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执忆录
女人面带泪水地从偏堂走了出来,方才惊出的冷汗虽是让额前的几缕秀发粘黏在一起,泪珠也洗花了娇媚的妆容,但这仍旧遮不住女人的天生丽质,反衬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加之一袭艳红色的风衣包裹着若隐若现的妖娆身段,尤物一词用来形容这个女人再合适不过。
她便是半遮香五年前的头牌,天下第一名妓,一个相传连当今太子都为之动情的方颜儿,世间恐再不能找出第二个与之媲美的女人。天下但凡是有点名气的才子,无不慕名而来追求,半遮香的门槛为此不知被踏烂了多少次,美的俊的,强的软的,上至吟诗作对比作天女下凡,下到翠绕珠围捧为人间绝伦,能用的法子都使尽了,可她的心只系在一个名叫吕志的穷酸书生身上。
从始至终,从未改变。
直至五年前,这个让所有人鄙夷的穷酸书生突然时来运转,借助过人的胆识与眼光成就了一番事业,竟跻身成为了江南的富甲!同年也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方颜儿,更是花费了其卖身契三倍的价格博得美人展颜一笑,成为众人包括其他艺妓茶余饭后的谈资,直至今日仍旧余音绕梁。
女人被珠帘外的男人挡住了去路,她十分慌张地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刚才有一句不该让人听见的话传到了这个男人的耳朵里。
“是自己人,没事的。”珠帘内传出了声音。
而这边男人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递给了女人,也没等对方说些什么,径直走进了珠帘内。
女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手帕,有些面熟。
里屋内香气扑鼻,男人虽然叫不出是什么香料名字,却也短暂地舒缓了一下心情。老头打从男人进屋起就一直透过木窗沉醉在楼外灯火通明的酒色之中,像是什么也都没发生过似的轻声道:“你看呐,这些个表面上道貌岸然的男人们一到这里就全部原形毕露,什么达官贵人?什么风流才子的?我的这些宝贝们,你看他们一个个婀娜多姿的美得多俏啊?可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傻?就是这么愿意为了这一个又一个的伪君子们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跟灵魂呢?真是可怜——真是一群下贱的东西!”
当丑爷转过身来,青年只看见映入眼帘的是两只几乎占满整张脸盘的血红眼睛,密密麻麻的血丝交汇一处,丑陋的一眨一眨,样子十分瘆人。
来人先是一愣,随后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打量起了丑爷的这副模样。
眼见对方没有露出惊恐的表情,怪物十分可惜地耸了耸肩,随即用一只布满褶皱的手掌牵带着长袖遮住了自己的面容,下一刻一张虽然依旧丑陋却要比刚才好上百倍的老头脸面露了出来。他习惯性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根翡翠烟杆点着抽了一口,透过云烟难看地带动着脸褶儿朝男人瘆人地笑了笑,“老毛病了。”
话毕,老头又从木桌上拿起一杯薄荷茶,皱了皱眉头,最终还是入了口,在喉咙间使劲涮了几下,吐出。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喝这玩意。”
男人并没有顺势作出回应,而是又对丑爷这副老人的样子又是一番细打量,冷不丁单刀直入道:“你是个女人吧?虽然你给自己修容过很多次,但你的鼻梁,你的身型包括你脖子的曲线依然遮不住你是女人的底子。为什么?”
后话显然是想问为什么要装扮成男人模样。
对方愣了一下,随后讥笑道:“看来我没有请错人!”
话虽如此,老头却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男人知趣的没有继续再问下去,“也罢,既然你知道我是谁了,那告诉我,你找我要……”
老头又是怪僻地伸手阻止了青年的下言,随后操着一口刺耳的中性音色不急不慢地靠近了青年,“死亡并不是突然降临的。”
这次他没有拄着不见了踪迹的拐杖,而是有节奏地用那只干枯的手指慢慢地顺着青年的手背爬上了他的臂膀,青年本能地想要躲闪,可背上的木箱却一下子撞到了身后的门柱,好在这次他屏气凝神收住了自我思考,任由对方的手在自己臂膀上游走。
“它总是那么的悄无声息,但……却又总是会给你一丝提示。”慢慢爬上了青年的肩膀,青年的发丝,停在了青年的脸庞。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世间的一切似的,很深邃。”
青年想要勉强的笑一下,但老头显然没有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男人身上,没等其有所反应便背过身去又道,“就比如说妻子明明提醒过小贩丈夫第二天不要贪睡,但他还是睡过了头,为了赶时间他不得不走在更近一些的冰面上而失足淹死。”
“比如村里的老人们明明提醒过将要上山砍柴的女人傍黑前一定要回家,但她却还是为了给相依为命的女儿换来填饱肚子的口粮而忘记了时间不幸踩到毒蛇被咬死。”
“再比如明明就有人告戒过那个女人,最近她那痴呆女儿有自杀的倾向,可女人却还是贪心的忙碌到傍晚,直到守着一具尸首才追悔莫及。”
“死神永远都会在你或你最爱的人死亡的前一刻,假借他人之手冷不丁的提醒你一下,告诉你‘死亡来了,快逃命吧!’这看似是好意,但你知道吗?无论你怎么挣扎,无论你怎么卑微地祈求,你都永远也不会在下一刻逃脱他的手掌心。对,就像是玩笑一样,从始至终死神都认为你的死亡只是一场游戏。”
男人以为丑爷这么煽情的原因是经历过这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但叙述完故事的丑爷却收回感人的表情,带着丑陋且又病态的笑容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很刺激吗?”
