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篮球队同时,矿上成立了说唱团。之前,职工的业余文艺活动已多起来,在三八节、五一节等日子,矿工会都组织职工文艺汇演,各单位的文艺积极分子化妆登台,在俱乐部的舞台上一首首地唱歌。也只会唱歌,舞蹈没人会跳,相声不会说,陈佩斯朱时茂的小品《吃面条》,虽通过十二寸黑白电视让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但还没人学着演。
每次演出,必唱两首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和《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前一首多为合唱,八九个穿了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戴安全帽的工人,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起开腔“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建起了高楼大厦,修起了铁路桥梁,让那个生活,变呀么变了样……”产业工人战天斗地的自豪感直冲屋宇。但我们小孩子听来,还是高大上了一些,小伙伴们喜欢的,是《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从来都是独唱。报幕员报“下一个节目,独唱《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表演者,采煤二队某某某”。大人们都会心一笑,这表情里,既有听到熟悉歌曲的亲切,又包含自己也是个采煤的黑小伙的无奈。说实话,煤矿的确不是什么好工作,即使一辈子,甚至几代人在煤矿,也没有谁真正从心底里热爱这活。脏、累、低端,而且危险。但正如马克思说的,劳动是谋生的手段,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终日劳作于地下。可歌词不这样写,“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从早到晚乐呵呵,肩又宽,膀又阔……”我们听得很带劲,有的演唱者还穿上“原生态”的井下工作服。学校上音乐课,照着课本唱“张小牛王小牛,饲养院里来看牛。红牛黑牛花花牛呀,队里又添大铁牛……”实在没意思,一致造反,要求老师教唱《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但这歌离开煤矿几乎无人知晓。我又五音不全,连《两只老虎》都走调。多少年来,虽时时在心里唱起,但从未唱出声来,词也忘得七零八落。去年到昆明,见到多年前的一个熟人,一聊之下,俩人都是煤矿子弟。于是在饭桌上即席合唱《我是个采煤的黑小伙》,一桌人皆莫名惊诧,我俩也唱得有一句没一句,眼里却涌上泪花。
当时流行歌曲已慢慢流行起来,演唱频率最高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我爱你塞北的雪》。“塞”字,大家都读成“zai”,从来没人纠正。报幕员报曰“下一个节目,独唱,《我爱你zai北的雪》,演唱者,灯房某某某”。平日里穿着蓝灰色劳动布工作服坐在井口矿灯房,给下井矿工发灯、收灯,偶尔还和工人们对骂几句,拿着工具往灯里注硫酸,散发着“一点锡精神”的女工,摇身一变而为衣袂飘举的演员。伴奏声起,对着话筒“我爱你zai北的雪,飘飘洒洒漫山遍野……”不过,伴奏常常卡带,唱了几句,音乐不响了,从头再来。演员和观众都没觉得有啥问题。后来有部讲工人下岗再创业的电视剧,刘欢唱声震屋瓦地唱“大不了从头再来……”我心想,早从头再来惯了。
矿上的专业文艺团体为何叫“说唱团”而非“歌舞团”呢?至今我也不知道,可能还是觉得歌舞太高大上了,煤矿在山沟沟里服不住。而且那时的人对跳舞还真有点偏见。当时交谊舞慢慢流行,上面有精神,让领导率先跳舞。我们矿的党委书记说,让我多出几吨煤可以,舞咱不跳。初一第二学期,英语学习“dance”一词,同学们都有点不好意思。因此可推测,“说唱团”比“歌舞团”要更接地气。当然,这时的“说唱”也不是今年春晚开场的“rubber”艺术,真是说——说相声,唱——唱歌。
五阳矿说唱团成立后的第一场演出,读三年级的我“躬逢盛会”。唱得啥歌,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一晚上从头笑到尾。依我们在俱乐部看电影的惯例,我和一位同学共坐一个位子,我坐后半部分,双腿叉开,他“坐怀而乱”,笑得趴在前排的椅子背上,我则趴在他背上。边笑边想,从来没看过这么有意思的节目!最搞笑的,当数学说长治地区各县的方言。后来看兰州演员王海的“戏说乡音”很火,我心里很不以为然,王海只会说兰州话,五阳矿说唱图的演员却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十多个县的话。山西多山,交通不便,即使邻县,方言差异也很大。能把各县最有特点,最搞笑的代表性发音和词语找到学出,真要点专业水平的。比如,我老家武乡县,“洗”发“死”,就讲“你先死呀我先死呀,咱俩一起死哇。”而五阳矿所在地襄垣话把“玩”称作“欢”,而武乡话里,“欢”指羊交配。平时不大觉得,可一在“高台教化”得舞台上说“孩,来咩(我)家欢欢哇”,真觉得太有笑点了。煤矿职工家属总数虽不多,可来源广泛,也是五方杂处之地,各地方言有碰撞、有沟通,常相互取笑。所以,这样的节目,在矿上演出效果爆棚,但到其他地方就不一定。
艺术团是需要“角”的。当时有一个河南人,唢呐吹得极好,还出了录音带。当时能灌原声带,比现在出专辑可神秘太多了!我们矿的说唱团把他引进来,一来就定为四级工。我爸在井下一线干了十年煤工,才熬到五级。但水平的确大不一样。听他吹唢呐,是全矿人的极大享受。俱乐部广场上有一小排平房,便是说唱团的驻地,他们在里面练习、化妆,门口总聚集不少看“西洋景”的。
最终,说唱团也解散了,好像存在时间比篮球队还短些。不过,业余文艺活动的水平似乎提高了。最典型案例就是,矿上出了自己的歌星。叫徐刚,和唱《血染的风采》的那个人同名,本职工作是收电费、查电表电炉。有段时间,矿上对私自用电炉查处很严厉,查住就罚500元!那时一月才挣多少钱啊。一次,我家里刚插上电炉,徐刚突然推门进来,我赶紧拔插头,已来不及了。他毫不犹豫地写下罚款单,“电炉,500元”。我吓坏了。等爸爸回来,赶紧去找人想办法,但徐刚根本不理。最终,还是矿上出了统一政策,每户罚50元。可徐刚的歌真唱得好,虽然在青歌赛山西赛区就被淘汰,但也很不容易了。他一边气势汹汹地开罚单,一边深情款款地送上《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大家开玩笑,爱也是徐刚,恨也是徐刚。矿电视台还给他录了mtv。矿电视台开展点歌业务,几乎成了徐刚的星光大道。如今,这位矿山歌星也五十多岁了,不知尚能唱否?
(李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