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夸张的说,当年上高三4班时的我,真的不像个样子。不高大,不帅气,不会穿衣服,不会打篮球,不敢翻单杠,不爱洗澡,不合群,见老师躲着走,跟女生搭话结巴,不会写情书,甚至也不会写作文。除了一门课程过得去,其他课全都一塌糊涂,老天爷送我进高中,仿佛开了个玩笑。天呢,我记得我小学初中不是那么狼狈,小学的我是阳光开朗的,毕业考试还拿了全校第一,作文也常常在课堂上念,围在身边的女生也不少,初中没那么风光,但也有心仪美女毕业时找我要照片作念,一切都还说得过去。等到了高中,我仿佛被认出来的骗子,一下子被生活剥的精光。我为此恼火了很久,觉得我的日子晦暗无边,直到我遇上了3班女神-梅。梅的到来,一下子把我阴霾沉闷的高中照的豁亮,让我稀里糊涂的人生有了方向。梅高不可攀,惦记她的男生很多,却偏偏跟我有来往,为此,我能感觉到周遭那种嗤之以鼻的怨气。在那个草长莺飞的春季,梅经常会在晚自习来四班,找我讨论我唯一那门突出的课程。
那正是春天三四月份,校园里的空气里弥漫了醉人的梧桐花香。每一次到了晚自习时分,正是月上柳梢头的黄昏,我在4班前排座位上心不在焉的做题,目光却不经意的扫视空荡荡的教室门,这时侯,梅那件粉红色宽松体恤会突然跳跃着出现在门口,梅拿着几本习题集,一头干练清爽的齐耳短发,如幽灵一般轻盈的飘进四班教室,一下子吸引了大片目光。
此刻的我便会意的起身,要跟她去后面找个座位。在我起身离坐的瞬间,会不经意的扫视一圈,我瞥见同桌刘大猛半张着错愕的嘴巴,又回头瞥见了后面的美女李小花,眼里似乎透着无助哀怨,此刻我的心里就涌上一种歉疚得意的复杂感觉。是的,平日里李坐在我后面,在那些沉闷的自习课上,会用那只纤纤玉指轻轻捅我的后背问题目,透过那层薄薄的体恤衫,会传来女生指甲尖那种柔和又幸福的刺痛感。随后我扭过头,漫不经心的给她讲解题目。
但梅并不是每晚都过来,有时候我跟个怨妇般一遍一遍扫视门口,梅始终没有出现,我嗓子便有些异样的哽咽,开始有些绝望甚至愤怒,我变得跟笼子里的老鼠一般,烦躁不安爬上爬下,去翻跟头,去咬钢丝,去倒挂金钩,去把食物和水踢撒的遍地都是。等折腾完了,我躲在角落抖抖索索抽搐着身体,愤愤的开始了胡思乱想,比如拿梅和后面的李做比较,梅气质高贵,安静淡雅,李娇小玲珑,哀怨柔弱。李的眼睛大又可怜兮兮,梅也是眼睛大却自信倨傲,李说话的时候柔柔的细声慢气,梅说话爽气大方快人快语。梅是短发圆脸,李是长发小脸……我想这些多了,就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有个声音在耳边谴责说,怎么可以如此花心……
梅在悄无声息闪进教室后,要带我要去教室后面找个空闲清静的双人座位。我们一前一后,梅走在前面,背挺胸直,步态优雅,露出一截白藕般的后颈,像一只高挑挺拔的白天鹅,我亦步亦趋,似缩在羽毛下的丑小鸭。在我们往教室后面走的那段过道,我感觉到周围一大片火辣辣的异样目光投射过来,让我如芒刺在背却又格外惬意。
我们找到一处座位,小心的依偎在一起坐下来,就如同冬夜里躲进石缝蜷缩取暖的两只小兽,我心脏咚咚狂跳,脑子一阵恍惚,被巨大的幸福击的晕乎乎的。梅展开试卷题目,用右手捋着额前短发,又托住香腮,用那一截白玉般的手指按住卷子,听着我给她讲题目。我急促的给她讲解,梅歪着脑袋仔细听着,又仿佛变作一只跪着哺乳的小鹿,随着她缓慢悠长的鼻翼呼吸声,飘过来一种很好闻似乎是留兰香的味道,我很想问她吃了什么才有这样的味道,却开不了口。多年过去,那种气味封存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后来明白了,那就是小说里写的 "吐-气-如-兰"。
梅坐在身边,那根纤纤玉指点在试卷上,有时候不小心跟我的手指触碰在一起,我便跟触电似的迅疾撤回手,生怕这种肌肤接触多了几秒,会被对方误认为揩油,从而对我生厌,但随后却又更期待下一次的碰触。
我在讲题目的时候一般是低垂着脑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但有时候有些题目解释的急了,我便要抬头,道貌岸然的盯住她,梅歪着脑袋一动不动盯着我,她是那种圆脸,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上眼皮似乎涂了些粉色眼影,这让她显得妩媚妖冶。梅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恬静,柔美,多情,大胆,热烈,甚至带有一丝挑衅,而我,在这样的注视下心慌意乱,仿佛成了一只四处窜逃心怀不轨的兔子。梅的右嘴角上有一颗俏皮的小黑痣,即使她平静的盯住你,也似乎总是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这样,我就觉得被看穿了小心思,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总是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躲躲闪闪。
