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白话短篇小说集,初刻用名《古今小说》,又称《全像古今小说》。明末冯梦龙纂辑。部分为宋元话本旧作,也有明人拟作。文字可能经过纂修者的加工。题材多来自民间,也有根据历史小说和前人小说改编改写的。
《喻世明言》,同作者稍后刊行的《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一起,合称《三言》,是最重要的中国古代白话短篇小说集之一。通常亦与凌濛初的“二拍”,即《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并称,称为“三言二拍”。
《喻世明言》是明末冯梦龙纂辑的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最初版本名为《古今小说》,全称《全像古今小说》。后重印改名为《喻世明言》,以与“三言”其他作品书名相配。全书40卷,每卷1篇,共计40篇。它和《通言》、《恒言》一样,为宋元明话本小说。
《喻世明言》四十篇,描写爱情、婚姻主题的作品占突出地位。有的直接反映当时社会现实生活,暴露社会黑暗;有的反映城市中下层人民的生活,歌颂朋友间忠诚的友情。另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作品,反映了明代商业社会发达情况及中小商人的精神面貌。亦有不少作品存有封建说教和因果报应的消极思想。是明代"话本"和"拟话本"的重要选集之一,亦是后人研究"话本"小说的重要参考资料。
喻世明言
第一卷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仕至千钟非员,年过七十常稀,浮名身后有谁知?万事空花游戏。休逞少年狂荡,莫贪花酒便宜。脱离烦恼是和非,随分支闲得意。
这首词名为《西汇月》,是动人安分守己,随缘作乐,莫为酒、色、财、气四宇,损却精神,亏了行止。求快活时非快活,得便宜处失便宜。说起那四宇中,总到不得那“色”宇利害。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悄魂。假如墙花路柳,偶然适兴,无损于事。若是生心设计,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不顾他人的百年思义,假如你有娇妻爱妾,别人调戏上了,你心下如何?古人有四句道得好: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我不淫人妇,人不淫我妻。
看官,则今日我说“珍珠衫”这套词话,可见果报不爽,好教少年子弟做个榜样。话中单表一人,姓蒋,名德,小宇兴哥,乃湖广襄阳府枣阳县人氏。父亲叫做蒋世泽,从小走熟广东,做客买卖。因为丧了妻房罗氏,止遗下这兴哥,年方九岁,别无男女。这蒋世泽割舍不下,又绝不得广东的衣食道路,千思百计,无可奈何,只得带那九岁的孩子同行作伴,就教他学些乖巧。这孩子虽则年小,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行步端庄,言辞敏捷。职明赛过读书家,伶俐不输长大汉。人人晚做粉孩儿,个个羡他无价宝。蒋世泽怕人妒忌,一路上不说是嫡亲儿子,只说是内侄罗小官人。原来罗家也是走广东的,蒋家只走得一代,罗家到走过三代了。那边客店牙行,都与罗家世代相识,如自己亲善一般。这蒋世泽做客,起头也还是丈人罗公领他走起的。因罗家近来屡次遭了屈官司,家道消乏,好几年不曾走动。这些客店牙行见了蒋世泽,那一遍不动问罗家消息,好生牵挂。今番见蒋世泽带个孩子到来,问知是罗家小官人,且是生得十分清秀,应对聪明,想着他祖父三辈交情,如今又是第四辈了,那一个不欢喜!闲话休题。
却说蒋兴哥跟随父亲做客,走了几遍,学得伶俐乖巧,生意行中,百般都会,父亲也喜不自胜。何期到一十七岁上,父亲一病身亡,且喜刚在家中,还不做客造之鬼。兴哥哭了一场,兔不得揩千泪眼,整理大事。摈硷之外,做些功德超度,自不必说。七七四十九日内,内外宗亲,都来吊孝。本县有个王公,正是兴哥的新岳丈,也来上门祭奠,少不得蒋门亲戚陪待叙话。中间说起兴哥少年老成,这般大事,亏他独力支持,因话随话间,就有人撺掇道:“王老亲翁,如今令爱也长成了,何不乘凶完配,教他夫妇作伴,也好过日。”王公未肯应承,当日相别去了,众亲戚等安葬事毕,又去撺掇兴哥,兴哥初时也不肯,却被撺掇了几番,自想孤身无伴,只得应允。央原媒人往王家去说,王公只是推辞,说道:“我家也要备些薄薄妆奁,一时如何来得?况且孝未期年,于礼有碍,便要成亲,且待小样之后再议。”媒人回话,兴哥见他说得正理,也不相强。
光阴如箭,不觉周年己到。兴哥祭过了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再央媒人王家去说,方才依允。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娶了新妇进门。有《西汇月》为证:
孝幕翻成红幕,色衣换去麻衣。画楼结彩烛光辉,和卺花筵齐备。那羡妆奁富盛,难求丽色娇妻。今宵云雨足欢娱,来日人称恭喜。
说这新妇是王公最幼之女,小名晚做三大儿,因他是七月七日生的,又晚做三巧儿。王公先前嫁过的两个女儿,都是出色标致的。枣阳县中,人人称羡,造出四句口号,道是:天下妇人多,王家美色寡。有人娶着他,胜似为附马。常言道:“做买卖不着,只一时:讨老婆不着,是一世。”若干官宦大户人家,单拣门户相当,或是贪他嫁资丰厚,不分皂白,定了亲事。后来娶下一房奇丑的媳妇,十亲九眷面前,出来相见,做公婆的好没意思。又且丈夫心下不喜,未免私房走野。偏是丑妇极会管老公,若是一般见识的,便要反目:若使顾僧体面,让他一两遍,他就做大起来。有此数般不妙,所以蒋世泽闻知王公惯生得好女儿,从小便送过财礼,定下他幼女与儿子为婚。今日娶过门来,果然娇资艳质,说起来,比他两个胡儿加倍标致。正是:吴宫西子不如,楚国南威难赛。若比水月观音,一样烧香礼拜。
蒋兴哥人才本自齐整,又娶得这房美色的浑家,分明是一对玉人,良工琢就,男欢女爱,比别个夫妻更胜十分。三朝之后,依先换了些浅色衣服,只推制中,不与外事,专在楼上与浑家成双捉对,朝暮取乐。真个行坐不离,梦魂作伴。自古苦日难熬,欢时易过,暑往寒来,早己孝服完满,起灵除孝,不在话下。
兴哥一日间想起父亲存日广东生理,如今担阁三年有余了,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不曾取得。夜间与浑家商议,欲要去走一道。浑家初时也答应道该去,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不觉两泪交流。兴哥也自割舍不得,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如此己非一次。光阴茬再,不觉又攘过了二年。那时兴哥决意要行,瞒过了浑家,在外面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上吉的日期,五日前方对浑家说知,道:“常言‘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也要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了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浑家料是留他不住了,只得问道:“丈夫此去几时可回?”兴哥道:“我这番出外,甚不得己,好歹一年便回,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浑家指着楼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下如雨。兴哥把衣袖督他揩拭,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一言难尽。到第五日,夫妇两个啼啼哭哭,说了一夜的说话,索性不睡了。五更时分,兴哥便起身收拾,将祖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帐目底本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有预备下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得停当。原有两房家人,只带一个后生些的去:留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买办日用。两个婆娘,专管厨下。又有两个丫头,一个叫暗云,一个叫暖雪,专在楼中伏待,不许远离。分付停当了,对浑家说道:“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浑家道:“官人放心,早去早回。”两下掩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高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整日的不瞅不睬。不一日,到了广东地方,下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了些人事。排家的治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安痊。把买卖都担阁了,眼见得一年回去不成。正是:只为蝇头微利,抛却鸳被良缘。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不题兴哥做客之事。
且说这里浑家王三巧儿,自从那日丈夫分付了,果然数月之内,目不窥户,足不下楼。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闹轰轰的暖火盆,放爆竹,吃合家欢耍子。三巧儿触景伤情,图想丈夫,这一夜好生凄楚!正合古人的四句诗,道是:腊尽愁难尽,春归人未归。朝来嗔寂寞,不肯试新衣。
明日正月初一日,是个岁朝。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一力劝主母在前楼去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前后通连的两带楼房,第一带临着大街,第二带方做卧室,三巧儿闲常只在第二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过前楼,分付推开窗子,把帘儿放下,三口儿在帘内观看。这日街坊上好不闹杂!三巧儿道:“多少东行西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晚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暗云道:“今日是岁朝,人人要闲耍的,那个出来卖卦?”暖雪叫道:“娘!限在我两个身上,五日内包晚一个来占卦便了。”
早饭过后,暖雪下楼小解,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晌。晌的这件东西,晚做“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等不及解完,慌忙检了裤腰,跑出门外,叫住了瞎先生。拨转脚头,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三巧几分付,晚在楼下坐启内坐着,讨他课钱,通陈过了,走下楼梯,听他剖断。那瞎先生占成一卦,问是何用。那时厨下两个婆娘,听得热闹,也都跑将来了,督主母传语道:“这卦是问行人的。”瞎先生道:“可是妻问夫么?”婆娘道:“正是。”先生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三巧儿叫买办的,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真所谓“望梅止渴”、“画讲充饥”。
大凡人不做指望,到也不在心上:一做指望,便痴心妄想,时刻难过。三巧儿只为信了卖封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大回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三巧儿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探望。也是合当有事,遇着这个俊俏后生。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个俊俏后生是谁?原来不是本地,是徽州新安县人氏,姓陈,名商,小名叫做大喜哥,后来改口呼为大郎。年方二十四岁,且是生得一表人物,虽胜不得宋玉、潘安,也不在两人之下。这大郎也是父母双亡,凑了二三千金本钱,来走襄阳贩籴些米豆之类,每年常走一遍。他下处自在城外,偶然这日进城来,要到大市街汪朝奉典铺中间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门,因此经过。你道怎生打扮?头上带一项苏样的百技鬃帽,身上穿一件鱼肚白的湖纱道袍,又恰好与蒋兴哥平昔穿着相像。三巧儿远远瞧见,只道是他丈夫回了,揭开帘子,定眼而看。陈大郎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妇人,目不转睛的,只道心上欢喜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谁知两个都错认了。三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两颊通红,忙忙把窗儿拽转,跑在后楼,靠着床沿上坐地,几自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谁知陈大郎的一片精魂,早被妇人眼光儿摄上去了。回到下处,心心念念的放他不下,肚里想道:“家中妻子,虽是有些颜色,怎比得妇人一半!欲待通个情款,争奈无门可入。若得谋他一宿,就消花这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须是与他商议,定有道理。
这一夜番来覆去,勉强过了。次日起个清早,只推有事,讨些凉水梳洗,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的跑进城来。这叫做:欲求生受用,须下死工夫。陈大郎进城,一径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薛婆蓬着头,正在天井里拣珠子,听得敲门,一头收过珠包,一头问道:“是谁?”才听说出“徽州陈”三字,慌忙开门请进,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陈大郎道:“特特而来,若退时,怕不相遇。”薛婆道:“可是作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么?”陈大郎道:“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作成你。”薛婆道:“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陈大郎道:“这里可说得话么?”薛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儿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分付?”大郎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模出银子,解开布包,摊在桌上,道:“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婆子不知高低,那里肯受。大郎道:“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道:“这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调了。今日是我来寻你,非是你来求我。只为这桩大买卖,不是老娘成不得,所以特地相求。便说做不成时,这金银你只管受用。终不然我又来取讨,日后再没相会的时节了?我陈商不是恁般小样的人!”
