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儿回到家,高跟鞋随便一踢,便直挺挺地倒向床去。
白衬衫不再挺刮,还粘上了污渍,最上面一粒扣子松松地解开,粉也浮了,口红也糊了,头发丝粘在脸上,过膝裙已快成为一块抹布。
从上面俯瞰,可儿像一条漂在水面上的咸鱼。可这时,可儿的脸上却有一种凌乱的美,放松的毫无戒备的美。毕竟,挨过一天的生死场,此时是最值得灵魂出窍的时刻了。
顺手点上香薰蜡烛,呼呼大睡几个小时,醒来已是午夜1点。饥肠辘辘。一盒香辣牛肉泡面,一块乳酪蛋糕,人生最惬意也不过如此。
减肥?可儿才没有那个力气。人生已是苦多乐少,如果连吃也被禁止,可儿要大哭而死。
可儿不拒绝任何放纵自己的事,比如暴饮暴食,比如熬夜,比如喝酒,比如抽烟。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卸妆。
一次酒吧可儿喝醉前晃着手指眼神失焦地叮嘱我:“记得帮我卸妆,嗝,取隐形眼镜。”弄得我哭笑不得。
是,一张脸便是职场女子冲锋陷阵的门面,也是挡在波涛汹涌前的最云淡风轻的一张面具。怎能不惊心?
可儿点上一支烟,这是她的一个隐秘。在大多人前,她是一个标准淑女。
衣柜里一排分不出区别的白衬衫,涂透明的指甲油,穿低于5厘米的鞋子,夏天坚决不露出脚趾,戴小小不夸张的耳钉,裙子永远过膝,口红颜色永远是淡淡珊瑚色。
像教科书一样精确,绝不出错。
至于她抽烟,酗酒,偶尔躁狂的一面,只有我们这些密友,才有幸看到。她在丽江学会了抽第一支烟,万宝路黑冰爆珠。
烟这种东西,有了第一支便会有第二支。只不过看能不能遇到你愿意为之抽烟或愿与之一起抽烟的人。
从丽江回到大都市,面具回到脸上,可儿也丧失在人前抽烟的欲望。她不想向别人表达:这个女孩有点特别?有点酷?有点坏?
解释起来太麻烦,对抽烟的人来说,抽烟就是抽烟,仅此而已,拒绝被贴任何标签。
于是她只在午夜抽,坐在狭小逼仄出租房的飘窗上,注视高楼大厦灯火忽明忽灭,一支烟,让她有了在这个城市坚持下去的勇气。
人就是这样,只需一些小事一些小确幸,便对这个城市有了拼命坚持的理由。这个城市便也与众不同起来,高贵过其他地方。
可能是公司楼下的一碗卤煮,也可能是夏日河边的一个烧烤摊,或者清晨与夜晚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抱歉总是一些便宜而不登大雅之堂之物,大概在我看来,真正治愈人心的,真正立竿见影的,就是这些俗气而不起眼的口腹之物吧。
最惨不过是因为一个人。因为一个人,爱一座城。都市人都明了,在一个人身上寻找感情寄托,最是投资而不确定收益的事情。风险大,往往血本无归。宁恋物,不缠人。不如爱一双鞋,一个包来得划算,鞋子包包不会拿脚走掉,人,说不定何时在心里就分道扬镳,各自天涯。
而,可儿,因为一支烟,便可安心天下。大概这支烟,还代表远方。最俗套的一句话,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一方面刻骨铭心爱着它,一方面无时不刻想要逃离它。我不知道可儿在丽江发生了什么,不知她是艳遇了一个人,一群人,还是一座城。
但她在丽江的照片里,确实是有那么点不一样。是什么,我思索了好久。终于在一次可儿狼吞虎咽美食时,我一拍大腿。是眼神!都市之中的可儿,虽然看起来乖乖女,但她的眼神里是克制,是一种带攻击性的克制,而丽江传回的照片里,却是灵动和隐隐的张扬。跟她沉溺某一项事物时一模一样。
但可儿,也并不见得是那种背起包包就可以离开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大城市的好那么鲜明地摆在那里,让人很难不想老死在这里。
所以在氤氲的烟雾中,她应该重回了某一段时光。诗和远方慰藉了她,才能在第二天,捏起拳头继续打拼。
一支神仙烟过后,可儿还没有睡意,罢了,罢了,都市之人,失眠又有什么可怕。
可儿不开心?不,不,可儿并没有什么事情真正值得不开心。可20多岁的人生不都是这样,拼命蓄力,想要得到的,都得不到,也没有几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一趟误掉的地铁,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弄脏了衣衫,都会让都市女孩突然哭出声来。那些细小的克制的不适应,会在某一个时间点,被某一件更细微的事情激发,如冲出牢笼的困兽,彻底吞没建立在四周的曾自认为安全的堡垒。
可儿没有在公司厕所哭过,她不允许自己这么做。这是她小小骄傲的事情。可她无数次在厕所听过那些压抑的哽咽,是呢,在这个奋力游泳的年纪里,谁又不会被呛上几口水?
更有意思的是,看着别人红红的眼圈和不再精致的眼妆,大家都礼貌地闭口不提。
都市人的疏离和界限感,既让人感到舒服,但仔细回味,又那么冷漠。假装没看到,另一层意味是,我不会安慰你,更不要向我寻求帮助。
工作出了错,家庭有了麻烦,还是情感出了问题,都市人都习惯了自己解决。好友会面,要穿越一个城。几个小时的公共交通,妆也花了,脚也痛了,丧气得不得了,抱怨和倾诉一下子失去了言语,毕竟这些也是要花大力气的。那打电话吧,好友也有工作,也有男友,也有加班,自顾不暇。
罢了罢了,还是当一个金刚女芭比吧,最惨不过是厕所哭一场。为什么是厕所?都市女性,工作就是全部,就是身家性命,一天十个小时钉牢公司,天塌了还得加班,情绪突至又不能打车专门找个地方痛哭一场。那只剩下厕所这一块小小的地方,默默聆听眼泪。
可儿挣扎起身,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卸妆,敷面膜,放Lene Marlin的歌,《A Place Nearby》响起的时候,可儿叹了口气。天堂若比邻,那还有什么放不下。
小时候把可儿放在自行车前杠上的外公,偷偷塞钱给可儿买糖果的外公,上幼稚园第一天被可儿抱着大腿大哭着不让走,最终只得在教室外陪读的外公,文艺汇演时跑遍全城给可儿买带蝴蝶的长筒袜的外公,已经离开可儿10年了。那些关于爱的认知,基本上都是外公给她启蒙的。
爱与被爱,大概是世界上最伟大却最为难的命题了。可儿庆幸自己年少时被好好爱护过,才长成现在拥有爱的能力的人,即使爱而不得,也愿深深爱过,也愿再花大力气去爱。可儿见太多都市人把一点点付出小心称量,缩手缩脚不愿付出。
有的人天生自我不会爱,但有的,在被伤害一次后,就永久关上爱的大门。可儿可怜这些人,她看过一种说法,爱人就像开店,把欢笑妩媚伤心难过都给了前人,新客来了爱搭不理,斤斤计较,这店怎能不倒。
凌晨三点了,可儿想睡了,毕竟,无论发生天大的事,明天,明天还要上班。
工作才是都市女性的救命稻草,它最是不会负人的了,你花十分力气,它必给你十分回报。
豆浆机预约,闹钟定时,戴上真丝眼罩,夜晚正在拥抱每一个睡了或没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