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我的时候是高龄难产,待我洗过”三澡”后便下地干活挣工分了。那个年代里农村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和营养补充,母亲身体得不到好的恢复,全身浮肿,以致后来不能自理,用父亲后来的话说,当时的母亲就像“树筒子”,当然奶水也就没有了。
我是农历三月出生的,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农村很多家庭在这个季节里都已经没有多少口粮了,只能到生产队去预支。父亲在预支口粮的同时带回了少量糯稻,那时糯稻在生产队的种植份额很少很少,每家每户也只能在年前才能分到一点点用来过年,当时父母究竟是用几斤中稻折换一斤糯稻不得而知,他们不懂得什么叫伟大,只知道宁可自己少吃点也不能让小生命饿着,只知道义无反顾地做出这无奈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糯稻拎回家碾成米洗尽泡两天后,用石磨磨成水浆,水浆用土棉布接着,棉布下垫着稻草灰,再摊在竹筛子里土布上,放在房顶上日晒夜露。那个年代空气里没有任何污染,天永远是蔚蓝的,星星永远是明亮的。就这样一勺一口的,这饱含父母泪水,吸足日月精华的糯米粉糊喂养着我一直从襁褓到幼年。
幼年的我体弱多病,只要放床上一会就没气了一样,母亲只能一直抱着我,整晚整晚的,就算是大过年的,母亲也只能在家里堂屋里铺上一个席子,用被单围着席子抱着我,似乎生怕我被鬼捉去了,为了我平安长大母亲四处求神拜佛许愿。父亲是入赘到府上的,按习俗我这个长子要随父姓,可母亲求神拜佛的结果是,我去世多年的伯父要我过继在他脚下,否则我性命不保,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就算是父亲能过得了那个坎,父亲祖府上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当初父亲入赘时红纸黑字明明白白,大不了父亲回府。母亲只好抱着我到父亲祖府一百多家挨家挨户下跪扣头,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又在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总算感动了大伯二爷三爹四奶。母亲说我是她从兴安庙娘娘那里求来的,她祈求娘娘能保佑我一生平平安安,所以给我起名兴平。
母亲是童养媳,早年与故伯父育有一哥一姐都夭折,爷爷驾鹤西去后相继伯父又英年早逝时,府上无一人不认为母亲会改嫁他乡,但为了只有八岁的叔叔,为了白头送黑头的奶奶,为了这姓人家门框不倒,母亲没有走!她选择了要用她身高一米五的柔弱的身体撑起这个家,她选择了招郎入赘,她选择了同父亲一起共度艰难。随后的日子里糯米汤团补壮了叔叔进了部队,糯米汤团喂着我和弟弟进了学堂。我也因此从小就特爱吃糯米汤团 。
母亲是裹过脚的,小脚小身材的她没读过一天书却有着超人的聪慧,爷爷在世那时我家有几台洋车(脚踏扎皮棉花机),那时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了,机器从调试维修到每天海量的一家一称籽棉皮棉换算结算不用纸笔,了然在心。织布纺纱样样精通,女红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记忆里她不知教过了有多少人做小朋友的“老虎痰围”,那针脚那组图即使现代技术排版机械缝制也未必有那么精致,记忆中母亲为我做过一双灯芯绒面料高仿球鞋,曾让我的小伙伴家长们为之跑遍附近集镇都无法买到,因为确实是母亲一针一线全手工做出的,当然无法买到。
大集体时母亲由于是小脚每天只能挣六分五的工分,那时候鸭蛋值钱,母亲便养了几只鸭子,别人休息时她便迈着小脚颠颠的在稻田里或池塘边摸螺丝蚌,回家好喂鸭子,不知多少次跌倒水里田里爬起来,几只鸭子供养我和弟弟书本费,一直到我上完高中,甚至复读。我没能如愿考上大学,父母忍痛把我送到了部队,我去部队在家吃的最后一顿早饭和我复原回家的第一顿饭都是那碗我永远也吃不够的糯米汤团。即使是我结婚生子工作后,只要回家准能吃到一碗不知留了多长时间甚至发红的糯米粉汤团。
声声呵护我成长的同时,母亲的心血也干了。也许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和她孙子的学习,母亲在过完八十四岁生日的那年腊月二十九,所有的她的后人都正常放假回家了的时间里,安详的仙去了。似乎母亲是算定好日子的。母亲出殡那天,按习俗我要在移棺后正式出殡前在棺周围洒一圈什么汤,可是八个壮小伙子硬是费了几倍的劲才移动棺,年长的叔爷婶奶们异口同声提示我说,老人家可能还有什么事放心不下,舍不得走,孩子,和你妈妈说几句吧。一时间里我捧着那碗糯米粉做的什么汤百感交集,泪水泉涌般流向碗里,哽咽着,妈,你就放心走吧,忘掉尘世间的一切,到那边同父亲相聚才是你的归宿,妈,你别害怕,一路走好,有你和大大的保佑我们会过的很好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把话说完整,顷刻间全场哭声哽咽声一遍,并不是我的话伤心,而是大家都舍不得这位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人就要远去。时辰到了我强忍泪水大喊,妈,别吓着啊!起!八个小伙子抬着灵柩竟然飞一般跑了起来。
按照道士先生的吩咐,我用红布包裹了一升糯米,为的是道士先生架罗盘之用,惯例道士会把这一升米带走。那天母亲下葬好后,我一一拜谢父老乡亲和道士先生,道士先生把我牵起来后,竟然破例将那受过香火的红布包裹交给了我,交待我回家放在米桶里,怎样怎样。冥冥中我明白这是妈没有来得及为我做的最后一顿糯米汤团,我再一次忍不住泪于雨下。
母亲一辈子没有说过爱我,从来没有,她不懂得那个字,母亲一生没有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有留给我什么经世伟言,她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用心血去诠释那个字的真正含义!
妈,您在天堂还好吗?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做您的儿子,让你为我做那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食糯米汤团。不,让我为您做一碗您一辈子都舍不得吃的糯米汤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