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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午后的会议室里,阳光穿过百叶窗投射到乔安脸上,在她腮边亮起一片橙黄,她眯了眯眼,头痛得更厉害了。对面的孙工很有眼力见地把窗帘关上,最后一丝自然光也被隔在了横向条纹的外面。
“短短三个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比伯公司,就凭借这款芯片,抢占了百分之五十的市场,其中百分之二十原本都是我们寒武纪的客户。就这,还不包括那些依然在观望的……”销售部经理凌镇把一叠报告摊开摆在桌子上,上面的饼状图,柱状图和折线图都像怪兽一样睁着猩红的双眼盯着这几个人。
乔安用手指撑住额头,“计划什么时候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乔工,你知道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会议室里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乔安继续按着突突起跳的太阳穴。这款芯片功能强大,又只卖了个白菜价,一经出世就让总部那些老板们坐不住了 ,但短期研发出来又谈何容易?
乔安拍了拍手,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像是一锅开水,瞬间冷却下去,“情况都了解了,接下来讨论一下我们的设计方案吧!”
左手边的手机蜂鸣起来,乔安示意大家继续,自己抓起手机拐进茶水间,对着听筒惶恐地压低声音,“喂?”妈妈好像呆了一下,继而开始埋怨起爸爸,“我就说她在忙她在忙,晚上打,你非不听……”
“她什么时候不忙……”爸爸的不满总是特别直接,他一直质疑乔安怎么会忙成那样,“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开会。”
“有事,妈?”乔安稍稍增大了一点音量,妈妈忽然打来电话让她很紧张,总担心他们身体不好,会出什么事。
“过年回家来啊?”
“就这事?”乔安由担心转为焦躁,通常妈妈都很懂事,很少在她上班时间打电话,她知道她很忙。
“就这事,带着韩术回来过个年,妈妈想你了。好了,工作别太累了,你去忙吧!挂了哈!”
乔安心里有点不得劲,她想妈妈一定是极温柔地笑着的,若不是真的很想她了,应该不会这样说。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撂挑子不干了,回老家住两个月。
她长舒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把咖啡粉放在滤纸上,加入一杯水。咖啡机开始“咕噜咕噜”地动起来,不多时候,黑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到下面的杯子里,周遭的涟漪转起一圈圈的泡沫,越聚越多。乔安有两年时间没回家过年了,她工作的是家日本公司,节假日也都是按照日本国内休的。过年的时候乔安不放假,乔安放假的时候又不过年。
“乔工,等你呢。”助理小贺笑着敲了敲门又指了指会议室。
乔安端着咖啡的手轻轻抖了一下,迅速把她妈赶出了脑子,抬手灌进去一大口黑红色的液体,苦味瞬间盈满口腔,她调整好情绪重新走进会议室。
2.
禹城已经接连着一个月没太见到太阳了,大多数的时间里天空都是雾蒙蒙的,偶尔出来的太阳也只是一只埋在云雾后面的不太透亮的红色火球。气压很低,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经过整个团队夜以继日的奋斗,乔安他们终于研发出来一种类似芯片,并顺利进入到了试验环节。为此总部给他们每个人放了三天假。下班的时候,老板特意叫住乔安说,“乔,你干得很好!总部非常满意!恰好赶上你们中国的新年,回去好好休息吧,虽然在研发部门很少有女员工,但是你真的很出色!总部准备在这半期结束之后提升你为部门长,专门负责新品研发工作……”乔安心里一阵雀跃,未来要领导那一群男人了?但关键点不在这里,这也就是说她在两个月之后薪水会有大幅度增长,幅度大到什么程度呢?大概是现在的两倍。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乔安把撂挑子的念头又按了回去。
外面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一阵潮湿的凉意瞬间席卷过全身,乔安打了个寒颤,忽然很想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她给韩术打电话,一个机械的女生提示音说手机正在关机中。算了算,大概有连续一周没见到韩术本尊了,前三天是乔安出差,后四天出差的变成了韩术。她无奈地翻着微信,两小时之前韩术给她留言,“八点到禹城,过会儿见!”