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个贪钱钞?见了这股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薛婆当时满脸堆下笑来,便道:“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毫不明不白的钱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分付,老身权且留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据日奉纳。”说罢,将金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叫声:“老身大胆了。”拿向卧房中藏过,忙踅出来,道:“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甚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大郎道:“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是处都无,只大市街上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婆子笑将起来道:“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中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甚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大郎道:“敝乡里汪三朝奉典铺对门高楼子内是何人之宅?”婆子想了一回,道:“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他男子出外做客,一年多了,止有女眷在家。”大郎道:“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女善借借。”便把椅儿掇近了婆子身边,向他诉出心腹,如此如此。
婆子听罢,连忙摇首道:“此事太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四年,夫妻两个如鱼似水,寸步不离。如今投奈何出去了,这小胡子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因兴哥做人有些古怪,容易嗔嫌,老身辈从不曾上他的阶头。连这小娘子面长面短,老身还不认得,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薄福,受用不成了。”陈大郎听说,慌忙双膝跪下。婆子去扯他时,被他两手拿住衣袖,紧紧核定在椅上,动掸不得。口里说:“我陈商这条性命,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作成我入马,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阻,即今便是个死。”慌得婆子没理会处,连声应道:“是,是!莫要折杀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陈大郎方才起身,拱手道:“有何妙策,作速见教。”薛婆道:“此事须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若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陈大郎道:“若果然成就,便退几日何妨。只是计将支出?”薛婆道:“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退,早饭后,相约在汪三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人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盘桓,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陈大郎道:“谨依尊命。”唱了个肥喏,欣然开门而去。正是:未曾灭项兴刘,先见筑坛拜将。
当日无话。到次日,陈大郎穿了一身齐整衣服,取上三四百两银子,放在个大皮匣内,晚小郎背着,跟随到大市街汪家典铺来。瞧见对门楼窗紧闭,料是妇人不在,便与管典的拱了手,讨个木凳儿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只见薛婆抱着一个蔑丝箱儿来了。陈大郎晚住,问道:“箱内何物?”薛婆道:“珠宝首饰,大官人可用么?”大郎道:“我正要买。”薛婆进了典铺,与管典的相见了,叫声聒噪,便把箱儿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又有几个小匣儿,都盛着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奇巧动人,光灿夺目。陈大郎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那些簪珥之类,做一堆儿放着,道:“这些我都要了。”婆子便把眼儿瞅着,说道:“大官人要用时尽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陈大郎己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两白华华的,摊做一台,高声的叫道:“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的货不起。”此时邻舍闲汉己自走过七八个人,在铺前站着看了。婆子道:“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须要仔细,请收过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那讨价的一口不移,这里陈大郎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檐,件件的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佑两的在日光中恒耀。惹得一市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采。婆子乱嚷道:“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担阉人则甚!”陈大郎道:“怎么不买?”两个又论了一番价。正是:只因酬价争钱口,惊动如花似玉人。
王三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推窗偷看。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分付丫鬟去晚那婆子,借他东西看看。暗云领命,走过街去,把薛婆衣抉一扯,道:“我家娘请你。”婆子故意问道:“是谁家?”暗云道:“对门蒋家。”婆子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的包了,道:“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陈大郎道:“再添些卖了罢。”婆子道:“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箱儿里,依先关锁了,抱着便走。暗云道:“我督你老人家拿罢。”婆子道:“不消。”头也不回,径到对门去了。陈大郎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管典的,自回下处。正是:眼望捷族旗,耳听好消息。
暗云引薛婆上楼,与三巧儿相见了。婆子看那妇人,心下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做男子,也要浑了。”当下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三巧儿问道:“你老人家尊姓?”婆子道:“老身姓薛,只在这里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里。”三巧儿道:“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婆子笑道:“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怎的?只笑那下路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物。”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那妇人看,叫道:“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教老身在主人家面前,如何台得许多消乏?”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道:“这般头号的货,他们还做梦哩。”三巧儿问了他讨价、还价,便道:“真个亏你些儿。”婆子道:“还是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到胜十倍。”三巧儿晚丫鬟看茶,婆子道:“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缠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担误工程’。这箱儿连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巷身暂去,少停就来。”说罢便走。三巧儿叫暗云送他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三巧儿心上爱了这几件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一场大雨。雨声未绝,砰砰的敲门声响。三巧儿晚丫鬟开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个破伞进来,口儿道:“睛千不肯走,直待雨淋头。”把伞儿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万福道:“大娘,前晚失信了。”三巧儿慌忙答礼道:“这几日在那里去了?”婆子道:“小女托赖,新添了个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回。半路上下起雨来,在一个相识人家借得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几个儿女?”婆子道:“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到有四个,这是我第四个了,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房,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士少什么一夫一妇的,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婆子道:“大娘不知,到是异乡人有情怀。虽则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自在店中,呼奴使婶,一般受用。老身每遍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养了个儿子,愈加好了。”三巧儿道:“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
说罢,恰好暗云讨茶上来,两个吃了。婆子道:“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些巧样儿在肚里也好。”三巧儿道:“也只是平常生活,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搬出许多级、细、缨络之类。薛婆看了,夸美不尽,道:“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三巧儿道:“好说,我正要与你老人家请个实价。”婆子道:“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三巧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篾丝箱儿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道:“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婆子道:“大娘成精细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三巧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欢欢喜喜的道:“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三巧儿道:“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价钱,只好现奉一半。等待我家官人回来,一并清楚,他也只在这几日回了。”婆子道:“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三巧儿道:“这也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晚暗云取杯见成酒来,与老人家坐坐。
婆子道:“造次如何好搅扰?”三巧儿道:“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作伴扳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婆子道:“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当不过嘈杂,像宅上又忒清闲了。”三巧儿道:“你家儿子做甚生意?”婆子道:“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婆子道:“只不敢频频打搅。”三巧儿道:“老人家说那里话。”只见两个丫鬟轮番的走动,摆了两副杯著,两碗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个碗。婆子道:“如何盛设!”三巧儿道:“见成的,休怪怠慢。”说罢,斟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下对坐而饮。原来三巧儿酒量尽去得,那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了,只恨会面之晚。那日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三巧儿又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说道:“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婆子道:“天晚了。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儿,明日却来领罢。连这篾丝箱儿,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的不好走。”三巧儿道:“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正是: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
却说陈大郎在下处呆等了几日,并无音信。见这日天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进城来问个消息,又不相值。自家在酒肆中吃了三杯,用了些点心,又到薛婆门首打听,只是未回。看看天晚,却待转身,只见婆子一脸春色,脚略斜的走入巷来。陈大郎迎着他,作了揖,问道:“所言如何?”婆子摇手道:“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五六年,开花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老娘不是管闲事的。”陈大郎见他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些时新果子、鲜鸡、鱼、肉之类,晚个厨子安排停当,装做两个盒子,又买一瓮上好的酽酒,央间壁小二姚了,来到蒋家门首。三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数暗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教小二姚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暗云己自报知主母。三巧儿把婆子当个员客一般,直到楼梯一边迎他上去。婆子千思万谢的福了一回,便道:“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三巧儿道:“到要你老人家赡钞,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忒迂阔了,恁般大弄起来。”婆子笑道:“小户人家,备不出甚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暗云便去取杯著,暖雪便吹起水火炉来。霎时酒暖,婆子道:“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转坐客位。”三巧儿道:“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席。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饮酒中间,婆子问道:“官人出外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撇得大娘下。”三巧儿道:“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地担阁了?”婆子道:“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个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婆子又道:“大凡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第四个女婿宋八朝奉,有了小女,朝欢暮乐,那里想家?或三年四年,才回一遍。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中大娘子督他担孤受寡,那晓得他外边之事?”三巧儿道:“我家官人到不是这样人。”婆子道:“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日两个猜谜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火,就领这一半价钱。三巧又留他吃点心。从此以后,把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的消息,不时行走,这婆子俐齿伶牙,能言快语,又半痴不颠的,惯与丫鬟们打诨,所以上下都欢喜他。三巧儿一日不见他来,便觉寂寞,叫老家人认了薛婆家里,早晚常去请他,所以一发来得勤了。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那四种?游方僧道、乞弓、闲汉、牙婆。上三种人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女眷们怕冷静时,十个九个到要扳他来往。今日薛婆本是个不善之人,一般甜言软语,三巧儿遂与他成了至交,时刻少他不得。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陈大郎几遍讨个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其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三巧儿面前,偶说起家中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月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敝风凉。三巧儿道:“你老人家若撇得家下,到此过夜也好。”婆子道:“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三巧儿道:“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婆子道:“大娘不嫌蒿恼,老身惯是掗相知的,只今晚就取铺陈过来,与大娘作伴,何如?”三巧儿道:“铺陈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覆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匣儿过来。三巧儿道:“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油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婆子道:“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合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胡儿们的,老身也怕用得,还是自家带了便当。只是大娘分付在那一门房安歇?”三巧儿指着床前一个小小藤榻儿,道:“我预先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项青纱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了,又同吃了一会酒,方才歇息。两个丫鬟原在床前打铺相伴,固有了婆子,打发他在间壁房里去睡。
