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镜中画面,意识拨弄它再一次前进,像用遥控操纵着剧情快进快退。
我看到两岁的自己躺在门前大桑树下四脚朝天,边翻滚边嬉笑,弄得满身尘土。我趴着在挑逗杂草丛中的蜗牛,稚嫩的脸上都是新奇的懵懂的表情。
一只黑色的土狗在不远处晃悠,热浪翻滚,它吐着舌头散热,威风凛凛地朝我走来。到了跟前它用头拱我,用鼻子嗅我,似乎试探出了我的底细。它低吼了一声,便开始用嘴撕扯我的衣服,它尖锐的獠牙刺痛了我的肌肤,我开始啼哭,继而号啕大哭。
母亲纤弱的身影冲出房间,气势汹汹地拿起门口的钉耙向着黑狗挥舞,那条黑狗起先还冷冷看着母亲和她对峙,直到母亲的钉耙毫不犹豫砸下来,它才意识到危险,吓得撒腿就跑。
母亲心疼地抱过我,检查我的伤势,发现只是有些红肿。我还在啼哭,她抱我回家,手抚摸我的脸,轻轻的哼着不知名的摇篮曲。我停止了哭泣,双眼懵懂地望着母亲。
母亲把我衣服脱下来放在一边,烧了一整锅热水,掺了些许凉水,试了水温后把我放进澡盆里为我清洗。堂姐也蹦蹦跳跳的从家里过来,她幼小的身躯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躁动能量。她看着我,对我嘻嘻哈哈的说了很多模糊不清的话语,我没听懂,我想她自己也不懂。
母亲用毛巾为我擦拭,我坐在澡盆里不停的用手拍着水,溅了母亲一身。母亲没有责骂我,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帮我清洗。堂姐似乎觉得新奇,也过来玩水,学我的样子在水里扑棱。
突然一声响,水底咕噜一声泛起了巨大的水泡,旋即一股恶臭传来。水底黄色的东西浮了起来,赤裸裸的暴露在眼前。堂姐还在水里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她捂着鼻子又放下,用衣袖遮着跑开了。我继续拍水,手脚并用,望着堂姐奔跑的身影嘻嘻哈哈地笑。母亲把我拎起来,熟练的去倒水,再换水,用干毛巾把我包裹住。没有任何的怨言。
我看到堂姐回家一遍遍的洗手,恨不得把皮都搓下一层,她嘴里直嘟囔以后再也不靠近我。堂姐把事情讲给奶奶听,我看到奶奶脸上流露出来厌恶的表情,她蹙起眉头学着爷爷那时的腔调。她说:
“讨债鬼。”
奶奶翘着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小脚,颤颤巍巍走着,堂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奶奶宠溺地看着堂姐,满脸慈祥,我再次看到奶奶露出这样的眼神,却都不是对我。
伯父伯母从田埂上回来,伯父拎着一瓶烧酒,伯母手里拿了一袋花生,他们有说有笑的并肩走来,阳光洒在伯母身上,她看上去那么温柔,只是她的温柔会尽数给予堂姐。堂姐灵敏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她急忙冲出家门,兴奋地迎接她父母。悄悄告诉他们刚刚发生的事,我看到伯母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她用方言说:
“这小佬太蠢了。”伯母边说还边做出用手遮掩鼻子的动作。
“都是一家人,不要说那么难听。”
伯父站在一旁没有笑,他指责了伯母,他的声音不大,听起来没有任何偏袒。
伯母的嗓子像被一道惊雷劈过,她仗着光鲜亮丽的城里人身份指着伯父破口大骂,一骂便把积压许久的不满瞬间倾泄出来,从自己委身下嫁到吃尽苦头。伯父看了看堂姐没有还嘴,任凭她骂,接住了那一大滩苦水。伯母骂累了,才注意到堂姐看着他们泪眼汪汪,她牵着堂姐走进家门。
有村民聚过来了,他们双手抱在胸前,彼此都认识却不说话,在看一出枯燥生活之余意外的好戏。
伯父抬头看二楼的阳台,我也看上去,爷爷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斗。他也一直在看,他没有说一句话。
伯父立刻收回眼神,做错事般的低头进屋。
爷爷把伯父喊到二楼阳台,伯父佝偻着背缓步走上去。爷爷的眼睛露出精光,他盯着伯父,我清楚看见伯父的身体开始颤抖,爷爷用斗钵覆盖在伯父手掌心。伯父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直到斗钵没有了热度,伯父始终也没有吭声,爷爷满意地点头背过身去。他说:
“没有下次。”
爷爷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如今的我听得真切,那声音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我仿佛看到小时候悬空着身体在大桑树上和他对峙的场景,他的声音穿过岁月袭来,我也不可避免的发抖。
即便我自己成了家也无法理解爷爷在捍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那么必要。
伯父下楼一声不吭,他的手无处安放,在口袋里乱摸又不安地拿出来,他的一元纸币掉了出来,堂姐跑过去捡起来。她说:
“爸爸,给我买糖吃。”堂姐抬头一脸期待看着她父亲。
伯父阴沉着脸,一把抢过堂姐手里的纸币,撕成碎片。他愤恨地说:
“吃吃吃,吃个鬼的你。”
堂姐被突如其来的怒骂吓到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眼里只噙满泪水。
堂姐终于哭了,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伯母走过来,准备扯开嗓子故技重施。爷爷也下楼,表情严厉不怒自威。
没人说话了,否则仅存的颜面都要被戏说出去。
他们在互相责怪,这一次或许可以责怪那条狗,下一次应该责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