。不免想起自己的平生,自己乃幽州落魄书生,穷困潦倒,被太祖杨扈不次擢拔,委以心臂之任,奇谋密计,皆得预闻。定鼎之后,独任丞相,急奏或先处置后启奏,未尝遭猜疑。君臣相得,如鱼得水。太祖临崩托孤,君臣际遇不再,然二十余年不敢懈怠,鞠躬尽瘁。如今以风烛残年,苦撑危局,往往力不从心。他每逢入太庙见太祖,未尝不想说欲追陛下于地下,然国势如此,又有何面目见太祖,报知遇之恩呢?
李光庭明白,杨夏岌岌可危,或在自己有生之年便土崩瓦解。那是何曾残酷的事实,自己一生抱负努力付诸东流。将来青史上他们君臣会留下什么样评价。
当初太祖暗结疏勒,暗算雷家,他内心未尝没有动摇过,不过因受知遇之深,遂竭力促成。四十年来,夜深人静,每思及这段往事,内心难以平复,中原百姓转填沟壑历历在目,他日地下冤魂相聚泣诉,何颜以对?他们君臣从未再提及此事,但他早已体察到皇帝惊惧悔怨交加。他上朝前每次提醒群臣不可提及雷字。若提及,官家必暴怒,或任意诛杀。
老仆轻轻走过来,站着一傍,轻声说:相爷,阎相公求见。
李光庭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之色,吩咐道:带他来亭中,叫厨下准备酒食吧。
阎斐济是他十年前当主考官是选拔的最为出色的几个举子之一。其他门生都俯仰随世了,唯有他还是一股清流。一直襄助他办理军国大事,因而也备受同僚排挤,清贫自守,一家十口赁在城南的窄窄一所宅子里,俸禄不足养家,母亲与妻子为人缝补以贴家用。李光庭名为其师,实则视他为子。
李光庭有两子,长子早丧,次子颇以父为非,虽不面争,腹诽甚多,见其父虽居高位,平生辛苦,遂无意于仕宦,素日但以酒色自娱,年四十暴病而亡。两子皆丧,原配夫人哀痛欲绝,不二年亦死,虽有姬妾,无所出。故晚年膝下荒凉,原本想叫阎斐济一家搬到自己府中居住,转念一想,王策时恨他入骨,若遭不测势必危及阎家一族。萧远宁一门被诛,阎斐济竟冒死收尸,令他既欣慰又惭愧。他每每强打精神,要给这个学生做出表率来,不能叫他失望。天下士人迟早看道他们师生的努力,则必激励人心。
片刻,老仆带着阎斐济进来。两个婢女在亭内桌上摆上酒食,点上蜡烛。阎斐济见面施礼:学生参见老师。
李光庭望着他:济堂(阎斐济字),来,亭内坐,知你一向不得饱食,叫厨下略备酒食。
阎斐济:多谢恩师。也不客气,知道老师深夜不食,便自斟自吃。
李光庭察看他神色,等他吃了几口,才问:深夜来见,有何急事。
阎斐济停箸踌躇:恩师,弟子是来您告辞的。
李光庭大吃一惊,呆了半晌:济堂,何以至此?
阎斐济叹了口气:恩师,夺嫡以来,弟子每夜辗转难眠,朝廷几无留心政务之臣,天下纷乱,国运日蹙,纵有恩师苦撑危机,难阻崩溃之势。
李光庭苦涩地说道:济堂,士之大节,明知不可而为之。况官家年少,成年或悟,届时可启发其留心政事。
阎斐济苦笑道:恩师,先帝时,宦官当道,朝臣拱手而已。如今其更加昌盛。朝臣皆俯首贴耳,全无廉耻。如崔弼辈,内结宦官,外联藩镇,以图自固,凡谋国之计皆百计乖之。我师生二人如何敌得过。
李光庭叹道:难为你这么多年了,你欲外放州府,我自当为你谋之。
阎斐济摇头:恩师,学生若计个人前程,何不早谋。言不听,计不从,则去之。乱则隐,学生前日打发家眷回乡去了,生亦准备不日辞官归故里,耕读传家。
李光庭叹道:你若去,我死不远矣
阎斐济泣道:恩师,学生早已萌生去意,只是怕恩师失望,故不忍开口。萧门被族,学生去意日坚,见恩师孤苦,又不忍提,今日早朝,深失所望,此时不去,异日受辱。
李光庭喟然长叹:我何尝不知国事不可望,顾受太祖厚恩不得不如此。唯有继之以死。
阎斐济举杯有喝了杯酒,道:恩师,学生今夜冒昧一谏。如今旦要成事,须与官宦沟通。杨玄机,宦官中有见识者,彼亦知皮之不存,毛之焉附之理。学生闻其主持中尉府会议,力主恩师独任宰相,力促皇帝早朝,协力襄助军国之务。王策时与其争权,故联络朝臣亦沮其谋。恩师若与杨玄机联合,则政令方能通达。
李光庭道:我非不知也,太祖晚年,不信文武,此辈渐有权势,独畏我一人而。四十年来,此杯权势日盛,我亦不假颜色,非我不知形势,但令朝中文武与天下士人知道,令其有所依。我若与此辈沟通,则天下失望。
阎斐济:恩师,学生愿承此骂名,恩师自不必屈尊,学生与其交通,共商曹城军务,力促张自勉为将。事成之后,学生归隐。
李光庭亲自给他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举起酒杯道:济堂,为师亏欠你太多。
师生一饮而尽。李光庭眼里已经泛泪光。
阎斐济泣道:学上为此,不为君,不为国,唯欲报恩师知遇之恩儿尔。
师生两个相顾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