沿着步行街往北走,绕过一栋豪华的大厦就拐进了一条石子铺就的窄巷,在巷子的尽头有一家亮着灯的馄饨店。门面不大,只容得下四张桌子,老板是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妻,操着东北口音,“闺女,来了?冷吗?”乔安脱掉大衣,搓着手坐在壁炉旁,老板娘过来帮她把火捅旺,“才下班吧?快烤烤火!”壁炉里的木柴烧得噼噼啪啪响,乔安把手伸出来烤着,热气吹飞了她前额的头发,烤得脸颊暖烘烘的,“老板,来一碗荠菜馄饨。几点下班呢?”“九点。”身材魁梧的老板红彤彤的脸膛上挂着笑,不停地在灶台上忙活着。乔安觉得他那样子很像乔爸,但乔爸可没有他这样的好脾气,他常年板着脸,很少说话。老板娘把煮好的馄饨端给乔安,乔安捞起一个吹了吹放在嘴里,轻轻一咬,热乎乎香喷喷的荠菜混合着猪肉的香味就充满了口腔,吞下去,一直温暖到胃里。她把馄饨店的位置发给韩术,让他来这里找她。大概是下雨天的缘故,顾客不多,偶尔有两个外卖小哥来取走一两碗。她边吃边和老板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生意好吗?”
“还不错,混个生活足够了。我们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忙,退休了,待在家里也没事干,开个馄饨店还能打发打发时间。”
“老板是东北哪里人呢?”
“雪城的。”老板爽朗大笑,“儿子在禹城定居啦,平时他太忙也没时间回家,我们就过来,偶尔还能给他做顿饭,离得近了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老板说得对啊!住得近了见面就方便了。”这也是乔安努力的目标,她想在禹城给她爸妈买个一居室,不花韩术的钱,让他们住得理直气壮,不用看谁的脸色。尤其乔爸,他要强了一辈子,要是临到老了还让他寄人篱下,就算没人说什么,他恐怕也要气死。乔安急吼吼地又填进嘴里两颗馄饨,韩术打来电话,她含糊不清地指挥他继续往前走。然后扔下碗筷出门接他。
雨丝细密,丝丝缕缕,巷子那头灯光的黄晕中韩术拖着行李箱往里走。乔安远远跑向他,“嗨,韩先生,好久不见!”韩术放下箱子抱住乔安,“大冷天你怎么不穿外套呢?不冷吗?别感冒了!”他说着动手脱身上的大衣给她,乔安拉起韩术的手,另一只手拖起行李箱沿着细石小路噼里啪啦地往里跑。
他们是一对已经结婚三年的新婚夫妻,从早到晚都在一起的日子却还不足六个月。禹城这样的大城市有她的好也有她的悲哀。
3.
乔安给韩术点了一碗鲜虾馄饨,韩术吃得很开心,小声表扬她有眼光,总能发现温馨又有情调的店。乔安看着韩术笑,其实店就是很普通的小店,木头桌椅,墙上贴着原木色带水纹的壁纸,在不太明亮的黄色光线下显得温暖而放松。两个人,在这样的雨夜里坐在一起吃一碗馄饨,对于她和韩术来说已是难得的奢侈时光了,所以才会显得格外珍贵。
“明天就是除夕了,你们都放假了吗?”老板娘边擦桌子边问。
“放假了,又忙了一年。”韩术说,“老板,您这店,春节期间也营业吗?”
