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说“修身”。
继续看林则徐(1785-1850)先生一副: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大勇若怯大智若愚。
关于“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们看南怀瑾先生的一段话(摘自《老子他说》,有删改):
“为学日益”,什么叫学问?学问是靠知识、读书、经验,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今天懂一点,明天懂一点,后天又懂一点,多一分努力就多一分收获,这就是做学问。学问要慢慢累积增加,不能一步登天。
“为道日损”,学道与做学问相反,是要丢掉,“日损”就是今天丢一点,明天再丢一点,最终全都要放下丢掉。修道的人,经常笑自己,一方面想学道,一方面又不肯放弃,实在是进退两难。
老子接着又说——“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一切都空,到最后连“空”也要空掉,空到一无所有;然后无所不有,一切皆有。文字很简单,意义也很简单,一说就明白了。问题是,做起来很难!
老子在这里清楚地告诉我们,人生在世能够成就学问,实践修道,需要有两种能力:一是“提得起”,做学问要“为学日益”,日日精进;二是“放得下”,修道要“为道日损”,统统放下。但是普通一个人,能够具备这两种能力,两种智慧,两种勇气,所谓智勇双全,确实太难了。普通的人,叫他做学问,才用功读了一个礼拜的书,便觉得很累,就停下来去玩了,这便是“为学”不能“日益”。去修道做工夫的话,又放不下,刚打坐几天,就觉得一天到晚坐着,淡而无味,浪费时间,也要跑出去玩,又落得“为道”不能“日损”。因此,一般人多半都在为学未益、为道未损的情况下,提也提不起,放也放不下,纠结矛盾地过了一生。这就是我们读了《老子》以后,自己应该反省的地方。
中国有两句古话说得好——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想得到、做不来”就是“为学”不能“日益”,“看得破、忍不过”就是“为道”不能“日损”。
下联“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好理解,真正的大勇、大智,不是好冲动,好拍胸脯拍桌子,好逞一时之勇;不是好为人师,好显能耐显本领,好卖弄小聪明。而是能在关键时刻解决实际问题,能见人之所未见、知人之所未知,能防患于未燃,消灾于无形。
记得有个老故事很有意思:
大家都说扁鹊是神医,但扁鹊说:“我哥哥才是真正的神医呢?”
有人说:“你哥哥看起来笨笨的,哪像个神医?从来就没听说过他给谁治好了病呀?”
扁鹊说:“我哥哥从来都是——在人还没病的时候就发现征兆,提前采取措施把病给遏制住了。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工治未病’呀!他的水平比我要高多啦!”
接着看清代皇族、成亲王爱新觉罗·永瑆(1752-1823)一副:
在福则冲为善最乐,君子慎动吉人寡辞。
先看上联,“在福则冲”就是对于福气不要太在意,这里的“冲”就是“空虚”,老子讲“大盈若冲”,也就是说“真正的充满就像空虚一样”。上联整体可以理解为——要以行善做好事为最大的快乐,而不在乎能不能得到福报。和前面第一联“勿问收获但问耕耘”意思差不多。
再看下联,“君子慎动”可以对应“大勇若怯”,“吉人寡辞”可以对应“大智若愚”,但“慎动”和“寡辞”还含有更多的“静以修身”的意思。
下面看阮元(1764-1849)先生一副:
藏精惟晦养神以静,文饱于义德润其身。
上一联说到“静以修身”,这一联又讲“养身以静”。不是说“生命在于运动”吗?“静”到底有没有好处?现代医学是怎样看待“静”的呢?且看下面这一段话(摘自“得到APP”《给忙碌者的心脏医学课》,作者为冯雪):
《礼记·乐记》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外动即止,内心亦明。”
这里强调人的天性是宁静的,是因为外在的物欲,才会运动。如果能停止外在奔忙,内心自然也就会清明。所以,在传统中医养生中,静是人生的常态,养心之术大都和静有关,比如打坐、调息、禅定等等。
那么,安静对于心血管健康到底有没有作用呢?
