硫酸铜的夏天

初中的化学老师特别可爱,认真地回答过我各式各样中二的问题,在很多年以后,我只能记得同桌男生的无数个白眼,和关于游泳池的水为什么是蓝绿色的。

“因为里面放了很多明矾,就是硫酸铜啦,铜离子会让水看起来蓝蓝绿绿的。”我和死党把脸嵌在游泳池边的铁栏杆之间,不顾发烫的铁锈融进年轻的皮肤,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两个游泳池。

“皮肤泡在里面多久会烂掉?”死党问我。

“不知道,只要不一天都泡在里面应该就没事吧。”

然后我们就办了一整个暑假的游泳卡,在极度喜悦的气氛中,我们得知了对方彼时都还从来没有独自且不借助任何道具,在水里面浮起来过。

“没有关系,我从三岁起每年跟着我爸爸下河,蛙泳姿势绝对标准,我可以传授给你。”作为一名内功为零的选手,我对自己的外功充满自信。

“我应该是游泳圈选手里一流的,不必担心。”死党也当仁不让。

两家家长在“一米的水深淹不死两个一米六的大姑娘”的理论中,第一次放手让我们俩在没有任何成年人监护的情况下下了水。

在一米水深的儿童池里挣扎了许久都没能浮起来,太阳的余辉已经笼罩了整片熙熙攘攘的儿童泳池。

后来发生的事情可能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成功的冒险,“这牛能吹一辈子。”我这么想。因为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我冒险的次数虽然很多,但是称得上成功冒险的,凤毛麟角而已。

2002年7月的某一天傍晚,两只下水就脱离不了游泳圈和爸爸手掌的旱鸭子,在1米7深的泳池里,同时成功地实践了蛙泳。


无法具体描述那个雀跃的夏天,中考失利和初恋烦恼都不能击碎的快乐,究竟是来自硫酸铜水里身体可以漂浮荡漾的自由,还是更衣室里互相检查初熟身体的神秘冲击,或者是在夕阳里享受风吹着粘乎乎头发的清凉感。

那年冬天,唯一的游泳池就被拆掉了,高中的诸多烦恼已经湮没了游泳池樯橹灰飞烟灭的伤感。

不知道是不是鬼使神差,后来每次看到《天堂电影院》里老电影院被炸掉时的片段,我就会痛哭,我想这可能是一种弥补,弥补我过去没有来得及哀悼的坍塌。


再后来的多个暑假,江河成为了我们的乐土。南方河多且湘南多河流发源地,在众多不干净的河段中,你总能找到极其清澈怡人的一段。

不够勤奋进取的我,最终也没有像死党一样学会多种泳姿,蛙泳足够炫技,平躺水上漂足够让我淹不死,加上爸爸的保护,下水给了我一种永久性的精神喜悦烙印。

在最中二的文艺女青年时期,我费了很多心思琢磨自己的前世究竟是一只自由翱翔的飞鸟,还是一只畅游于江河湖海之中的鱼,虽然后来我才明白我可能曾经只是一只淹死在沸汤之中的老母鸡。


大学毕业那年,我暑假在家最终无法压制隐忍失恋所引起的间歇性情绪波动,一个人上了火车,一路渡海,去了海南,这么大的人了,第一次看到大海。

啊,我爱大海!我在心底里呼喊,尽管,我初见大海的时候,泪眼婆娑,由于天气的关系,海面浑浊成一锅粥。在整个十几天的旅程里,雨季里的大海完全没有给我展现任何它在别人图像里美感。

和海的近距离接触中,我终于品尝了海水——唉真他妈咸苦,终于看到了铺天的海浪——感觉被打到会疼死,终于证实了蛙泳——在一浪接一浪的海里朴素蛙泳并没有输!我也终于看到了漂亮的海面落日——一种介于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美,就像化成泡沫前的小人鱼之歌。

我带回家一个大大的海星送给了病榻上的死党,她特别开心地把它挂在墙头,我知道,她也很喜欢大海。


读研的时候,特别闲散,除了寝室的图书馆的两点一线,我总是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看电影,吃好吃的,穿街串巷,还有,游泳。五十米的泳池,我总是一个来回就歇菜了,隔壁泳道的大妈像鲑鱼一样顽强地穿梭,我体质不行,我安慰自己。

游泳馆附近的越南餐厅,菜特别符合我口味,因为人均消费很高,所以偶尔才吃,每次吃完都有一种把钱花掉的满足感。

“你那么自由浪漫的人为什么要求北京?”毕业的时候,我被好几个人问到这个问题。因为男朋友,不假思索。


来到北方以后,又看了北方的海,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关系?海蓝很多。

“因为北方的海里有大量的硫酸铜。”

“确实,我也觉得北方的海水特别粘头发。”

“你为什么要去北方?你不是说淮北以南的男人不嫁,死也不去北方的吗?”

“…”

我想,如果她还在,我们的对话大概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是2017年7月的末尾,我趴在看不到海的窗口,想起我年少时那次搬家。

“我的新家好像后面有个院子!”我高兴地对死党说。

“好棒!你准备在院子里干什么?种花?盖亭子?”

“我想建个小泳池,你知道,就是比浴缸大一点那种,我一米五五,池子有个两米就够了。”

“小了!你还会长高。”

“那就两米五?”

“院子够大吗?”

“不知道呀,应该,够大!”

“好帅!我要去你家玩。”

后来,院子盖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我就在那个房间里,被各式各样的青春琐事,浸泡了很多个夏天。


前段时间的某天,妈妈打电话说这次南方发洪水的大幸,就是家乡新水库赶在洪水前修好了,不过为了那个水库,上游的很多过去人烟密集的地方都被迫彻底淹没,包括了我出生的那个小镇。

那天晚上,我在梦里,梦见水势安静蔓延,一直蔓延到我的房间,没过我的小床,我如愿以偿地拥有了自己的游泳池,我拉着死党的手,在房间里游啊游,水越涨越高,没过书桌,没过窗户,直逼天花板,我们像鱼一样潜伏,终于,水把屋顶掀翻,我们迅速地窜出水面。

“晚霞里的一片海!”

我摸了摸头发。

“不涩不粘,这次没加硫酸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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