从此为始,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黑夜便到蒋家歇宿。时常携壶挚磕的殷勤热闹,不一而足。床榻是丁宇样铺下的,虽隔着帐子,却像是一头同睡。夜间絮絮叼叼,你问我答,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这婆子或时装醉作风起来,到说起自家少年时偷汉的许多情事,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己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七月初七日了,正是三巧儿的生日。婆子清早备下两盘盒礼,与他做生。三巧儿称谢了,留他吃面。婆子道:“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下得阶头不几步,正遇着陈大郎。路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大郎攒着两眉,埋怨婆子道:“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日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攘几日,他丈夫回来,此事便付东流,却不活活的害死我也!阴司去少不得与你索命。”婆子道:“你且莫喉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是依我而行。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陈大郎点头道:“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厚报。”说罢,欣然而去。正是:排成窃玉偷香阵,费尽携云握雨心。
却说薛婆约定陈大郎这晚成事。午后细雨微茫,到晚却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大郎埋伏在左近,自己却去敲门。暗云点个纸灯儿,开门出来。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模,说道:“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胡胡,劳你大家寻一寻。”哄得暗云便把灯向街上照去。这里婆于捉个空,招着陈大郎一溜溜进门来,先引他在楼梯背后空处伏着。婆子便叫道:“有了,不要寻了。”暗云道:“恰好火也没了,我再去点个来照你。”婆子道:“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关了门,模上楼来。三巧儿问道:“你没了什么东西?”婆子袖里处出个小帕儿来,道:“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却不道礼轻人意重。”三巧儿取笑道:“莫非是你老相交送的表记。”婆子笑道:“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婆子道:“酒看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闹轰轰,像个节夜。”三巧儿真个把四碗菜,两壶酒,分付丫鬟,拿下楼去。那两个婆娘,一个汉子,吃了一回,各去歇息不题。再说婆子饮酒中间问道:“官人如何还不回家?”三巧儿道:“便是算来一年半了。”婆子道:“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到多隔了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那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三巧儿叹了口气,低头不语。婆子道:“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伤情话儿。”说罢,便斟酒去劝那妇人。约莫半酣,婆子又把酒去劝两个丫鬟,说道:“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多吃几杯,后日嫁个恩爱的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鬟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歪。三巧几分付关了楼门,发放他先睡。他两两个自在吃酒。
婆子一头吃,口里不住的说啰说皂道:“大娘几岁上嫁的?”三巧儿道:“十七岁。”婆子道:“破得身退,还不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三巧儿道:“嫁得恁般早?”婆子道:“论起嫁,到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生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遍后,就晓得快活。大娘你可也是这般么?”三巧儿只是笑。婆子又道:“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昧的到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三巧儿道:“想你在娘家时阅人多矣,亏你怎生充得黄花女儿嫁去?”婆子道:“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昧,煎汤洗过,那东西就揪疮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三巧儿道:“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婆子道:“还记得在娘家时节,哥哥出外,我与嫂嫂一头同睡,两下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的行事。”三巧儿道:“两个女人做对,有甚好处?”婆子走过三巧儿那边,挨肩坐了,说道:“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撤得火。”三巧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一下,说道:“我不信,你说谎。”婆了见他欲心己动,有心去挑拨他,又道:“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间常痴性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少年老成。”三巧儿道:“你老人家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婆子道:“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要我了?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急的法儿。”三巧儿道:“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婆子道:“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
说罢,只见一个飞蛾在灯上旋转,婆子便把扇来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叫声:“阿呀!老身自去点灯来。”便去开楼门。陈大郎己自走上楼梯,伏在门边多时了。一都是婆干预先设下的圈套。婆子道:“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又走转来,便引着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回,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三巧儿道:“我点灯睡?惯了,黑魆魆地,好不怕人!”婆道:“老身伴你一床睡何如?”三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应道:“甚好。”婆子道:“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三巧儿先脱了衣服,床上去了,叫道:“你老人家快睡罢。”婆子应道:“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耸在三巧儿床上去。三巧儿模着身子,道:“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上恁般光滑!”那人并不回言,钻进被里,就捧着妇人做嘴,妇人还认是婆子,双手相抱。那人要地腾身而上,就千起事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膜陇:二则被婆子挑拨,春心飘荡,到此不暇致详,凭他轻薄:
一个是闰中怀春的少妇,一个是客邸慕色的才郎。一个打熬许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个盼望多时,如必正初谐陈女。分明久旱受甘雨,胜似他乡遇放知。
陈大郎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风,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云雨毕后,三巧儿方问道:“你是谁?”陈大郎把楼下相逢,如此相幕,如此苦央薛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瞑目。”婆子走到床间,说道:“不是老身大胆,一来可怜大娘青春独宿,二来要救陈郎性命。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千老身之事。”三巧儿道:“事己如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婆子道:“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了暗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人漏泄?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记了老身。”三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几自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同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甜话儿偎他,又把利害话儿吓他,又教主母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些零碎银子赏他们买果儿吃,骗得欢欢喜喜,己自做了一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妇一般。陈大郎有心要结识这妇人,不时的制办好衣服、好首饰送他,又督他还了欠下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往来半年有余,这汉子约有千金之费。三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送那婆子。婆子只为图这些不义之财,所以肯做牵头。这都不在话下。
古人云:“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才过十五元宵夜,又是清明三月天。陈大郎思想蹬陀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思深义重,各不相舍。妇人到情愿收拾了些细软,跟随汉子逃走,去做长久夫妻。陈大郎道:“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末,都在薛婆肚里。就是主人家吕公,见我每夜进城,难道没有些疑惑?况客船上人多,瞒得那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跟究出情由,怎肯千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薄下处,悄悄通个信儿与你,那时两口儿同走,神鬼不觉,却不安稳?”妇人道:“万一你明年不来,如何?”陈大郎就设起誓来。妇人道:“既然你有真心,奴家也决不相负。你若到了家乡,倘有便人,托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教奴家放意。”陈大郎这“我自用心,不消分付。”
又过几日,陈大郎雇下船只,装载粮食完备,又来与妇人作别。这一夜倍加眷恋,两下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的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妇人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大郎道:“这件衫儿,是蒋门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他,清凉透骨。此去天道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做个记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出声不得,软做一堆。妇人就把衫儿亲手与汉子穿下,叫丫鬟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诗曰:昔年含泪别夫郎,今日悲啼送所欢。堪恨妇人多水性,招来野鸟胜文鸾。
话分两头。却说陈大郎有了这珍珠衫儿,每日贴体穿着,便夜间脱下,也放在被窝中同睡,寸步不离。一路遇了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柴米牙行聚处,少不得投个主家脱货,不在话下。忽一日,赴个同乡人的酒席。席上遇个襄阳客人,生得风流标致。那人非别,正是蒋兴哥。原来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沉香之类,搭伴起身。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还是去年十月中到苏州的。因是隐姓为商,都称为罗小官人,所以陈大郎更不疑惑。他两个萍水相逢,年相若貌相似,谭吐应对之间,彼此敬慕。即席间问了下处,互相拜望,两下遂成知己,不时会面。
兴哥讨完了客帐,欲待起身,走到陈大郎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款洽。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大郎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陈大郎恃了相知,便问道:“员县大市街有个蒋兴哥家,罗兄可认得否?”兴哥到也乖巧,回道:“在下出外日多,里中虽晓得有这个人,并不相认,陈兄为何问他?”陈大郎道:“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三巧儿相好之情,台诉了一遍。扯着衫儿看了,眼泪汪汪道:“此衫是他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一寄,明日侵早送到员寓。”兴哥口里答应道:“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等异事!现在珍珠衫为证,不是个虚话了。”当下如针刺肚,推放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连夜收拾,次早便上船要行。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吁吁的赶来,却是陈大郎。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嘱千万寄去。气得兴哥面如士色,说不得,话不得,死不得,活不得。只等陈大郎去后,把书看时,面上写道:“此书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八尺多长一条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纸糊长匣儿,内羊脂玉风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三巧儿亲收,聊表记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撇在河中:提起玉簪在船板上一损,折做两段。一念想起道:“我好糊涂!何不留此做个证见也好。”便捡起簪儿和汗巾,做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到家乡,望见了自家门首,不觉堕下泪来。想起:“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悔之何及!”在路上性急,巴不得赶回。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进得自家门里,少不得忍住了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三巧儿自己心虚,觉得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扳话。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次早回家,向三巧儿说道:“你的爹娘同时害病,势甚危骂。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一夜。他心中只牵挂着你,欲见一面。我己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作速回去,我也随后就来。”三巧儿见丈夫一夜不回,心里正在疑虑:闻说爹娘有病,却认真了,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匙钥递与丈夫,晚个婆娘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了婆娘,向袖中模出一封书来,分付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却说三巧儿回家,见爹娘双双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在婆子手中接书,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纸。上写道:“立休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凭媒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成化二年月日,手掌为记。”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技打折的羊脂玉风头簪。王公看了大惊,叫过女儿问其缘故。三巧儿听说丈夫把他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王公气忿忿的一径跟到女婿家来,蒋兴哥连忙上前作揖。王公回礼,便问道:“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蒋兴哥道:“小婿不好说得,但问令爱便知。”王公道:“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小女从幼聪慧,料不到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你可也看老汉薄面,恕了他罢。你两个是七八岁上定下的夫妻,完婚后并不曾争论一遍两遍,且是和顺。你如今做客才回,又不曾住过三朝五日,有什么破绽落在你眼里?你直如此狠毒,也被人笑话,说你无情无义。”蒋兴哥道:“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讲。家下有祖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只问他如今在否。若在时,半宇休题:若不在,只索休怪了。”王公忙转身回家,问女儿道:“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与何人去了?”那妇人听得说着了他紧要的关目,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陶大哭起来,慌得王公没做理会处。王婆劝道:“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爹妈知道,也好与你分割。”妇人那里肯说,悲悲咽咽,哭一个不住。王公只得把休书和汗巾、善于,都付与王婆,教他慢慢的偎着女儿,问他个明白。
王公心中纳闷,走到邻家闲话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赤肿,生怕苦坏了他,安慰了几句言语,走往厨房下去暖酒,要与女儿消愁。三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衫泄漏的缘故,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又不知那里来的。沉吟了半晌道:“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条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他念夫妻之惰,不忍明言,是要全我的廉耻。可怜四年恩爱,一旦决绝,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人间,料没有个好日,不如绕死,到得干净。”说罢,又哭了一回,把个坐几子填高,将汗巾兜在梁上,正欲自缢。也是寿数未绝,不曾关上房门。险好王婆暖得一壶好酒走进房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他手忙脚乱,不放酒壶,便上前去拖拽。不期一脚踢番坐几子,娘儿两个跌做一团,酒壶都泼翻了。王婆爬起来,扶起女儿,说道:“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没下梢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投人要你?少不得别选良姻,图个下半世受用。你且放心过日子去,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他一番,又瞩付王婆用心提防。过了数日,三巧儿投奈何,也放下了念头。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再说蒋兴哥把两条索子,将晴云、暖雪捆缚起来,拷问情由。那丫头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己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千他人之事。到明朝,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里,打得他雪片相似,只饶他拆了房子。薛婆情知自己不是,躲过一边,并没一人敢出头说话。兴哥见他如此,也出了这口气。回去晚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大小共十六只,写三十二条封皮,打叉封了,更不开动。这是甚意儿?只因兴哥夫妇,本是十二分相爱的。虽则一时休了,心中好生痛切。见物思人,何忍开看?