现代医学告诉我们,安静的时候,我们的心率会减慢。心率减慢时,心脏的舒张期就会延长,这样一来,心脏给自己的供血就会更充分。
这个时候,人的身体处在较低的代谢状态,不需要那么多供血,所以心脏的工作负荷还会进一步降低。
通常,人类最深度的安静形式是深睡眠。在深睡眠中,心率会进一步减慢,心脏给自己的供血会更充分。除此之外,睡眠时身体还会分泌一系列激素,启动整个身体的修复和新生。
我们常说——好好睡一个美容觉,这不仅对皮肤有修复作用,对心血管也有。心血管在睡眠中,会得到充分的休息新生,受损的心血管也会得到修复。
相反,如果睡眠不足,心脏不能休息时,会引起一系列神经内分泌紊乱,导致血管收缩,血压上升,增加血小板黏性。
有研究显示,如果长期睡眠不足6小时,高血压风险将增加35%。
所以,安静对于心血管来说,是基础的休息,不可或缺。
当然,这也说“静”好,并不是说“动”不好。冯雪告诉我们,要动静结合,才是真正的养生之道。
上联中还谈到“藏精惟晦”,也就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吧。
下联中谈到的“文饱于义”,是说写文章关键在思想,文辞只不过是思想的外表而已;还有“德润其身”,是说修身的关键在精神,而精神是要靠“德”来滋润的,至于用饮食来满足肉体,那则是次一等的事了。
接着看祁寯藻(1793-1866)先生一副: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祁先生这一副既有“详明”之仔细,又有“坚定”之凛然,既有“通达”之智慧,又有“和平”之安然,果能如此,“修身”其庶几乎!
祁先生的书法在清代也堪称独树一帜。清代人写行书,多学赵孟頫与董其昌,以至于“赵董书风”笼罩了清代书坛。祁先生柳体楷书的功夫极深,李邕曾讲过“学我者死”,这一点对柳体也很适用——学好柳体不容易,要从柳体中打出来更不容易。如果《蒙诏帖》真是柳公权先生行书真迹的话,我们看柳公权自己好像也没有从自己的楷书中突破出来。个人感觉,祁先生可以算是从柳体楷书中突破出来的一个代表。上面这一联,就可以看作是“柳体行书”一个很好的样本。
下面看张謇(1853-1926)先生一副: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利居众后责在人先。
这一联重点说一下“行己有耻”。西方人不够自信,非要抬出个上帝给自己做底线。中国人很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做到自律,不需要他律。这个“自律”,就是“行己有耻”。
中国人很看重“忠孝节义礼义廉耻”,这个“耻”放在最后,就是要拿它做底线。这个桶底要是漏了,一切修养也都完蛋了。
中国有句话讲:知耻而后勇。这句话,我是这么理解的——既然明白了“耻”这个底线,就要义无反顾、坚决离它远一点。
有人会反驳说:不知耻的中国人太多了。这当然也没错。但即使是“不知耻”的人,你要说他“不知耻”,他也会和你大吵大闹的——可见他也认为“不知耻”是不对的。
苏东坡讲:文章最忌随人后,道德无多只本心。王阳明先生讲“良知”。这些都含有“行己有耻”的意思。
接着看马衡(1881-1955)先生一副:
俭可助廉勤可补拙,恭以持己恕以待人。
看上联,“俭可助廉”不用说了,“勤可补拙”就是上面曾国藩先生讲的“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
看下联,“恭以持己”就是“敬”、“认真”、“小处不可随便”,“恕以待人”就是要善于容忍,对于别人无意中犯的小错,不要太过计较。《朱子治家格言》中有两句说得好:
轻听发言,安知非人之谮诉,当忍耐三思。
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静想。
最后看唐驼(1871-1938)先生一副:
文质相合济以学问,洁清自守造于高明。
大家看上联,“文质相合济以学问”,既然都“文质相合”了,为什么还要“济以学问”呢?难道“文质相合”中的“文”不包括“学问”?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看看孔子《论语》中的一段话: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关于这一段话,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中有精彩的解读(选编时有删改):
“质”是人与生俱来的朴素本质;“文”是人类自己加上去的所谓“做人的要求”、“人文的修养”。原始的人与文明的人,在本质上没有两样——饿了就要吃饭,冷了便要穿衣。饮食男女,人兽并无不同。但本质必须加上文化的修养,才能离开野蛮蒙昧,走进文明社会的轨道。
“质胜文则野”,就是完全顺着原始人的本质那样发展,不注重文化。如此以来,就不免流于落后、野蛮。反过来呢?“文胜质则史”,文化掩饰了人的本质,好不好呢?孔子并没有认为这样就好,偏差了还是不对。文如胜过质,没有保持人的本质,“则史”。这个“史”,就是太斯文、太酸了。
由此可见,“文质相合”就是“文质彬彬”,就是“文”和“质”的平衡与圆融,像道家的太极图一样,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和谐。
“文质相合”的“文”,指的就是做人的修养,也就是文化,“济以学问”的“学问”,指的就是知识。我们常把“文化“和”知识”混到一块讲,其实两者是有区别的。
再看下联“洁清自守造于高明”。“洁清自守”是做人的底线,“造于高明”是做人的成就。拿盖房子来说,底线就好像是地基基础,成就就好像是上层建筑。没有地基基础,房子立不起来;没有上层建筑,那地基基础又有啥用?所以说,不仅要“洁清自守”,还得能“造于高明”。
看完下联,再回头看上联——“文质相合”也可以看作是底线,“济以学问”也可以看作是成就。
总之,这一联既重底线,又重成就,可称得上是一副绝佳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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