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如同吝啬的守财奴,收起自己的金子。天边的晚霞还没穿上红衣,就又要褪去。
经过一天的跋涉,一座村庄展现在我面前,一块大石头旁靠着一块木板,上面凹刻着“石壕”两个红字,朱漆几乎完全掉落,在昏黄的阳光下古老而破败。
吾姓杜,名甫,本要回洛阳探访亲人,奈何安史之乱形势发生逆转,我不得不到华州去任司功参军。
我掸掉身上的浮土向村里走去——世乱但心不可乱。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村中柴门萧条,蓬篙满地,十室九空,门内竟已是落了一层厚重的灰!我紧了紧衣衫,夜晚野外有数不清的恶兽,要是找不到过夜的地方,恐怕凶多吉少。
好在还有一户人家正冒着炊烟,我眉头一松,直奔而去,敲响了房屋的大门。
一张苍老而警觉的脸出现在门后——是个老妇来着。我不等对方问话,便抬手行礼:“鄙人杜甫,正准备前往华州任官,请问可否让我借宿一宿?”老妇脸上的警惕一扫而空,打开门,回头冲屋里道:“不是吏使!”随后又对我说:“时候不早了,快进来吧!”
我谢过她,走进屋里去。一个白发老翁从隐藏的后门里探出头,见我一身文人打扮,赶忙过来迎接,说里屋有为我准备的房间,我忙拱手道谢。这屋内十分简陋,想必是个穷苦人家,不能耽误了老人家的财物。
黑夜如同张牙舞爪的魔鬼逐渐逼近,正吞噬着最后一丝光茫,周围寂静得过分。
晚饭过后,我正准备上床休息,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尖刀般划破了这分安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老妇已经站了起来:“老头子,吏使来了!快走!”与此同时,我余光中督见一个身影急速闪过——看起来年老体衰的老翁此时却如兔子一般跑了出去。透过窗子,我看见他神色苍白而又慌张,飞快地三步并作两步攀上后院的墙,消失了。
我怔在原地。
“怎么还不开门?人都睡死了吗!”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粗暴的声音,老妇正了正神色,打开了门。
刹时间,我看见两个面相凶狠的大汉堵在门口,活脱脱像两个青面獠牙的魔鬼!——那定是前来征兵的差役。
“把家里的男人都叫出来!”其中一个差吏高声呼道,老妇的眼里瞬间多了两行泪花:“家里……已经没有男丁了……三个儿子都去邺城防守了……前不久二儿子捎信回来说,大儿子和三儿子都战死了……”说到这,老妇的声音颤抖了,眼眶里又溢出几滴泪。
我的心仿佛碰到了刀尖,寒光化作冰冷的温度。
那两个差役将信将疑,朝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老妇见状,又补充道:“屋内已经没有男人了,只有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他的母亲还未离开,可进进出出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
刀刃渐渐升入,我的胸膛溢出鲜血。
一个差役迟疑了一瞬,可下一秒他凶恶的神色依旧不减:“前线急缺人,你们家必须去一个!”他的眼里迸出火光,我知道如果他们没有带人去前线交差,必然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老妇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她闭了闭眼,道:“我虽然年经大了,但可以给你们的军队备点饭吃,请让我跟你们走吧……”
尖刀一插到底,只剩刀柄露在外头。
我回到床上,刚刚的场景既真实,又虚幻得像一场梦。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门外是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还有隐约的、低微的抽咽声,我不敢再出房门去看看老妇,“这一晚注定是难眠的。”我心里思衬。
深夜了,寂静又过分地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亮,这是一个没有鸡鸣的早晨。朝阳半露,映着天边一片血红。老翁已经回来了,但老妇却不见了踪影。
用过早饭后,我启程与老翁告别,他的面颊上似乎又多了几条皱纹,双眼中映着悲哀。我什么都心知肚明。
走出十几步远,我回望那座小屋,老翁正转身进门,那个背影是如此孤独而落寞!
眺望远方,路还是一样的路,房屋还是一样的房屋,可生活早已不再是那个晴朗而明媚的生活了,我仿佛看到了前方那一片阴霾,我只能向前走。
文/如一如清水
2023.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