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深,六间土坯房我家三间,大爷三间。奶奶以前住东屋,东屋南是锅屋,过院穿过锅屋黑漆槐木大门,能见一棵有年月的枣树。
大爷喝醉了喜欢给我说上几辈的事,早晚都是就着黑咸菜或是自家腌的青椒。他喝酒快,一口近一两,坐在土坯房昏黄的灯泡下,聊起我的老爷爷。
那一辈风光啊!大爷说,老爷爷以前是跑保棚的。他解释了半天,我也没弄清楚啥是跑保棚。保棚不是一般人能撑起的!他又强调了一遍。
说起老爷爷在跑保棚时,村里姜姓的去济宁贩货,打尖时碰碎了店家的茶碗,店家欺生要了高价,把姜姓的几个伙计难得直抓头发。有好心人问了来路,说正好司堂的安爷在呢,何不找他去?!几个人连忙去找安爷,见面了才知道安爷原来是安邦呀!
安邦就是我老爷爷!
那是晚清时候的事了,老姑奶奶嫁到了县城官家,出门都是马车。老爷爷还有个弟,穿阴阳裤子,信了道,家里只有老爷爷自已。本族姑娘嫁给了沙庄大户白麻子,受气被打了。老爷爷跑前庄武举人那喊了声哥,借来了梭子鞭,跨上大马跑沙庄街上骂了半天,没人敢搭话。
把人充大了!大爷说。大娘在旁边听得不乐意,没落下家产有啥用!
大爷又比划着说,这以前都是咱的宅子!都被你老爷爷打拽输了。年跟前上陵烧纸回来,大爷说实际上咱还算不得东门长支。老爷爷娶了两房,一房是老奶奶,一房留在了夏邑。夏邑丁旺,明山哥年龄跟我爸差不多,在我爸前一口一个二叔,满嘴的河南腔。明山哥的爷爷比我爷爷大,但只算庶出。
你老奶奶厉害!多古怪呗!大娘说。
门口枣树结枣有人打,她不愿意,拄着拐杖尖着小脚把人骂得乱跑。那时候奶奶给她做儿媳妇也常受气。老奶奶带着闺女进得门,后来才生了我爷爷,我从小听大人说恁姑奶奶不亲,长大了才懂。
生我爷爷时,家境都败了,爷爷小时候带着刘姓老表去县城姑姑家说是做客,实是去蹭些油水。老姑奶奶家气派,笼屉里都是发面小饼,刘姓老表吃了一个还想拿被老姑奶奶嚷了!转过脸给我爷爷说,你再多吃几个!
但老爷爷走得早,把姑奶奶嫁出去,给爷爷成了家不久,老奶奶也去世了。族亲里东门这边只有爷爷一个,总被欺负。爷爷有脑子,去过鞍山,交了一帮弟兄,还做过国民党的保长。他的身子弱,领着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解放后一直没过上好日子。小姑患上小儿麻痹症十几岁死了他就躺在了床上,爷爷死的时候,三叔才十五岁。
恁这不叫吃苦!大爷说,跟恁爸俺俩拉一车红芋雪窝里去徐州,深一脚浅一脚。
大爷下学早,我爸好歹读了初中,三叔是不爱上早早下学了,我姑也没读几年书。大爷喝多了常说,但凡多念几年书,他也比现在强。
说了不少话,他就犯愁苦,念叨着“穷不过三代,到我们这一辈差不多喽,看你们哥几个能翻身呗!”他总盼着我能考个公务员,“当个官,不用再看着别人说话了。”
我家院子长,这还是垫坑挑泥一点点垒起的,拢共六间,把奶奶安排在了东屋,大爷结在西三间,我爸结在东三间。等三叔结婚时,就在东边自留田里起了院。不再是土坯,全是砖瓦房。
土坯房冬暖夏凉,地上疙疙瘩瘩,堆放着菜橱、衣柜、八仙桌、饭桌、板凳,床。春天燕子飞回旧巢叽叽咋咋,夏日梧桐树下蚂蚁乱爬,秋天玉米拉回堆满院子,冬日屋檐下一根根溜溜晶莹剔透。我就在小屋里跑进跑出地一年年长大。等我读初中了,我爸开始张罗着买砖、石头、楼板。但房子还没动工,他却病倒了。从医院回来后,他没挺过三个月就去世了。门前的砖、石头一直风吹雨淋地堆在那里。
我读高中时,堂哥在北地起房结婚,大学时,堂姐在老院出嫁。之后是我姐从老屋嫁走,堂弟也在自留地上起了院子。以后妈和我一直在姐家住,老屋留给了奶奶。
每次回去,都在老院里喝酒,大爷说满村就咱住得最破了。我推开门,以前挂在墙上高中时的黄布书包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