话分两头说。却说南京有个吴杰进土,除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不曾带家小,有心要择一美妾。路看了多少女子,并不中意。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出五十金财礼,央媒议亲。王公到也乐从,只怕前婿有言,亲到蒋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当。临嫁之夜,兴哥顾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匙钥送到吴知县船上,交割与三巧儿,当个赡嫁。妇人心上到过意不去。旁人晓得这事,也有夸兴哥做人忠厚的,也有笑他痴呆的,还有骂他没志气的,止是人心不同。
闲话休题。再说陈大郎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交,一心只想着三巧儿。朝暮看了这件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氏心知这衫儿来得蹊跷,等丈夫睡着,悄悄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大郎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取讨。平氏那里肯认。急得陈大郎性发,倾箱倒筐的寻个遍,只是不见,便破口骂老婆起来。惹得老婆啼啼哭哭,与他争嚷,闹炒了两三日。陈大郎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进。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大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他杀了。陈商眼快,走向船梢舵上伏着,幸免残生。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三巧儿,与他借些东西,再图恢复。叹了一口气,只得离船上岸。
走到枣阳城外主人吕公家,台诉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识人家借些本钱营运。”吕公道:“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问浑家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与南京吴进土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蒋家打得个片瓦不留,婆子安身不牢,也搬在隔县去了。”陈大郎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没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这病又是郁症,又是相思症,也带些怯症,又有些惊症,床上卧了两个多月,翻翻覆覆只是不愈。连累主人家小厮,伏待得不耐烦。陈大郎心上不安,打熬起精神,写成家书一封。请主人来商议,要觅个便人捎信在家中,取些盘缠,就要个亲人来看觑同回。这几句正中了主人之意。恰好有个相识的承差,奉上司公文要往徽宁一路。水陆驿递,极是快的。吕公接了陈大郎书札,又督他应出五钱银子,送与承差,央他乘便寄去。果然的“自行由得我,官差急如火”,不勾几日,到了新交县。问到陈商家里,送了家书,那承差飞马去了。正是:只为千金书信,又成一段姻缘。
话说平氏拆开家信,果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宇: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某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宇到可央一的当亲人,多带盘缠,速来看视。伏枕草草”。平氏看了,半信半疑,想道:“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据这件珍珠衫,一定是邪路上来的。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想道:“他要个的当亲人,速来看视,必然病势利害。这话是真,也未可知。如今央谁人去好?”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与父亲平老朝奉商议。收拾起细软家私,带了陈旺夫妇,就请父亲作伴,雇个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到得京口,平老朝奉痰火病发,央人送回去了。平氏引着男女,上水前进。不一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了旧主人吕家。原来十日前,陈大郎己放了。吕公赡些钱钞,将就入硷。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向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硷过。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投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莫资。吕公己自索了他二十两银子谢仪,随他闹炒,并不言语。
有余,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枢而回。吕公见这妇人年少姿色,料是守寡不终,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还没有亲事,何不留住了他,完其好事,可不两便?吕公买酒请了陈旺,央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的老婆是个蠢货,那晓得什么委曲?不顾高低,一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他骂了一顿,连打几个耳光子,连主人家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而不敢言。正是:羊肉馒头没的吃,空教惹得一身骚。吕公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议,教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首饰,偷得罄尽,两一儿连夜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道:不该带这样歹人出来,幸而偷了自家主母的东西,若偷了别家的,可不连累人!又嫌这灵柩碍他生理,教他快些抢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住居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下一间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枢移来,安顿在内。这凄凉景象,自不必说。
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又时常央他典卖几件衣服用度,极感其意。不勾几月,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学得一手好针线,思量要到个大户人家,教习女红度日,再作区处。正与张七嫂商量这话,张七嫂道:“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动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的还要做人,你后面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线娘了得你下半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得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便出赁房钱,终久是不了之局。”平氏道:“奴家也都虑到,只是无计可施了。”张七嫂道:“老身到有一策,娘子莫怪我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半钱,想要搬这灵枢回去,多是虚了。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多守得几时,亦有何益?依老身愚见,莫若趁此青年美貌,寻个好对头,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士来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平氏见他说得近理,沉吟了一会,叹口气道:“罢,罢,奴家卖身葬夫,旁人也笑我不得。”张七嫂道:“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平氏道:“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张七嫂道:“他也是续弦了,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姿,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他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三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三巧儿,论起手脚伶俐,胸中烃渭,又胜似他。张七嫂次日就进城,与蒋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是下路人,愈加欢喜。这里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好地殡葬丈夫要紧。张七嫂往来回复了几次,两相依允。
活休烦絮。却说平氏送了丈夫灵枢人士,祭奠毕了,大哭一场,兔不得起灵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他典下的衣服都赎回了。成亲之夜,一般大吹大擂,洞房花烛。正是:规矩熟闲虽旧事,恩情美满胜新婚。蒋兴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相敬重。一日,从外而来,平氏正在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了,大惊问道:“此衫从何而来?”平氏道:“这衫儿来得跷蹊。”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此争嚷,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又道:“前日艰难时,几番欲把他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不敢露人眼目。连奴家至今,不知这物事那里来的。”兴哥道:“你前夫陈大郎名字,可叫做陈商?可是白淳面皮,没有须,左手长指甲的么?”平氏道:“正是。”蒋兴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道:“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其缘故,蒋兴哥道:“这件珍珠衫,原是我家旧物。你丈夫奸骗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表记。我在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是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辣然。从此恩情愈骂。这才是“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正话。诗曰:天理昭昭不可欺,两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债偿他利,百岁姻缘暂换时。
兴哥有了管家娘子,一年之后,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都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拣一粒绝大的偷过了,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他袖子要搜。何期去得势重,将老儿拖翻在地,跌下便不做声。忙去扶时,气己断了。儿女亲邻,哭的哭,叫的叫,一阵的簇拥将来,把兴哥捉住。不巾分说,痛打一顿,关在空房里。连夜写了状词,只等天明,县主早堂,连人进状。县主准了,因这日有公事,分付把凶身锁押,次日候审。你道这县主是谁?姓吴名杰,南畿进土,正是三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在潮阳,上司因见他清廉,调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做官。是夜,吴杰在灯下将准过的状词细阅。三巧儿正在旁边闲看,偶见宋福所台人命一词,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痛酸,哭台丈夫道:“这罗德是贱妾的亲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期客边,犯此大辟。官人可看妾之面,救他一命还乡。”县主道:“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也难宽有。”三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县主道:“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明早出堂,三巧儿又扯住县主衣袖哭道:“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弟兄两个,哭啼啼的与父亲执命,禀道:“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仆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千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蒋兴哥辨道:“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他因年老脚锉(左足),自家跌死,不千小人之事。”县主问宋福道:“你父亲几岁了?”宋福道:“六十七岁了。”县主道:“老年人容易昏绝,未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执是打死的。县主道:“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打死,将尸发在漏泽园去,候晚堂听检。”原来宋家也是个大户,有体面的。老儿曾当过里长,儿子怎肯把父亲在尸场剔骨?两个双双即头道:“父亲死状,众目共见,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县主道:“若不见贴骨伤痕,凶身怎肯伏罪?没有尸格,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两个只是求台。县主发怒道:“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慌的地弟兄两个连连即头道:“但凭爷爷明断。”县主送:“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个平人,反增死者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得父亲到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仆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教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支持。你可服么?”弟兄两个道:“爷爷分付,小人敢不遵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罚,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台都即头称谢。县主道:“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待事完回话,把原词与你悄讫便了。”正是:公堂造业真容易,要积阴功亦不难。试看今朝吴大尹,解冤释罪两家欢。
却说三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得退衙,便迎住问个消息。县主道:“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三巧几千思万谢,又道:“妾与哥哥久别,渴思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思不小。”县主道:“这也容易。”看官们,你道三巧儿被蒋兴哥休了,思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夫妇原是十分恩爱的,因三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己而休之,心中几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他。只这一件,三巧儿的心肠,也不容不软了。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思报恩。再说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弟兄部没话了。丧葬事毕,差人押到县中回复。县主晚进私衙赐坐,说道:“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放,回答不出。少停茶罢,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小夫人出来相见。你道这番意外相逢,不像个梦景么?他两个也不行礼,也不讲话,紧紧的你我相抱,放声大哭。就是哭爹哭娘,从没见这般哀掺,连县主在旁,好生不忍,便道:“你两人且莫悲伤,我看你不像哥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两个哭得半休不休的,那个肯说?却被县主盘问不过,三巧儿只得跪下,说道:“贱妾罪当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蒋兴哥料瞒不得,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及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又哭做一团,连吴知县也堕泪不止,道:“你两人如此相恋,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插烛也似拜谢。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三巧儿出衙:又晚集人夫,把原来赡嫁的十六个箱笼抢去,都教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此乃吴知县之厚德。正是:珠还合浦重生采,剑合丰城倍有神。堪羡吴公存厚道,食财好色竞何人!