我们是个县城的中学,那个年代会经常停电。停电后,大家会拿出备好的蜡烛点上,这样整个教室烛光点点,跟现在的酒吧差不多。梅也会在这样的时候过来。梅跟我坐在一起,点上蜡烛,又在捋她额前的短发,我竟然看的有些呆住了。梅毕竟是班花,在烛光下是如此的美。
我给梅讲解题目的时候,发现梅的脑子并不笨,但在理科上,却有些不得要领。不过老实说,我也不得要领。我挠破头也想不明白,那个稳拿第一又泡在篮球场的非人类,到底得了什么诀窍。我之所以还有点在女生跟前卖弄的资本,是我对某门课程的痴迷。
我没什么过人之处。在早操操场上,我除了远远的寻找梅的背影,脑子里便在琢磨那些个怪题目。琢磨的多了,我竟然无师自通的有了极限思维,反证思维,推理思维,概率思维。当我拥有了这些武器,便也有了高人一筹的本钱。
应该说,大多时候,梅的问题我是能应付的。在梅过来四班找我的那段日子里,我总是像准备考试一样去押题,猜测梅这次会带来什么问题。有时候,恰好压对了题目,我便豪情万丈,铿锵有力的给她讲题。但有时候,梅的问题也把我问的张口结舌。我便含糊不清的嘟囔半天,最后说这题出错了。梅是个优雅并善解人意的聪明女子,一见到我尴尬,便不失礼貌的停止追问下去。
可我却不依不饶,掷地有声的拍胸脯承诺,等我下去研究研究。我的承诺并不是敷衍。对于梅的事情我历来坚守信用光明磊落。而且我真的下去以后研究过了,也往往会有新的发现,但发现并不等于真的突破。也有那么一两次见了鬼,我自告奋勇的旧话重提,很犯贱的把上次未解决的问题主动抛出来做新的解读。可是,梅歪着她那留着清爽干练的短发的小脑袋,忽闪着那对灵动的大眼睛,用那吐气如兰的带着黑痣的小嘴轻轻一反问,我又当场愣住了。我仿佛听到那吐气如兰的可爱小嘴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此时的我便开始痛恨自己,想煽自己大嘴巴子。此后,我学乖了,不敢再乱拍胸脯子赌咒发誓。我们达成了默契,梅掂量着问我问题。我也掂量着给她辅导。
客观的说,我给梅辅导,也反过来促进了我的学术水平,我觉得我们每天晚上切磋,有点像合练玉女心经。我们互相帮对方打通经脉。
日子就这样如水一般流过去。前面提过,梅并不是每天都过来找我,有时候也好些天都不过来。实际上,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是我们吵架了,我们一直是纯学术交往,她的理论水平低于我,没有辩论更没有吵架。当梅好些天不来找我了,我有些寂寞。我已经押了很多题目,做了很多沟通上的伏笔包袱,假想了很多有趣的桥段细节,连插入什么笑话都准备好了,我一遍遍的想象,梅笑的花枝乱颤的样子。
梅平时不太怎么笑,梅的学习不太好,又被很多男生惦记,被很多女生嫉恨,甚至被告了很多黑状,搞得也不怎么合群,总是独来独往。因此我也很少见到她笑。梅总是一副忧郁的孤芳自赏的样子。但梅也有笑的时候,碰到浅笑,梅会用手掩住嘴巴,发出噗噗噗的轻微笑声,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如果是大笑,会埋下头去,伏在胳膊上,两只娇小的肩膀不停抽动,看不出是哭还是在笑,像一只抖抖索索吃草的白兔。梅这样大笑却没有发出声音,很符合笑不露齿的淑女形象。等过了好长时间,才笑够了直起身子,脸颊通红,眼神灵动,说,你这人看起来闷不吭声还怪有意思的。
不过我在回想这些桥段的时候,面对的是空洞洞的教室门。
时节已近夏末,梧桐花香已经散尽,夜晚除了教室里嘈杂的说话声,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我有些怅怅然的悲凉。用指甲反复来回划着桌子,同桌刘大猛仿佛看出了我的异样,幸灾乐祸似的分外兴奋,找话题跟我搭讪,想套点什么秘密出来,我冷冷的不理他。我在反思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最后归结到我糟糕的学术水平上。
我总结了梅的知识点缺陷,感觉她拿来的题目没有针对性。于是给她量身定做编了很多题目,写成一张张纸条,捏在手里,鼓起勇气到三班门口去找她。我平时很少去找她。在三班门口,我探头探脑往里观瞧,寻找那个粉色体恤的身影,梅的座位在最里面,有时候在埋头作业。我便鬼祟的探头几次,梅一抬头便看到我,立刻跨出教室来。一看到梅起身离坐,我便从门口躲开,免得被人说三道四。梅走出来我迎上去,递给她那一把纸条,急促的告诉她,这是给你的题……梅接过去,面无表情的说了声谢谢。我动动嘴巴,想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梅闪身进了教室,我也就悻悻然的回了自己的教室。我有些失落,梅大概不懂,通过日复一日的押题,出题,概念梳理,我的学术水平已经有了质的飞跃,那些我解不出的难题也有了突破,我希望她能来跟我继续领悟玉女心经的高层次功夫,不是为了我的私欲,是为了她好,可是她不懂。
日子如水一般流过去。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梅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