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冬季,天蒙蒙亮,她亭亭地站在不远处的霜地里,笑得像一株带雪绽放的玉兰花。他轻快地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小包袱,不小心碰到她微凉的略显粗糙的手,她和他默契十足地猛地往回缩了缩。这天,他们第三次见面,亦是他们的结婚日,爱情,实在是个简单的事情。那是1955年,她18岁,勤劳善良,不识字,患有轻微的耳疾;他25岁,贫穷正直,已是村子里的大龄男青年。
他们从未腻腻歪歪甜言蜜语,在那个年代,没有人会把“爱”字挂在耳边,甚至于连谈话都还有些生疏。但谁都能看到他们的彼此珍惜,一根红薯都只管给对方,自己抢着吃树根和麦渣。没有糖的甜,自然也不觉得多么苦。她没有提过医治耳疾的事情,尽管药物只要一毛六,一则省钱;二则彼时她身怀六甲,怕药物影响孩子。他们开始下意识地储存吃食,常常饮水裹腹也只能存下一点点。有一天她下地干活,突然就疼得不行,村里老人说:怕是要生了。她和他都陷入惊慌中,任由村里的老人指挥着把人抬进屋,煤油灯忽明忽暗,风从土坯房的缝隙中灌入,无端让人生出一身的汗。疼痛过后,更大的疼痛袭来,不曾在他面前哭过的她嚎啕大哭,止不住的泪水滚落在他的怀抱中,他看着一地的血污和泪水脸色灰白,今生第一次的绝望和痛楚,来得这样猛烈,生生让人在大喜大悲之间打了个转。幸好,她(他)还在,彼此就这样支撑着。
他是党的拥戴者,从大队长到师务长再到站长,8年不换新衣裳,几年不开一次荤可谓平常。衣裳有她一针一线地补,草根树皮有她一遍一遍的研磨,这样想来,他不觉得艰苦。而农村里,新中国时期的党员在国家最为困难的时候,所富有的爱与责任,恐不是后世所能比肩。他就是这样的党员,把国家和集体放在首位,不算高大的身体里,从来都是饥肠辘辘,却自有一股子屹立不倒的气概。她心疼,便悄悄把自己的留出来,跑去吃已经发臭的红薯废渣。他得知后,第一次发了火,大骂她一顿,说再敢做这事就把她撵出去吃个够,转头又把自己的半碗水饭倒进她碗里盯着她吃。
孩子陆续出生,经济更加拮据,起初几年,村上饿死了不少人,他们每日为了让孩子吃饱想尽办法。他带领着大队搞生产,她也是他带领的人之一,是里面最积极的人之一,今日只需锄三分地,她便拼命锄上五分,她说她虽然不懂大道理,但也想多给孩子们换点粮食,给他争几分薄面——她知道有人议论她日渐严重的耳疾。每天少有的空闲是午饭时候,他们把自己分到的水饭拿回家兑一兑分给三个儿子,自己出去吃点秸秆之类的东西。有段时间,他们像神农尝百草一般把附近的植物尝了个遍,看看哪些是勉强可以入嘴、肠胃不太排斥的、排泄也较为流畅的。野菜野草漫山遍野地长,他们也漫山地跑,傍晚回头看到面黄肌瘦的孩子们,他便又眼带湿意地冲进夜幕。
冬天寒冷,稻草也冷,衣物也单薄,她把自己的衣服改小给孩子们穿上,他看见后,又把自己的衣裳拢上她的肩头,把他的布鞋给她穿上。她看到他草鞋里露出的皲裂的皮肤把眉头拧起,迎着寒风去抱了一捆柴火,又去水井里破开冰凌打上半锅水烧上。末了把孩子们都拉来洗洗热水,整天像山大王一样上山爬树下河摸鱼的孩子们,一方面享受着妈妈的热水,一方面听着爸爸的警告和批评,听是听进去了,错还是照样犯,然后被老爹的棍棒满山追捕。
艰艰难难、吵吵闹闹地过了十几年,他们都很满足,觉着这生活虽没有太大好转,也不曾给过他们过多的不幸,毕竟孩子渐渐大了,红薯土豆能吃饱了。文革时期,他被下放农村,那一手惊艳的繁体字被土地和尘土蒙了灰,他和她开始在田地里讨生活。两个人、两把锄头、一壶开水,闲时聊聊家常,忙时各自劳作,如果不是孩子需要学费,这一生就这样过了也未尝不好。老年时期的他说:安守本分地、问心无愧地劳作并获得收成,是我觉得最安心的生活。
中年时期,她的耳疾剥夺了她的大半听觉,没礼貌的人们总爱叫她“聋子”。起初她也难受和痛苦,后来也就释怀了,她能感受到每每被叫“聋子”时他担忧的目光,他不在意,就好。她开始不断的说,说很多话,总是怕有一天忘记要怎么发音怎么表达;长久以来,为了弥补听觉上的缺憾,她开始根据别人的唇形去揣摩其意,渐渐地,沟通倒也不成问题。他知她吃了很多苦,便故意把话说得又大声又缓慢,让她能够找到一些信心和坚持的动力。
孩子们长大商量着要分家的时候,为了一些小东西争吵不休,像仇人一样互相谩骂互相伤害。她眼眶红红的,也不说话,只是在灶房里沉默地烧着柴火,火光映照着她逐渐泛起皱纹的面颊,似乎那晶亮湿润的眼眶里也燃着一团火。而他,拿着烟杆的手颤抖着,叶子烟升起若有若无的雾气。他皱着眉,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瞬间苍老了,有了白发,也有了化不开的忧伤。是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孤独了,像初生一样,孤独得一无所有。也是在那一刻,她把火候刚好的一碗炒花生端到他面前,花生热气腾腾地散发着果木香,香气让他回神,似乎不那么孤独了。
他60岁那年,给自己和她做了棺木,孩子们也一起修了坟山,他们那个年代,终究是吃苦受累太多,60岁以后,活到就是赚到。棺木方正,表面漆黑,给人一种寒冷的感受,他和她都平静地看着,似乎是早就看透这一生。他突然开口说:“你一定要死的比我早,不然我怕你要遭罪。”她问:“你刚刚说了什么?”他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很大声:“你一定要比我去得早!不然一身的病痛没人照看要遭罪!”——她干涸的眼睛里像是突然生了一枚泉眼,泉水冒个不停,一个劲地回道:“是,我晓得,我啊,就受不得病痛。”
时至2016年底,她79,他85,他们结婚61年,如今已是四世同堂,但各个都有一身的小病小痛。他一身中山装穿到老,她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守在他身旁。他们在乡下独自住着土坯房子,房前午后种满了菜,养了一条狗,每天过得很清闲。偶尔他们也会拌拌嘴,多数还是念叨着孩子们的事情,尽管孝顺的孩子依然孝顺,不孝的孩子依然不孝,但他们担心着每一个子女和后辈的前途,他们的心,也就能装下这么多事情了。
所以我说,爱情啊,多么简单的事情啊!这一生啊,与一人相守还紧巴巴的呢!
原创:小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