此人向来艰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纳宠,连生三子,科第不绝,人都说阴德之报,这是后话。
再说蒋兴哥带了三巧儿回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这平氏到是明媒正娶,又且平氏年长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房,两个妹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有诗为证:恩爱夫妻虽到头,妻还作妾亦堪羞。殃样果报无虚谬,腿尺青天莫远求。
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世事番腾似转轮,眼前凶吉未为真。请看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不记得何州甚县,单说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长未娶。家中只有个老母,自家卖油为生。一日姚了油担出门,中造因里急,走上茅厕大解,拾得一个布裹肚,内有一包银子,约莫有三十两。金孝不胜欢喜,便转担回家,对老娘说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许多银子。”老娘看见,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却恁般说。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这裹肚,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旁边,喜得我先看见了,拾取回来。我们做穷经纪的人,容易得这主大财?明日烧个利市,把来做贩油的本钱,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贫富皆由命。你若命该享用,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你辛苦挣来的,只怕无功受禄,反受其殃。这银子,不知是本地人的,远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贷来的?一时间失脱了,抓寻不见,这一场烦恼非小,连性命都失图了,也不可知。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看有甚人来寻,便引来还他原物,也是一番阴德,皇天必不负你。”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训了一场,连声应道:“说得是,说得是!”放下银包裹肚,跑到那茅厕边去。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问其缘故。原来那汉于是他方客人,因登东,解脱了裹肚,失了银子,找寻不见。只道卸下茅坑,晚几个泼皮来,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拥着闲看。金孝便问客人道:“你银子有多少?”客人胡乱应道:“有四五十两。”金孝老实,便道:“可有个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着?还了我,情愿出赏钱!”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着道理,平半分也是该的。”金孝道:“真个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随我去便有。”众人都想道:“拾得钱财,巴不得瞒过了人。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动身时,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双手儿捧出裹肚,交还客人。客人捡出银包看时,晓得原物不动。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反使欺心,赖着金孝,道:“我的银子,原说有四五十两,如今只剩得这些,你匿过一半了,可将来还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来,就被老娘逼我出门,寻访原主还他,何曾动你分毫?”那客人额定短少了他的银两。金孝负屈忿恨,一个头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像只小鸡一般,放番在地,捻着拳头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也奔出门前叫屈。众人都有些不平,似杀阵般嚷将起来。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听得喧嚷,歇了轿,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众人怕事的,四散走开去了;也有几个大胆的,站在旁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当街跪下,各诉其情。一边道:“他拾了小人的银子,藏过一半不还。”一边道:“小人听了母亲言语,好意还他,他反来图赖小人。”县尹问众人:“谁做证见?”众人都上前禀道:“那客人脱了银子,正在茅厕边抓寻不着,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引他回去还他。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只银子数目多少,小人不知。”县令道:“你两下不须争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县尹升堂,众人跪在下面。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分付库吏,把银子兑准回复。库吏复道:“有一十两。”县主又问客人道:“你银子是许多?”客人道:“五十两。”县主道:“你看见他拾取的,还是他自家承认购?”客人道:“实是他亲口承认购。”县主道:“他若要赖你的银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却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认出来?他不招认,你如何晓得?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他拾的是一十两,这银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个人失落的。”客人道:“这银子实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领这一十两去罢。”县尹道:“数目不同,如何冒认得去?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奉养母亲;你的五十两,自去抓寻。”金孝得了银子,干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经官断,如何敢争?只得含羞噙泪而去。众人无不称快。这叫做:欲图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惭,他人欢喜。
看官,今日听我说“金钗钿”这桩奇事。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事迹虽异,天理则同。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有个鲁廉宪,一生为官清介,并不要钱,人都称为“鲁白水”。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鲁家一子,双名学曾,顾家一女,小名阿秀,两下面约为婚,来往司亲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鲁奶奶病故,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一向迁延,不曾行得大礼。谁知廉宪在任,一病身亡。学曾抚枢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司破房子,连口食都不周了。顾会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遂有悔亲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议道:“鲁家一贫如洗,眼见得六礼难备,婚娶无期。不若别求良姻,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盂夫人道:“鲁家虽然穷了,从幼许下的亲事,将何辞以绝之?”顾佥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催他行礼。两边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说不得‘没有’两个字,也要出得他的门,入的我的户。那穷鬼自知无力,必然情愿退亲。我就要了他休书,却不一刀两断?”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顾佥事道:“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说知此情。阿秀道:“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决难从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他若行不起礼,倒愿退亲,你只索罢休。”阿秀道:“说那里话!若鲁家贫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终身,决不改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见逼,孩儿就拼却一命,亦有何难!”孟夫人见女执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计:除非瞒过金事,密地唤鲁公子来,助他些东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顾佥事往东庄收租,有好几日担阁。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当了,唤园公老欧到来。夫人当面分付,教他去请鲁公子后门相会,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赏。”老园公领命,来到鲁家。但见:
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窗鬲离披,一任风声开闭;厨房冷落,绝无烟气蒸腾。颓墙漏瓦权栖足,只怕雨来;旧椅破床便当柴,也少火力。尽说宦家门户倒,谁怜清吏子孙贫?
说不尽鲁家穷处。却说鲁学曾有个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将有十里之地。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宾,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儿一处过活,家道粗足。这一日,鲁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个烧火的自发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传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请公子回来:“此是夫人美情,趁这几日老爷不在家中,专等专等,不可失信。”嘱罢自去了。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迟缓,也不好转托他人传话。当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当下嘱付邻人看门,一步一跌的问到梁家。梁妈妈正留看侄儿在房中吃饭。婆子向前相见,把老园公言语细细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撺掇侄儿快去。
鲁公子心中不胜欢喜,只是身上蓝缕,不好见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宾借件衣服遮丑。原来梁尚宾是个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应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进城,天色己晚了。宦家门墙,不知深浅,令岳母夫人虽然有话,众人未必尽知,去时也须仔细。凭着愚见,还屈贤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鲁公子道:“哥哥说得是。”梁尚宾道:“愚兄还要到东村一个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来再得奉陪。”又嘱付梁妈妈道:“婆子走路辛苦,一发留他过宿,明日去罢。”妈妈也只道孩儿是个好意,真个把两人都留住了。谁知他是个好计:只怕婆子回去时,那边老园公又来相请,露出鲁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脱冒了。正是:欺天行当人难识,立地机关鬼不知。梁尚宾背却公子,换了一套新农,俏地出门,径投城中顾佥事家来。
却说孟夫人是晚教老园公开了园门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见一个后生,身上穿得齐齐整整,脚儿走得谎慌张张,望着园门欲进不进的。老园公问道:“郎君可是鲁公子么?”梁尚宾连忙鞠个躬应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见召,特地到此,望乞通报。”老园公慌忙请到亭子中暂住,急急的进去报与夫人。孟夫人就差个管家婆出来传话:“请公子到内室相见。”才下得亭子,又有两个丫鬟,提着两碗纱灯来接。弯弯曲曲行过多少房子,忽见朱接画图,方是内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烛而待。那梁尚宾一来是个小家出身,不曾见恁般富贾样子;二来是个村郎,不通文墨;三来自知假货,终是怀着个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见时,跪拜应答,眼见得礼貌粗疏,语言涩滞。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贫智短,他恁地贫困,如何怪得他失张失智?”转了第二个念头,心下愈加可怜起来。
茶罢,夫人分付忙排夜饭,就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初时不肯,被母亲逼了两一次,想着:“父亲有赖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诀;若得见亲夫一面,死亦甘心。”当下离了绣阁,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过来见了公子,只行小礼罢。”假公子朝上连作两个揖,阿秀也福了两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两眼只瞧那小姐,见他生得端丽,骨髓里都发痒起来。这里阿秀只道见了真丈夫,低头无语,满腹洒惶,只饶得哭下一场。正是:真假不同,心肠各别。少顷,饮馔己到,夫人教排做两桌,上面一桌请公子坐,打横一桌娘儿两个同坐。夫人道:“今日仓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礼,休怪休怪!”假公子刚刚谢得个“打搅”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红了。席司,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叙一叙。假公子应了一句,缩了半句。夫人也只认他害羞,全不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觉局促,本是能饮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强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铺陈在东厢下,留公子过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别要行。夫人道:“彼此至亲,何拘形迹?我母子还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见丫鬟来禀:“东厢内铺设己完,请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谢酒,丫鬟掌灯送到东厢去了。
夫人唤女儿进房,赶去侍婶,开了箱笼,取出私房银子八十两,又银杯二对,金首饰一十六件,约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说道:“做娘的手中只有这些,你可亲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费。”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礼有经权,事有缓急。如今尴尬之际,不是你亲去嘱付,把夫妻之情打动他,他如何肯上紧?穷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诱,把东西一时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时悔之何及!这东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当下唤管家婆来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东厢,与公子叙话。又附耳道:“送到时,你只在门外等候,省得两下碍眼,不好交谈。”管家婆己会其意了。
再说假公子独坐在东厢,明知有个跷蹊缘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门而进,报道:“小姐自来相会。”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叙礼。有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个字也讲不出,及至见了小姐,偏会温存絮话!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却夫人,一般也老落起来。两个你问我答,叙了半晌。阿秀话出衷肠,不觉两泪交流。那假公子也装出捶胸叹气,揩眼泪缩鼻涕,许多丑态;又假意解劝小姐,抱待绰趣,尽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门外听见两下悲泣,连累他也洒惶,堕下几点泪来。谁知一边是真,一边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银两首饰,递与假公子,再一嘱付,自不必说。假公子收过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灯儿吹灭苦要求欢。阿秀怕声张起来,被丫鬟们听见了,坏了大事,只得勉从。有人作《如梦令》词云:
