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吓飞了树梢上的几只麻雀,今天是四爷入殡的日子,送葬的人越聚越多,于是也看不出谁哭得用心了,时不时还有人抬头瞄上一眼。
四爷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人们也说不清四爷到底有多少岁了,与四爷同辈的老一茬就连四爷自己现在都已相继离世了,人们以前听四爷讲过军阀的事,据说他还跟鬼子打过仗哩,不过现在四爷带着他的故事埋进土里了。
听四爷说他有两个姊妹,战乱的年代,到后来就没了着落,有个哥哥说是当了兵,至于说是哪的兵,就不恁地清楚了,刚开始人们叫他四哥,后来叫他四叔,再后来年长的人就剩他了,人们就管他叫四爷。
四爷说他命硬,年轻的时候在树上摘杏,从树上掉下来,他以为自己摔死了, 结果没想到还能站起来;自然灾害的时候人们连草根都吃完了,他却逮到一只大田鼠;四爷每讲他的故事的时候眼神都很深,让人觉得这老头话没说完。人的命跟草一样,四爷看过了太多生死,比他年长,比他年轻的都走了,剩他这么一个老朽,他也就看淡了生死。
四爷有个儿子,据说在外面当官,不过人们也没怎么见过四爷这个儿子。四爷说他儿子叫小禾,庄稼人就应该起个庄稼名。小禾出生的时候刚建国,四爷说他是赶上了好时候,四爷还说小禾是个宝,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四爷让小禾读书,老师也夸他聪明。
后来听说小禾考上了大学,那年,四爷把家里猪也杀了,请大伙儿吃上一顿宴席,大家伙也都相跟着夸小禾是文曲星下凡,只不过打小禾上了大学,人们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不知道过了有几年,过春节的时候,小禾突然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回来了,过完年小禾就又走了,不过这个孩子倒留了下来,四爷经常带着孩子出来,管孩子叫云飞,人们都争先恐后地想看一眼四爷的孙儿,四爷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人们说,四爷,啥时候办个孙子宴啊?四爷也不急,道:有的,有的。
人们听说小禾是在外地当了官了,连名字都改了,叫什么运诚,一听就是文化人,不过四爷好像是不太高兴,就连孙子宴的事都没再提过。
云飞倒是跟四爷亲的很,整天跟在四爷身后,人们也都喜得他机灵,比喜他爹的都多,四爷也是喜。心情好的四爷经常跟大伙讲故事,庄稼人,一生都在土地上,时不时听个故事很是满意。
其实四爷也就是普通的农民,不过活得久了,也就见得多了,人们爱在四爷家门口的柳树下听他讲故事。别看四爷人挺憨厚,脑子可聪明着哩,他年轻的时候去过几次县城,一来二去,跟那里说书的先生学了几句口舌,回来给大伙讲,大伙也喜得听,四爷讲的故事就跟真的一样,好像都是他亲眼见过,亲身体验过的。
四爷最常讲的是三国的故事,特别是关二爷,他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个关二爷的神像,没事爱拜上一拜,不过后来破四旧的时候,关二爷也被砸烂了,四爷还为此生了一场病,不过现在好,四爷说他的云飞,那就是关云长的云加上张飞的飞,将来也是厉害着呢,人们笑他,说肯定是小禾教他这么说的,四爷倒也不吭声。
人们说不出对四爷的感情,不光是四爷岁数大,四爷心也善,邻里乡里的忙他能帮就帮,闲暇是人们都爱跟四爷唠上两句,这一来二去,四爷在人们心里的地位,怕是没人能比了。
四爷一辈子活在土地上,云飞倒也喜欢这田间的劳作,整天在地里蹦跶,四爷对这孩子喜得很,平时没有农活的时候,爷孙俩经常到处走走,看看瓜果,看看溪流,看看朴实的农民一生是怎么在土地里生活。
可后来就不一样了,以前村子里的人都生活在一起,集体化生产,也不怎么跟外界打交道。可最近几年听说政策变了,县里把路也修进来了,于是,渐渐地有人开始走出这个村子了。人们不再特意跑来听四爷讲故事了,四爷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抱着孙子,云飞倒还喜欢听四爷的故事,四爷也就继续讲下去。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外出了,都说外面的日子美得很,大街上到处都是钱,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家里剩下的也都没几个老的小的,人一走,庄稼就遭了殃,四爷可生气了“一群忘本的东西,粮食都不要了,将来可饿死你”。四爷依然小心照顾自己的土地,但他确实年纪大了,连自家的地也种不好了。
小禾回来了,还开着车,说要把四爷接走,四爷拿着拐棍儿敲在地上,“都走,都走,把庄稼都喂了黄蜢儿吧”四爷不走,云飞也不走,云飞快十岁了,已经上了村里的小学,小禾没办法,留了些钱就走了。
四爷生了病,倒还有几个年长点儿的村民来瞧看一番,四爷说他身子骨还硬朗,死不了。果然,没过几天,四爷就又走了出来,下地,锄田,浇水,日子还这样,不同的是,四爷开始听别人讲故事,听那城里的故事了。
不过四爷一直不相信,城里人不种地都吃啥?地上的钱捡不完吗?
没等四爷多想,县里的人来了,乌泱泱一大堆人,听带头的说是来搞建设,发展经济的,这里瓜果、土地资源丰富,是一大笔财富哇!这群人走后,又来了一堆人,还开着卡车,他们砍树、开田、建工厂,忙得不亦乐乎,四爷看着庄稼地都被占了,却只有心疼的份儿。
外出的人逢年过节都会回来不少,互相炫耀着在外的日子过得有多舒服,家家户户开始忙着盖房子,县里的工程还没建成,这里的楼房倒是起了不少,这些房子给谁住呢?四爷心里想,过完年人们不又都走了吗?
四爷在这样的日子里过得真是糟糕,他的胡子、头发都白了。四爷突然要把云飞送走,让小禾来接,云飞还是哭闹着不走,从没打过孩子的四爷却狠狠给了云飞一巴掌。小禾带着云飞走了,四爷还待在这里,每天照旧打扫打扫院子,干干农活。
县里的工程搞完了,大管子埋在地下,每天呜呜地吐着黑水,烟囱里也是冒着黑烟,四爷最近咳嗽的厉害,每想到云飞,四爷就咳嗽,他现在也不出去了,瓜果没了,连河水也臭了,四爷就待在家里,养了个鸟。
这一天,县里的人突然来到了四爷家,四爷一听可气坏了,原来县里要重新规划公路,四爷家的房子正在规划线上,县里的人说可以赔钱,也可以在城里换套房。四爷不听,把人都轰了出来“这房子住了几十年了,你说搬就搬?”
一连好几个月,县里的人始终说不通四爷,四爷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县里的人他骂,村里的人他也骂,人们都说这老头魔怔了,周围的房子都拆了,就剩四爷一家,四爷的鸟也死了,四爷更孤单了。
四爷把小禾还有云飞唤了回来,让云飞在家陪他几天,云飞扶着四爷又出了门,村子已经变了模样,村口的石碑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高大的牌子,汽车楼房数不胜数,街道也拥挤不堪,这一天下来,四爷累坏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晚上。四爷跟云飞说了很多话,云飞也跟四爷说了好多话。
第二天,四爷就病了,头痛,医生说要住院,四爷不听,开了药,非要回家,只是四爷的病确实是重了,小禾又把四爷送进了医院,四爷拉着小禾的手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门前的柳树下吧”
四爷真的走了,来奔丧的人还是不少的,不知道是为了四爷还是为了小禾,不过四爷却没能埋在他家门前的柳树下,因为他死后,拆房子的时候,柳树也被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