“不,我们明天开始也放假。不用回老家了,就不急着闭店。”
“对了,小安,你不放假啊!”韩术似乎刚刚想起来一样,放下勺子看着乔安,有点失落。
“今年我也放假,只是比你少两天,算上周末,我能休五天呢!”乔安忙安慰他,把勺子提起来放在他手里,“接着吃。”
回家的路上,韩术开始憧憬他们难得撞在一起的假期,“得好好计划一下!”他说,“我们去渡个假吧!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就不和我爸妈一起过年了,明天我们提前过去吃顿饭,反正离得近。对,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回趟故城,跟我爸妈过个年,我妈,打电话来说想我了。”乔安停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好啊,那我们就去故城过年。上次哥哥带我们去的那个什么铁锅炖鱼,那鱼真是太好吃了,脸盆那么大的锅,好久没吃了,都有点想那味道了……”韩术从来都很迁就乔安。
一进家门他们就拿出一堆零食和几瓶甜酒,迫不及待地打开投影仪窝在沙发上。
“来,乔安小姐,让我们好好放肆一下。”韩术把一瓶桃子味的甜酒递给她,自己拿起一瓶葡萄味的,他们碰了一下开始边吃边喝边看电影。荧幕上播放的是一个悬疑推理剧,乔安和韩术不停讨论到底谁是真正的凶手,几次反转之后出现了最狗血的结局。乔安把酒瓶丢在桌子上,开始不满,“什么狗屁剧情,还能这样结尾吗?韩术你说,这也太不严谨了……”
韩术在一旁杵着脸看着她笑,“明天休假开不开心?”
乔安愣了一下,“开心。”
“哈哈哈……”他躺着大笑,四肢在空中挥舞。乔安理解他的意思,娱乐就要有娱乐精神。她扑过去揉他的头发,“韩术,你敢笑话我……”
4.
原本约定好要睡到自然醒的,也都提前关闭了闹钟,可是乔安那该死的生物钟就像故意的一样,她像往常一样在六点十分就准时睁开了眼睛,身边韩术睡得正香。乔安害怕打扰他,悄悄地起来收拾行李。韩术的手机发出两声短暂的震动,乔安忙把它拿到客厅。
一股异样地念头袭来,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韩术的微信,那两条新鲜出炉的消息愣在那里,与她面面相觑:
-韩术,我可以等,但是孩子等不了。
-不是我逼你,若是这次还解决不了,我就自己找她摊牌。
乔安愣在原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满脸,她实在不清楚到底因为什么?她一直以为韩术和她的感情没有任何问题的。许久,她才收拾好情绪,按照之前韩术的习惯清空了那两条信息。她想再等等,看他怎么演。
韩术是睡到十一点才醒来的。他们去他爸妈家送了新年礼物又吃了一顿午饭,韩术的爸爸妈妈依旧暗示了他们趁着年轻生个孩子,他们还可以帮忙带带。韩术忙接过话题,“乔安现在正是事业上升期,你们也不要急,迟早的事,就再等两年嘛!”乔安尴尬地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韩术一眼,他倒是没什么反应。乔安知道,等会儿洗碗的时候,婆婆还是会单独和她探讨哪个邻居阿姨的小孙子特别可爱,哪个阿姨的孙女会说话了。她其实对那些可爱的人类幼崽没什么恶意,只是她的愿望太多,想一个个地实现。现在想来,当年没有一结婚就生孩子倒是对的了,至少不会让这世界多一个单亲家庭。
高铁是下午两点到的故城。
故城还是老样子,从高铁站一出来,又冷又硬的风吹得乔安一哆嗦。有鞭炮声不远不近地陆续传来,空气里夹杂着火药的气味。乔安拉着韩术坐上出租车径直到了卖鞭炮的店。她七七八八挑了一堆鞭炮,到家的时候,妈妈和嫂子正在包饺子,爸爸在往大门上贴对联。哥哥带着五岁的侄子小况在摆弄两只大红绸布灯笼。
乔安换上妈妈的毛衣外套和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包饺子,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妈妈絮絮叨叨地唠叨着爸爸的臭脾气然后轻轻地笑,“一辈子了,愁死人。”乔安安慰妈妈,爸爸只是不善于表达。嫂子轻笑着不说话,目光时不时瞥一眼窗外。院子里,小况脖子上挎着一串各种形状的纸壳,一个个拿起来放到脸上昂着头旋转着身体咯咯地笑。
“小况玩得很好。”
嫂子笑了一笑,“嗯,他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能自己上幼儿园了呢。我在后面偷偷跟着他。他,很了不起。”
乔安放下擀面杖,走到小况的旁边,“你在做什么啊?”