男人眉尖一挑,不置可否。
“想想看……”此时丑爷故意拉低了声音,放慢了语气,“假如我们若是躲过了死亡的提示,那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他从丑爷的眼睛里看见了一丝遮盖不住得疯狂。
丑爷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朝对方卖弄道:“你没有猜错,我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虽然可惜我不是第一个产生这样想法的人,但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事实上每个人在临死前都会得到死神的提示,只不过大多数人连意识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死去了。只有少数的幸运儿,他们凭借着得天独厚的运气躲过了劫数,成为了与死神博弈后的赢家,只有他们成为了这场死亡游戏的获胜者!我太好奇了这其中的奥妙了!他们是怎么躲过的?躲过后又回发生什么?所以从很早以前我就一直暗中派人打听,实验,经过我无数次的反复论证,终于,我在这群幸运儿之中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特点!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他们无一例外都经历过预示着死亡的提示,且共需要面临三次危机,如果躲过去了,那至少能够多获得十年的阳寿!”
男人看着丑爷的灵魂正被贪婪一点一点地吞噬殆尽。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此时的丑老头表情一变,一脸的落寞。
“我享受着被人供奉、被人仇视、被人仰慕、被人嫉妒,总之人类对我的一切感觉,不论好坏,我都喜欢。因为那才是真真正正地拥有着活着的感觉!而这一切,我想让它变成永远,所以我也想作为挑战者与死神玩个游戏!虽然我肯定会赢!”
说到了兴头,老头又是深吸了一口云烟,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茶又是使劲涮了涮喉咙,吐出。
男人注意起了老头这个特殊的举动,眸子流光一闪,宛如浩瀚的宇宙一般只是一瞥便让人失去了方向。
“可为什么我却感觉你在害怕?你所说的什么‘比如’亦或是‘游戏’之类的,倒像是在掩盖自己对死亡的恐惧,为什么?是因为那个叫沈瑶的女人吗?她的死让你感到自己在现实面前的渺小与无力了吗?还是说……你已经爱上了刚才的那个女人?爱到害怕有一天死亡让你无法再继续占有她?”
老头顿住了自己飞舞的神色,眼前的男人不但没有给出预料之中的恭维不说,自己仿佛还被看得一丝不挂。
“啊!啊!啊!”老头强装着镇定突然靠近对方,干瘪的皮肤顶在了青年的鼻尖上,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讥笑道:“对了!我差点忘记了,你可是‘执’啊!一个已经死透了的灵魂,一个已经死了还不能轮回,只能一点一点地为生前恕罪的小可怜。你死亡的那一瞬间想必已经见过死神了吧?也许我更应该向你请教一下如何赢过死神呢!”
丑爷几乎是带着颤抖的音调向对方宣战,可男人却依旧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不作回应。
“你知道吗?有一类人最让我觉得可怜。”丑爷觉得自己方才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气场正在被对方一点一点的瓦解,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孩子,他甚至连自己都开始鄙视自己的行为,但他还是抑制不住男人的轻蔑让自己产生的愤怒。
“那就是无论做什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人。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与好运背道而驰,他们要不停地遭到遗弃、指责、谩骂、羞辱甚至强宝等等来自人类最阴暗一面的命运,但他们却还是卑微的在命运面前挣扎着,努力着,苟延残喘着,妄想有一天幸福降临,可结果呢?他们无一例外都只能带着悔恨死去。”
“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老天爷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死后的他们会被清除一切生前的记忆,然后被编织一个正义使者的谎言,说是只有他们才能消除人类的芥蒂,打开怨恨的心结。作为回报,人类会赠予重新帮他们打开生前记忆的钥匙,让他们唤醒并了却生前的记忆与心愿,所以他们心甘情愿的走啊走,历经人世百态与沧桑,他们依旧会再次地认为自己能够苦尽甘来!可你知道吗?当他们找回曾经记忆的那一刹那,他们就会灰飞烟灭,什么唤醒记忆?什么了却心愿?都是骗人的!他们只能带着苏醒过来的巨大痛苦与悲哀灰飞烟灭,消失在这片大地上,不留一丝存在过得痕迹,一丁点都没有!连肯为他哭泣的人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他们可怜自己,便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执,偏执的执,寓意是不要继续偏执。”
老头应景地看着青年,“你,能承受得住吗?”
没有预想之中的暴怒,回答老头的依旧是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老头眼皮一耷拉,垂头丧气地坐回摇椅上,“告诉我你的名字。”
“陆。”
“很好,陆,你的人跟你的名字一样,都很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