可惜名花一朵,绣幕深闺藏护。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残被。错误,错误!怨杀东风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终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赠公子,玉成亲事,这是锦片的一团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桩事情,如何不教老园公亲见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来,只合当面嘱付一番,把东西赠他,再教老园公送他回去,看个下落,万无一失。干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来相见,又教女儿自往东厢叙话。这分明放一条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来?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牵扳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的话柄。这也算做姑息之爱,反害了女儿的终身。闲话休题。且说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时,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汤点心之类。又嘱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贤婿早做准备,休得怠慢。”假公子别了夫人,出了后花园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我自自里骗了一个宦家闺女,又得了许多财帛,不曾露出马脚,万分侥幸。只是今日鲁家又来,不为全美。听得说顾佥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担阁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顾佥事回来,他便不敢去了,这事就十分干净了。”计较已定,走到个酒店上自饮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握到午后,方才回家。
鲁公子正等得不耐烦,只为没有衣服,转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来,教庄家往东村寻取儿子,并无踪迹。走向媳妇田氏房前问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捡在箱里,不曾留得钥匙。”原来田氏是东材田贡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田贡元原是石城县中有名的一个豪杰,只为一个有司官与他做对头,要下手害他,却是梁尚宾的父亲与他舅子鲁廉宪说了,廉宪也素闻其名,替他极一分辨,得兔其祸。因感激梁家之恩,把这女儿许他为媳。那田氏象了父亲,也带一分侠气,见丈夫是个蠢货,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悦,开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妇两不和顺,连衣服之类,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却说姑侄两个正在心焦,只见梁尚宾满脸春色回家。老娘便骂道:“兄弟在此专等你的衣服,你却在那里瞳酒,整夜不归?又没寻你去处!”梁尚宾不回娘话,一径到自己房中,把袖里东西都藏过了,才出来对鲁公子道:“偶为小事缠住身子,担阁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罢。”老娘骂道:“你只顾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务,管他今日明日!”鲁公子道:“不但衣服,连鞋袜都要告借。”梁尚宾道:“有一双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来,明日早奉穿去。”鲁公子没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宾只推头疼,又睡个日高一丈,早饭都吃过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袜慢慢的逐件搬将出来,无非要延捱时刻,误其美事。鲁公子不敢就穿,又借个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类,唤个庄窖送公于回去,又嘱付道:“若亲事就绪,可来回复我一声,省得我牵挂。”鲁公子非揖转身,梁尚宾相送一步,又说道:“兄弟,你此去须是仔细,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说,不如只往前门硬挺看身子进去,怕不是他亲女婿,赶你出来?又且他家差老园公请你,有凭有据,须不是你自轻自贱。他有好意,自然相请;若是翻转脸来,你拚得与他诉落一场,也教街坊上人晓得。倘到后园旷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却没有个退步。”鲁公子又道:“哥哥说得是。”正是:背后害他当面好,有心人对没心人。
鲁公子回到家里,将衣服鞋袜装扮起来。只有头中分寸不对,不曾借得。把旧的脱将下来,用清水摆净,教婆子在邻舍家借个熨斗,吹些火来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处,再把些饭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这顶巾,也弄了一个多时辰,左带右带,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当了,方才移步径投顾佥事家来。门公认是生窖,回道:“老爷东庄去了。”鲁公子终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说道:“可通报老夫人,说道鲁某在此。”门公方知是鲁公子,却不晓得来情,便道:“老爷不在家,小人不敢乱传。”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巾;如今是自自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样子。再问他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羁滞乡司,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须题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谎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傀,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图乡司,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司,有失奔趋。今方践约,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级二股,金钡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宣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晓。公了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后,也生退悔之心了?”劳劳四四的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怕一幅,缢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己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缆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门,几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馅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捐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死生一诺重干金,谁料好谋祸阱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公子见了姑娘,说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在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一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失口叫声:“啊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干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话,憋了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大,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畜去的,那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门拜窖,唤老欧到中堂,再一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是鲁学曾自家不合借农,惹出来的好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一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任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
顾佥事一日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县就唤同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绚了顾佥事人情,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一日,便发牌按临赣州,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一日后又去,是怎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员身在乡,一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说,当夜你不曾到后园去了。”鲁学曾道:“实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唤去,岂止赠他钗钿二物?详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东西,连奸骗都是有的,以致羞愤而死。”便叫老欧问道:“你到鲁家时,可曾见鲁学曾么?”老欧道:“小人不曾面见。”御史道:“既不曾面见,夜间来的你女悯就认得是他?”老欧道:“他自称鲁公子,特来赴约,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进见的,怎赖得没有?”御史道:“相见后,几时去的?”老欧道:“闻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赠他许多东西,五更时去的。”鲁学曾又叫屈起来,御史喝住了。又问老欧:“那鲁学曾第二遍来,可是你引进的?”老欧道:“他第二遍是前门来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门,却到后园来寻你?”老欧道:“我家奶奶着小人畜信,原教他在后园来的。”御史唤鲁学曾问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园来,你却如何往前门去?”鲁学曾道:“他虽然相唤,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园中旷野之处,被他暗算;所以径奔前门,不曾到后园去。”御史想来,鲁学曾与园公分明是两样说话,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着鲁学曾问老欧道:“那后园来的,可是这个嘴脸,你可认得真么?不要胡乱答应。”老欧道:“昏黑中小人认得不十分真,像是这个脸儿。”御史道:“鲁学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却畜与何人的?”老欧道:“他家有个老婆婆,小人对他说的,并无闲人在旁。”御史道:“毕竟还对何人说来?”老欧道:“并没第二个人知觉。”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问鲁学曾道:“你说在乡,离城多少?家中几时畜到信?”鲁学曾道:“离北门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鲁学曾,你说一日后方到顾家,是虚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远,怎么迟延一日?理上也说不去!”鲁学曾道:“爷爷息怒,小人细禀:小人因家贫,往乡司姑娘家借米。闻得此信,便欲进城。怎奈农衫蓝缕,与表兄借件遮丑,己蒙许下。怎奈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归。小人专等衣服,所以迟了两日。”御史道:“你表兄晓得你借衣服的缘故不?”鲁学曾道:“晓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鲁学曾道:“名唤梁尚宾,庄户人家。”御史听罢,喝散众人:“明日再审。”正是如山巨笔难轻判,似佛慈心待细参。公案见成翻者少,覆盆何处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开挂一面宪牌出来。牌上写到:“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应公务惧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县官问安自不必说。
话分两头。再说梁尚宾自闻鲁公子问成死罪,心下到宽了八分。一日,听得门前喧嚷,在壁缝张看时,只见一个卖布的客人,头上带一顶新孝头巾,身穿旧布自布道袍,口内打江西乡谈,说是南昌府人,在此贩布买卖,闻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发脱,急切要投个主儿,情愿让些价钱。众人中有要买一匹的,有要两匹一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卖时,再几时还不得动身。那个财主家一总脱去,便多让他些也罢。”梁尚宾听了多时,便走出门来问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钱?”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钱二百两。”梁尚宾道:“一时司那得个主儿?须是肯析些,方有人贪你。”客人道:“便析十来两,也说不得。只要快当,轻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宾看了布样,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细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个会头的,只管翻乱了我的布包,担阁人的生意。”梁尚宾道:“怎见得我不象个买的?”客人道:“你要买时,借银子来看。”梁尚宾道:“你若加二肯析,我将八十两银子,替你出脱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话!做经纪的,那里折得起加二?况且只用一半,这一半我又去投谁?一般样担阁了。我说不象要买的!”又冷笑道:“这北门外许多人家,就没个财主,四百匹布便买不起!罢,罢,摇到东门寻主儿去。”
梁尚宾听说,心中不忿;又见价钱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这客人好欺负人!我偏要都买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你真个都买我的?我便让你二十两。”梁尚宾定要析四十两,客人不肯。众人道:“客人,你要紧脱货;这位梁大官,又是贪便宜的。依我们说,从中酌处,一百七十两,成了交易罢。”客人初时也不肯,被众人劝不过,道:“罢!这十两银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银子兑过,我还要连夜赶路。”梁尚宾道:“银子凑不来许多,有几件首饰,可用得着么?”客人道:“首饰也就是银子,只要公道作价。”梁尚宾邀入客坐,将银子和两对银钟,共兑准了一百两;又金首饰尽教搬来,众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两之数。与客收讫,交割了布匹。梁尚宾看这场交易尽有便宜,欢喜无限。正是:贪痴无底蛇吞象,祸福难明螳捕蝉。原来这贩布的客人,正是陈御史装的。他托病关门,密密分付中军官聂干户,安排下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县伺候。他俏地带个门子私行到此,聂干户就份做小郎跟随,门子只做看船的小厮,并无人识破,这是做官的妙用。
却说陈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见成写就的宪牌填上梁尚宾名字,就着聂干户密拿。又写书一封,请顾佥事到府中相会。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说病好开门,梁尚宾己解到了,顾佥事也来了。御史忙教摆酒后堂,留顾佥事小饭。坐司,顾佥事又提起鲁学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为这场公案,要刽个明白。”便教门子开了护书匣,取出银钟二对,及许多首饰,送与顾佥事看。顾佥事认得是家中之物,大惊问道:“那里来的?”御史道:“令爱小姐致死之由,只在这几件东西上。老年伯请宽坐,容小侄出堂,问这起数与老年伯看,释此不决之疑。”
御史分付开门,仍唤鲁学曾一起复审。御史且教带在一唤梁尚宾当面,御史喝道:“梁尚宾,你在顾佥事家,干得好事!”梁尚宾听得这句,好似春天里闻了个霹雷,正要硬着嘴分辨。只见御史教门子把银钟、首饰与他认赃,问道:“这些东西那里来的?”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买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抬头一望,那御史正是买布的客人,吓得顿口无言,只叫:“小人该死。”御史道:“我也不动夹棍,你只将实情写供状来。”梁尚宾料赖不过,只得招称了。你说招词怎么写来?有词名《锁南枝》二只为证:
写供状,梁尚宾。只因表弟鲁学曾,岳母念他贫,曰他助行聘。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缓他行。乘昏黑,假学曾,园公引入内室门,见了孟夫人,把金银厚相赠。因留宿,有了奸骗情。一日后学曾来,将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词,唤园工老欧上来:“你仔细认一认,那夜司园上假公子的,可是这个人?”老鸥睁开两眼看了,道:“爷爷,正是他。”御史喝教室隶,把梁尚宾重责八十;将鲁学曾枷极打开,就套在梁尚宾的身上。合依强奸论斩,发本监候处决。布匹百匹,退出,仍给铺户取价还库。其银两、首饰,给与老欧领回。金级、金钡,断还鲁学曾。惧释放宁家。鲁学曾拜谢活命之恩。正是:奸细明镜照,恩喜覆盆开。生死惧无憾,神明育史台。
却说顾佥事在后堂,听了这番审陆,惊骇不己。候御史退堂,再一称谢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烛照,小女之冤,几无所伸矣。但不知银两、首饰,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顾佥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宾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饰,定然还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问。”御史道:“容易。”便行文书,仰石城县提梁尚宾妻严审,仍追余赃回报。顾金事别了御史自回。却说石城县知县见了察院文书,收中取出梁尚宾问道:“你妻子姓甚?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宾正怀恨老婆,答应道:“妻田氏,因贪财物,其实同谋的。”知县当时金禀差人提田氏到官。
话分两头。却说田氏父母双亡,只在哥搜身边,针指度日。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县前,闻知此信,慌忙奔回,报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夫人发一个眼花,分明看见女儿阿秀进来。及至近前,却是个蓦生标致妇人,吃了一惊,问道:“是谁?”田氏拜倒在地,说道:“妾乃梁尚宾之妻田氏。因恶夫所为不义,只恐连累,预先离异了。贾宅老爷不知,求夫人救命。”说罢,就取出休书呈上。
夫人正在观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亲,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是是阿秀的声音,也哭起来。便叫道:“我儿,有甚话说?”只见田氏双眸紧闭,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时错误,失身匪人,羞见公子之面,自缢身亡,以完贞性。何期爹爹不行细访,险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自了,只是他无家无室,终是我母子担误了他。母亲苦念孩儿,替爹爹说声,周全其事,休绝了一脉姻亲。孩儿在九泉之下,亦无所恨矣。”说罢,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家婆和丫鬟、养娘都团聚将来,一齐唤醒。那田氏还呆呆的坐地,问他时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众丫鬟劝住了。夫人悲伤不己,问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说:“没有。”夫人道:“我举眼无亲,见了你,如见我女儿一般,你做我义女肯么?”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贱妾有幸。”夫人欢喜,就留在身边了。顾佥事回家,闻说田氏先期离异,与他无干,写了一封书帖,和休书迭与县官,求他兔提,转回察院。又见田氏贤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为义女。夫人又说起女儿阿秀负魂一事,他干叮万嘱:“休绝了鲁家一脉姻亲。”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鲁公子为婿,以续前姻?顾佥事见鲁学曾无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说话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鲁公子生疑,亲到其家,谢罪过了,又说续亲一事。鲁公子再一推辞不过,只得允从。就把金钗钿为聘,择日过门成亲。
原来顾佥事在鲁公子面前,只说过继的远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说赘个秀才,并不说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氏方才晓得就是鲁公子,公子方才晓得就是梁尚宾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两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顺。顾佥事无子,鲁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发愤攻书。顾佥事见他一场通透,送入国子监,连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鲁,一姓顾,以奉两家宗把。梁尚宾子孙遂绝。诗曰:一夜欢娱害自身,百年姻眷属他人。世间用计行奸者,请看当时梁尚宾。
第三卷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情宠娇多不自由,骊山举火戏诸候。只知一笑倾人国,不觉胡尘满玉楼。
这四句诗,是胡曾《咏史诗》。专道着昔日周幽王宠一个纪子,名曰褒姒,干方百计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骊山之上,把与诸侯为号的烽火烧起来。诸侯只道幽王有难,都举兵来救。及到幽士殿下,寂然无事。褒姒呵呵大笑。后来犬戎起兵来攻,诸侯旨不来救,犬戎遂杀幽王于骊山之下。又春秋时,有个陈灵公,私通于夏徽舒之母夏姬。与其臣孔宁、仪行父日夜往其家,饮酒作乐。微舒心怀愧恨,射杀灵公。后来六朝时,陈后主宠爱张丽华、孔贵嫁,自制成后庭花》曲,榜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国事。被隋兵所追,无办躲藏,遂同二纪投入井中,为隋将韩擒虎所获,遂亡其国。诗云:欢娱夏厩忽兴戈,眢井犹闻《玉树》歌。
试看二陈同一律,从来亡国女戎多。__
当时,隋汤帝也宠萧纪之色。要看扬州景,用麻叔度为帅,起天下民夫百万,开汗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无数;造风舰龙舟,使宫女牵之,两岸乐声闻于百里。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斩杨帝于吴公台下,其国亦倾。有诗为证: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起,调依龙舟更不回。
至于唐明皇宠爱杨贵纪之色,春纵春游,夜专夜宠。谁想杨纪与安禄山私通,却抱禄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罢,杨纪级横鬓乱,被明皇撞见,支吾过了。明皇从此疑心,将禄山除出在渔阳地面做节度使。那禄山思恋杨纪举兵反叛。正是:“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那明皇无计奈何,只得带取百官逃难。马克山下兵变,逼死了杨纪,明皇直走到西蜀。亏了郭令公血战数年,才恢复得两京。
且如说这几个官家,都只为贪爱女色,致于亡国捐躯。如今愚民小子,怎生不把色欲警戒!说话的,你说那戒色欲则甚?自家今日说一个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恋着一个妇人,险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躯,丢了泼天的家计,惊动新桥市上,变成一本风流说话。止是:好将前事错,传与后人知。说这宋朝临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桥。那市上有个富户吴防御,妈妈潘氏,止生一子,名唤吴山,娶妻余氏,生得四岁一个孩儿。防御门首开个丝绵铺,家中放债积谷。果然是金银满筐,米谷成仓!去新桥五里,地名灰桥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吴山,再拨主管帮扶,也好开一个铺。家中收下的丝绵,发到铺中卖与在城机户。吴山生来聪俊,粗知礼义;干事朴实,不好花哄。因此防御不虑他在外边闲理会。
且说吴山每曰蚤晨到铺中卖货,天晚回家。这铺中房屋,只占得门面,里头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吴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铺中。走进看时,只见屋后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许多箱笼、桌、凳、家火,四五个人尽搬入空屋里来。船上走起一个妇人:一个中年胖妇人、一个老婆子,一个小妇人。尽走入屋里来。只因这妇人人屋,有分数吴山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一更油尽灯。吴山问主管道:“甚么人不问事由,擅自搬入我屋来?”主管道:“在城人家。为因里役,一时司无处寻屋,央此司邻居范老来说,暂住两一日便去。正欲报知,恰好官人自来。”吴山正欲发怒,见那小娘子敛抉前源源的道个万福:“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胆,一时事急,出于无亲,不及先来宅上禀知,望乞恕罪。容住一四日,寻了屋就搬去。房金恢例拜纳。”吴山便放下脸来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时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说罢,就去搬箱运笼。吴山看得心痒,也督他搬了几件家火。
话的,你说吴山乎生鲠直,不好花哄。因何见了这个妇人,回嗔作喜,又督他搬家火?你不知道,吴山在家时,被父母拘管得紧,不容他闲走。他是个聪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动,又不是一个木头的老实。况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时节。父母又不在面前,淳铺中见了这个美貌的妇人,如何不动心?那胖妇人与小妇人都道:“不劳官人用力。”吴山道:“在此司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见外?”彼此惧各欢喜。天晚,吴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来的说,“写纸房契来与我。”主管答应了,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来一事说与父母知觉。当夜心心念念,想着那小妇人。次日早起,换身好衣服,打捞齐整,叫个小厮寿童跟着,摇摆到店中来。正是:没兴店中赊得酒,命衰撞着有情人。吴山来到铺中,卖了一回货。面走动的八老来接吃茶,要纳房状。吴山心下正要进去。恰好得八老来接,便起身入去。只见那小妇人笑容可掬,接将出来万福:“官人请里面坐。”吴山到中司轩子内坐下。那老婆子和胖妇人都来相见陷坐,坐司止有一个妇人。吴山动问道:“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汉不见一个?”胖妇道:“拙夫姓韩,与小儿在衙门跟官。蚤去晚回,官身不得相会。”坐了一回,吴山低着头瞪那小妇人。这小妇人一双俊俏眼觑着吴山道:“敢问官人青春多少?”吴山道:“虚度二十四岁。拜问娘于青春?”小妇人道:“与官人一缘一会,奴家也是二十四岁。城中搬下来,偶辏通官人,又是同岁,正是百缘千里能相会。”
那老妇人和胖妇人看见关目,推个事故起身去了,止支二人对坐。小妇人到把些风流话儿挑引吴山。吴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过研光而己。谁想见面,到来刮涎,才晓得是不停当的。欲持转身出去,那小妇人又走过来挨在身边坐定,作娇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来借我看一看。”吴山除下帽于,正欲拔时,被小妇人一手按住吴山头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一头说,径走上楼去了。吴山随后跟上楼来讨簪子。正是:由你好似鬼,也吃洗脚水。吴山走上楼来,叫道:“娘子!还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妇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缘,你不要妆假,愿谐枕席之欢。”吴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觉,却不好看:况此司耳目较近。”持要下搂,怎奈那妇人放出那万种妖挠,搂住吴山,倒在怀中,将尖尖玉手,扯下吴山裙裤,情兴如火,按撩不住。携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时云收雨散,两个起来偎倚而坐。吴山且惊且喜,问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妇人道:“奴家排行第五,小字赛金。长大,父母顺口叫道金奴。敢问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业?”吴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丝放债,新桥市上出名的财主。此司门前辅子,是我自家开的。”金奴暗喜道:“今番缠得这个有钱的男儿,也不枉了。”
原来这人家是隐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当官吃衣饭的。家中别无生意,只靠这一本帐。那老妇人是胖妇人的娘,金奴是胖妇人的女儿。在先,胖妇人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因为丈夫无用挣围,不得己于这般勾当。金奴自小生得标致,又识几个字,当时己自嫁与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坐叠,做出来,发回娘家。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此时胖妇人年纪约近五旬,孤老来得少了,恰好得女儿来接代,也不当断这样行业,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为这样事被人告发,慌了,搬下来躲避。却恨吴山偶然撞在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当,漏将入来,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汉不见一个?但看有人来,父子们都回避过了,做成的规矩。这个妇人,但贪他的,便着他的手,不止陷了一个汉子。
当时金奴道:“一时慌促搬来,缺少盘费。告官人,有银子乞借应五两,不可推故。”吴山应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还了金簪。两个下楼,依据曰坐在轩子内。吴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阁了半晌,虑恐邻舍们谈论。”又吃了一杯茶。金奴留吃午饭,吴山道:“我耽阁长久,不吃饭了。少司就送盘缠来与你。”金奴道:“午后特备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见却。”说罢,吴山自出铺中。
原来外边近邻见吴山进去。那房屋却是两司六椽的楼屋,金奴只占得一司做房,这边一司就是丝铺,上面却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见吴山半晌不出来,伏在这司空楼壁边。人马之时,都张见明白。比及吴山出来,坐在铺中,只见几个邻人都来和哄道:“吴小官人,恭喜恭喜!”吴山初时己自心疑他们知觉,次后见众人来取笑,他通红了脸皮,说道:“好没来由!有甚喜贸!”内中有原张见的,是对门开杂货铺的沈二郎,叫道:“你几自赖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楼去做甚么?”吴山被他一句说着了,顿一无言,推个事故,起身要走。众人拦住道:“我们斗分银子,与你作贸。”
吴山也不顾众说,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讨午饭吃了。踱到门前,向一个店家借过等子,将身边买些银子称了二两,放在袖中。又闲坐了一回,捱到半晚,复到铺中来。主管道:“里面住的正在此请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来道:“官人,你那里闲耍?教老子没处寻。家中特备菜酒,止请主管相陷,再无他窖。”吴山就同主管走到轩子下。己安排齐整,无非鱼、肉、酒、果之类。吴山正席,金奴对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筛酒。吃过几杯,主管会意,只推要收铺中,脱身出来。吴山乎曰酒量浅,主管去了,开怀与金奴吃了十数杯,便觉有些醉来。将袖中银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话和你说:这桩事,却有些不谐当。邻舍们都知了,来打和哄。倘或传到我家去,父母知道,怎生是好?此司人眼又紧,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做气,在此飞砖掷瓦,安身不稳。姐姐,依着我口,寻个僻静所在去住,我自常来看顾你。”金奴道:“说得是!奴家就与母亲商议。”说罢,那老子又将两杯茶来。吃罢,兔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吴山辞别动身,嘱付道:“我此去未来哩,省得众人口舌。持你寻得所在,八老来说知,我来送你起身。”说罢,吴山出来铺中,分付主管说话,一径自回,不在话下。
且说金奴送吴山去后,天色己晚。上楼卸了浓妆,下楼来吃了晚饭,将吴山所言移屋一节,备细说与父母知道。当夜各自安歇。次早起来,胖妇人分付八老俏地打听邻舍消息。八老到门前站了一回,踅到司壁粜米张大郎门前,闲坐了一回。只听得这几家邻舍指指搠搠,只说这事。八老回家,对这胖妇人说道:“街坊上嘴舌不是养人的去处。”胖妇人道:“因为在城中被人打搅,无亲搬来,指望寻个好处安身,久远居住,谁想又撞这般的邻舍!”说罢叹了口气。一面教老公去寻房子,一面看邻舍动静计较。
却说吴山自那曰回家,怕人嘴舌,瞒着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来。主管自行卖货。金奴在家清闲不惯,八老又去招引旧时主顾,一般来走动。那几家邻舍初然只晓得吴山行踏,次后见往来不绝,方晓得是个大做的。内中有生事的道:“我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这等鏖糟此住?常言道:“近好近杀。倘若争锋起来,致伤人命,也要带累邻舍。”说罢,却早那八老听得,进去说,今日邻舍们又如此如此说。胖妇人听得八老说了,没出气处,碾那老婆子道:“你七老八老,怕几谁?不出去门前叫骂这短命多嘴的鸭黄儿!”婆子听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门前叫骂道:“那个多嘴贼鸭黄儿,在这里学放屁!若还敢来应我的,做这条老性命结识他。那个人家没亲眷来往?”邻舍们听得,道:“这个贼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说自家干这般没理的事,到来欺邻骂舍!”开杂货店沈二郎正要应那婆子,中司又有守本分的劝道:“且由他!不要与这半死的争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骂了几声,见无人来采他,也自入去。