“姑姑,”小况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我在和风玩游戏。”
“怎么玩的?”
“你试试!”他把手上拿着的长方形的纸壳递过来,“姑姑,罩在你的脸上,你就知道了!”
乔安学着小况的样子把纸壳放在脸上,然后像他那样转动身体,寒风顺着孔洞钻进来,随着她的旋转形成一个很小的漩涡,脸上凉凉的,气体在那小范围里窜动。小况在旁边咯咯地笑,“姑姑,你脸上的风是长方形的。”他摸着递给乔安另一个,“这个是五角星的。”乔安弯下腰摸着小况被冻得通红的鼓溜溜的小脸,他的眼睛很大,睫毛纤长,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一个方向。嫂子说,他们决定还是再生一个,小况的眼睛毕竟是不能治好的了。如果他能有个弟弟妹妹将来也能稍微照顾到他一点。
“小况,你想知道风的形状?”
“姑姑,我已经知道了,风有各种形状,他会变身,变成你想的各种样子……”
乔安抱起小况在他脸上轻轻贴了贴,凉凉的,软软的。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炊烟袅袅也与夜幕融合在了一起,黑夜变成一块平铺的幕布。鞭炮声越聚越多此起彼伏,“我们去放鞭炮好吗,小况?”
“好啊,姑姑,只是你要先让我摸一下鞭炮的样子。”
“来吧,姑父带你一起放鞭炮!”韩术接过小况,把燃烧的香烛放进他手里缓缓接近立在院外的鞭炮,短暂的“呲呲”声过后震耳欲聋的声音随着炸起的烟尘爆裂似的袭来。韩术和乔安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一只手去捂小况的,小况两只小手虚虚地落在他们的手上,带来一丝潮湿的暖意,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咯咯的笑声淹没在炸裂的响声中。鞭炮燃尽的瞬间有短暂的一刻是安静的,直到小况说,“鞭炮是震耳欲聋的声音。”他挣脱下韩术的怀抱,拉着他的手,“我们继续放鞭炮吧!”韩术带他把各种鞭炮一一放过一遍。他偏着头仔细辨别远处那一声声忽远忽近的炮声到底是哪种形状的鞭炮发出来的。
又一年在一场绚烂的烟花中结束了。
5.
在故城最初的两天里,乔妈妈是以养猪的标准来对待乔安和韩术的。吃饭的时候,她和韩术的面前永远叠着一摞的菜。爸爸虽然依旧不吭声吊着脸,但韩术给他倒酒的时候他也会点头“嘿嘿”两声。
假期的最后一天带乔爸去了医院,他总是时不时地咳嗽一声,检查过后,医生说他的肺上长了个东西,最好是手术切掉。妈妈一听,吓得高血压都犯了,怎么都降不下来,乔安和韩术跟着哥哥把妈妈也送到了医院。医生说要住几天,观察一下。缴费的时候乔安收到了小贺的电话。她说,总部新调过来一位部门长,如果你看了邮件就知道了。乔安想起老板临放假前画的饼,心里很不是滋味,有一些希望,如果没人给过也根本就不会觊觎,一旦给了再拿回去就显得很残忍。
“我想休假。”晚上乔安和韩术在住院部九楼的步梯间见面,那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南塔公园最美的夜景和不断闪烁的霓虹。
“嗯。”韩术把一小盒山楂糕递给乔安。
“我想换个工作,或者换个部门。”乔安忽然有种无力感,很想哭,好像很久以来的坚持都用光了。有些事情她很清楚,在某个领域里,性别歧视由来已久,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努力可以改变的,她也不想再试了。
“好的,我支持你。”韩术抬手想要揉乔安的头,乔安躲开了,“我们也该好好谈谈了,韩术。”
韩术没再说话偷眼看着乔安,对面霓虹闪耀的南塔公园,行人三三两两,灯火明明灭灭,风摇着街边光秃秃的梧桐树,树枝轻轻晃动,周遭渐渐暗淡下去,是时候该吃晚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