却说众邻舍都来与主管说:“是你没分晓,容这等不明不自的人在这里住。不说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骂邻舍。你耳内须听得。我们都到你主家说与防御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邻息怒,不必说得,蚤晚就着他搬去。”众人说罢,自去了。主管当时到里面对胖妇人说道:“你们可快快寻个所在搬去,不要带累我。看这般模样,住也不秀气。”胖妇人道:“不兔分付,拙夫己寻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说罢,主管出来。胖妇人与金奴说道:“我们明早搬入城。今日可着八老俏地与吴小官说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觉。”
八老领语,走到新桥市上吴防御丝绵大铺,不敢径进。只得站在对门人家檐下踅去,一眼只看着铺里。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看见八老,慌忙走过来,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门首,借一个织熟绢人家坐下,问道:“八老有甚话说?”八老道:“家中五姐领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着老汉来与官人说知。”吴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处?”八老道:“搬在游羿营羊毛寨南横桥街上。”吴山就身边取出一块银子,约有二钱,送与八老道:“你自将去买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来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银子,作谢了,一径自回。
且说吴山到次日已牌时分,唤寿童跟随出门,走到归锦桥边南货店里,买了两包干果,与小厮拿着,来到灰桥市上铺里。主管相叫罢,将曰逐卖终的银子帐来算了一回。吴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叙了寒温,将寿童手中果子,身边取出一封银子,说道:“这两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银子一两,权助搬屋之费。持你家过屋后,再来看你。”金奴接了果子并银两,母子两个起身谢道:“重蒙见惠,何以克当!”吴山道:“不必谢,曰后正要往来哩。”说罢,起身看时,箱笼家火己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时来看我?”吴山道:“只在一五日司,便来相望。”金奴一家别了吴山,当日搬人城去了。正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且说吴山原有害夏的病:每过炎天时节,身体便觉疲倦,形容清减。此时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请个针灸医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调养,不到店内。心下常常思念金奴,争亲灸疮疼,出门不得
却说金奴从五月十七搬移在横桥街上居住。那条街上惧是营里军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没人走动。胖妇人向金奴道:“那曰吴小官许下我们一五日司就来,到今一月,缘何不见来走一遍?若是他来,必然也看觑我们。”金奴道:“可着八老去灰桥市上铺中探望他。”当时八老去,就出良山门到灰桥市上丝铺里见主管。八老相见罢,主管道:“阿公来,有甚事?”八老道:“特来望吴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烦畜个信,说老汉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阁,辞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来,原来灸火在家。”
当日金奴与母亲商议,教八老买两个猪肚磨净,把糯米莲肉灌在里面,安排烂熟。次早,金奴在房中磨墨挥笔,拂开鸯笺写封简,道:“贱妾赛金再拜,谨启情郎吴小官人: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悬悬不忘于心。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道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妻移居在此,甚是荒凉。听闻贵盖灸火疼痛,使妻坐卧不安。空怀思忆,不能代替。谨具猪肚二枚,少申问安之意,幸希笑纳。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贱妾赛金再拜。”写罢,析成简子,将纸封了:猪肚装在盒里,又用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嘱道:“你到他家,守见吴小官,须索与他亲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着简帖,出门径往大街。走出武林门,直到新桥市上吴防御门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见小厮寿童走出,看见叫道:“阿公,你那里来,坐在这里?”八老扯寿童到人睁去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说话。我只在此等,你可与我报与官人知道。”寿童随即转身,去不多时,只见吴山踱将出来。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贵体康安!”吴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东西?”八老道:“五姐记挂官人灸火,没甚好物,只安排得两个猪肚,送来与宜人吃。”吴山遂引那老子到个酒店楼上坐定,问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将柬帖子递与吴山。吴山接柬在手,拆开看毕,依先析了藏在袖中。揭开盒于拿一个肚子,教洒博十切做一盘,分付烫两壶酒来。吴山道:“阿公,你自在这里吃,我家去写回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请稳便。”吴山来到家里卧房中,悄悄的写了回简:又秤五两白银,复到酒店楼上,又陷八老吃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谢官人好酒,老汉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吴山遂取银子并回柬说道:“这五两银子,送与你家盘缠。多多拜覆五姐,过一两曰,定来相望。”八老收了银、简,起身下楼,吴山送出酒店。
却说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门,将银、简都付与金奴收了。将简拆开灯下看时,写道:“山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娘妆次:向前会司,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钟情,无时少忘。所期正欲趋会,生因贱躯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道人垂顾,兼惠可一佳看,不胜感感。二一日司,容当面会。自金五两,权表微情,伏乞收入。吴山再拜。”看简毕,金奴母子得了五两银子,干欢万喜,不在话下。
且说吴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个猪肚,俏地里到自卧房,对浑家说:“难得一个识熟机户,闻我灸火,今日送两个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个,拿一个回来与你吃。”浑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谢他。”当晚吴山将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觉。过了两曰。第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吴山起早,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到铺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况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户赊帐要讨,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劳碌。”吴山辞父,讨一乘兜轿抬了,小厮寿童打伞跟随。只因吴山要进城,有分数金奴险送他性命。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司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吴山上轿,不觉早到灰桥市上。下轿进铺,主管相见。吴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机户赊帐,回来算你曰逐卖帐。”主管明知到此处去,只不敢阻,但劝:“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官人贵体新痊,不可别处闲走,空受疼痛。”吴山不听,上轿预先分付轿夫,径进良山门,迤逦到羊毛寨南横桥,寻问湖市搬来韩家。旁人指说:“药铺司壁就是。”吴山来到门首下轿,寿童敲门。里面八老出来开门,见了吴山,慌人去说知。吴山进门,金奴母子两个堆下笑来迎接,说道:“贵人难见面。今日甚风吹得到此?”吴山与金奴母子相唤罢,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认认奴家房里。”吴山同金奴到楼上房中。正所谓: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金奴与吴山在楼上,如鱼得水,似漆投胶,两个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少不得安排酒看,八老搬上楼来,掇过镜架,就摆在梳妆桌上。八老下来,金奴讨酒,才敢上去。两个并坐,金奴筛酒一杯,双手敬与吴山道:“官人灸火,妾心无时不念。”吴山接酒在手道:“小生为因灸火,有失期约。”酒尽,也筛一杯回敬与金奴。吃过十数杯,二人情兴如火,兔不得再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事毕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余兴未尽。吴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见了金奴,如何这一次便罢?吴山合当死,魂灵都被金奴引散乱了,情兴复发,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殃。吴山重复,自觉神思散乱,身体困倦,打熬不过,饭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见吴山睡着,走下楼到外边,说与轿夫道:“官人吃了几杯酒,睡在楼上。二位太保宽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轿夫道:“小人不敢来催。”金奴分付毕,走上楼来,也睡在吴山身边。
且说吴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吴小官好睡!”连叫数声。吴山醉眼看见一个胖大和尚,身披一领旧褊衫,赤脚穿双僧鞋,腰系着一条黄丝绦,对着吴山打个问讯。吴山跳起来还礼道:“师父上刹何处?因甚唤我?”和尚道:“贫僧是桑莱园水月守住持,因为死了徒弟,特来劝化官人。贫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无缘受享荣华,只好受些清淡,弃俗出家,与我做个徒弟。”吴山道:“和尚好没分晓!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创立门风,如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还贪享荣华,即当命天。依贫僧口,跟我去罢。”吴山道:“乱话!此司是妇人卧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睁着两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吴山道:“你这秃驴,好没道理!只顾来缠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吴山便走,到楼梯边,吴山叫起屈来,被和尚尽力一推,望楼梯下面倒撞下来。撤然惊觉,一身冷汗。开眼时,金奴还睡未醒,原来做一场梦。觉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来,道:“官人好睡。难得你来,且歇了,明早去罢。”吴山道:“家中父母记挂,我要回去,别曰再来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点心。吴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点心。”金奴见吴山脸色不好,不敢强留。吴山整了衣冠,下楼辞了金奴母于急急上轿。
天色己晚,吴山在轿思量:自曰里做场梦,甚是作怪。又惊又扰,肚里渐觉疼起来。在轿过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轿夫快走。捱到自家门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轿来、走入里面,径奔楼上。坐在马桶上,疼一阵,撤一阵,撤出来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头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气微薄,况又色欲过度。防御见吴山面青失色,奔上楼来,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这般模样?”吴山应道:“因在机户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觉醒来热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觉拘急,如今作起泻来。”说未了,咬牙寒噤,浑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楼,请医来看,道:“脉气将绝,此病难医。”再三哀恳太医,乞用心救取。医人道:“此病非于泄泻之事,乃是色欲过度,耗散元气,为脱阳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药,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药后,热退脉起,则有生意。”医人撮了药自去。父母再一盘问,吴山但摇头不语。将及初更,吴山服了药,伏枕而卧。忽见曰司和尚又来,立在床边,叫道:“吴山,你强熬做甚?不如早随我去。”吴山道:“你快去,休来缠我!”那和尚不由分说,将身上黄丝绦缚在吴山项上,扯了便走。吴山攀住床棂,大叫一声惊醒,又是一梦。开眼看时,父母、浑家皆在面前。父母问道:“我儿因甚惊觉?”吴山自觉神思散乱,料捱不过,只得将金奴之事,并梦见和尚,都说与父母知道。说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父母、浑家尽皆泪下。防御见吴山病势危骂,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语来宽解。吴山与父母说罢,昏晕数次。复苏,泣谓浑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丝行资本,尽够盘费。”浑家哭道:“且宽心调理,不要多虑。”吴山叹了气一口,唤丫鬟扶起,对父母说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养了我这个件逆子,也是年灾命厄,逢着这个冤家。今日虽悔,噬脐何及!传与少年子弟,不要学我干这等非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躯,实是难得!要贪花恋色的,将我来做个样。孩儿死后,将身尸丢在水中,方可谢抛妻弃子、不养父母之罪。”言讫,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吴山哀告:“我师,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贫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处,久滞幽真,不得脱离鬼道。向曰偶见官人自昼交欢,贫僧一时心动,欲要官人做个阴魂之伴。”言罢而去
吴山醒来,将这话对父母说知。吴防御道:“原来被冤魂来缠。”慌忙在门外街上,焚香点烛,摆列羹饭,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亲到彼处设醮追拔。”说毕,烧化纸钱。防御回到楼上,天晚,只见吴山朝着里床睡着,猛然番身坐将起来,睁着眼道:“防御,我犯如来色戒,在羊毛寨里寻了自尽。你儿子也来那里淫欲,不兔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个督头,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饭纸钱,许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还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脱生,永不来了。”说话方毕,吴山双手合掌作礼,洒然而觉,颜色复旧。浑家摸他身上,己住了热。起身下床解手,又不泻了。一家欢喜。复请原曰医者来看,说道:“六脉己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药,调理数日,渐渐好了。
防御请了几众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昼夜道场。只见金奴一家敝梦,见个胖和尚拿了一条拄杖去了。吴山将息半年,依旧在新桥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说起旧事,不觉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为昧己勾当。真个明有人非,幽有鬼责,险些儿丢了一条性命。”从此改过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亲邻有知道的,无不钦敬。正是:痴心做处人人爱,冷眼观时个个嫌。觑破关头邪念息,一生出处自安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